我兀自在那里笑得邪恶,江风眨眨眼,面无表情地向前挪了几步,边移位边嘀咕:“我要离你远一点,女人是可怕的,尤其是表面看上去跟白兔一样的女人,其实是一大尾巴狼。”
正说着话,赵景铭和薛亚楠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江风很识趣地并肩和我站在一起,微笑着递给我一个酒杯,上好的法国葡萄酒,倒入水晶杯八成满,看着那绛红色的液体映衬着灯光在杯中流离辗转,散发着无比动人的醇香和光芒,薛亚楠穿着传统的大红色旗袍,耳边的钻石耳钉,喜气十足,可是她的眼神冷冷的,绯红的色彩落在她的眼睛里燃不起一丝喜悦。
赵景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动的液体看,江风拉拉我的膀子,示意我说些什么改善一下气氛,我只好举杯空中,微笑:“不会说什么话,只能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赵景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剩下半杯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而薛亚楠就侧脸去看他,等他喝完之后仿佛赌气似的也全都喝下去了,而我只好仰头,浅浅地轻啜,酒味微苦,苦中还掺杂着一抹淡淡地酸涩。
我承认,我真的不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的发生,即使是我不要他的爱,也无法祝福他。
人有时候会变得贪婪和挑剔,爱也一样,感情亦如此。
等他们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万分感慨:“江风,你说如果我现在跟赵景铭说,你不要结婚了,他会不会带着我落跑?”
江风笃定地摇摇头:“你不会这么说的,要是你想说早就说了,还有,我劝你最好把这句话烂在心里,别想啥就说出来,尤其是不要给有些人听见。”
我闷闷地“哦”了一声,有些丧气:“我也就跟你说说,我可没勇气明天出现在《扬子晚报》、《都市快报》的头版头条上面供别人瞻仰。”
他低头看信息:“不用了,你马上可以说给另外一个人听听,不过我敢保证那个人肯定不喜欢听到你这句话。”
我抿了一小口红酒,润润嗓子,顺口问道:“谁?”
他头也不抬地说“韩晨阳”,我立刻被呛到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风,他手机上的贪食蛇欢快地在他指尖传游,他“啊,啊”地小声叫道:“贪食蛇,看谁吃了谁,哦耶耶!”
我只觉得他是故意的,不管哪个他。
公式化,但是又盛大的场合,宴会厅没有布置成传统的中式婚宴,而是自助餐的形式,江风偷偷地告诉我:“其实据说是因为厅太小了桌子放不下,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我尝了一个法式栗子挞,不由得点点头:“这样就很好,中国式的那种太吓人了,坐在一群不认识人的周围,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那他们的婚礼是在哪里办的?”
“圣保罗大教堂,新娘是基督教徒。”他也尝了一个甜点,然后潇洒地拍拍手上的蛋糕屑:“韩晨阳来了,你留心点,我都不知道他流窜到哪里去了。小妹,好像你论文还没做完,你要不要去讨好他一下?”
我思索了一会儿,沉痛地点头:“岂止是讨好,我得想办法让他忘掉这件事。”
他手里端着水晶杯,红酒在其间荡漾,他穿着简单的西装,眯着眼看着宴会中的众人,时不时和走上来的人交谈几句,几分闲适,几分自在,眉目间的恣意风流。
只是好久没有看见他,我竟然不能走上前一步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周围有漂亮的女孩子围绕,他频频注视我的方向,我忽然有种“乱世之中人海茫茫相隔万里”的感觉。
是不是要来一个白娘子许仙的断桥相会一般,可是我究竟不是道行颇高的白娘子,我只是傻傻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碰撞出音符,汇成华丽又急促的乐声扑面而来,排山倒海般涌入我寂静的世界中来,好久未曾感受过的那奇异的心跳再次在身体深处爆发,连呼吸都微微地发颤,无措地转动手上的玻璃杯,用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在他面前,我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跟他拌嘴的小丫头,而是开始揣测他心思、孤芳自怜的小女生。
可是我仍然在他面前努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不肯在他的目光底下认一点点输。
他气色很好,看来在北京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我干笑两声:“你回来了?”
韩晨阳带着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我发现我们俩处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而身边的江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没回答我,安静地凝视了我一会儿,我忽然觉得局促不安起来:“我问你话呢,你别这样看着我行不?怪吓人的!”
他的唇角浮起淡淡地笑容,然后跟我打起了商量:“我想,如果在我吻你的前提下,是给赵景铭看到呢,还是不给他看到?”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要给他看到,你别在人家婚礼上做缺德的事,省得人家夫妻今天刚结婚晚上洞房花烛的时候就恶言相向,而且其实也没必要给他看到,这婚都结了,众目睽睽之下,赵景铭想反悔也不可能,他家丢不起这个脸。”
仿佛无视我的话语,他的脸慢慢靠近我,说话的时候热气呵在我听耳朵上,痒痒的,他就着大厅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灯光看着我,异彩流转,他的唇覆上来,在我的唇齿间喃喃地说:“你今天吃了什么甜食?怎么这么香?”
这样挑逗的话语让我招架不住,我紧张地躲避,连忙回答:“糖,我刚才吃糖了。”
他笑起来,很少见的开怀大笑,然后跟我一样倚在墙上,下巴微微地上扬,目光不知道聚焦在天花板的哪一处,我不由得侧目,听见他轻轻地说:“刚回来就凑上那么热闹的事情,不过好无聊呀,不过你这件礼服很漂亮。”
我低头扯扯衣角:“你这话应该跟江风说,他肯定会得意好长时间的。”
他的脸再次转向我,上下打量一番,手指触到我左耳上的耳钉,然后缠上我散落在肩上的头发:“要是盘起来会更好看,你那景泰蓝的筷子呢?”
我拊掌:“韩晨阳你的提议太好了,中西合璧,不过我早就忘记那筷子放哪里去了,上次在夫子庙丢了一根,两只拆成了一只就觉得心里多少有一些介意,所以索性就不用了。”
“剩下的那根筷子在我这里。”他微笑:“但是我饿了,拿点东西给我。”
他走上去和一群人说话,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有女孩子穿着一条嫩黄色的吊带裙子,裙摆好像是被剪碎了一样,长长短短,一走路刚好露出修长白皙的腿的轮廓。
我眼前一亮,连韩晨阳什么时候站到旁边都不知道,他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连目光都没有离开,刚想告诉他我觉得那条裙子很有创意,但是如果在十年前我一定认为是破布一摊,可是就在我开口的时候,女孩子的身旁闪过一个背影,瘦削的肩膀,侧脸转瞬即逝,正在向门口方向走动,似乎准备离开的样子,我微微地愣了一下,不由得上前走了几步,身体也微微地倾向前去,韩晨阳漫不经心地调侃我:“干吗,那里有好吃的呀?”
我回过神:“没有,只是随便看看,觉得那个女孩子的裙子很好看。”
他笑起来,旁边江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跟我们废话,有说有笑的,可是刚才那个身影萦绕在我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隐隐约约的觉得似曾相识,终于我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丢下一句话“我出去一下”,就往出口走去,后面江风急吼吼地喊:“什么事呀,你出去好歹穿件外套吧!”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以那么愚蠢的姿态出现在生活中,在电视剧里看惯的表演——焦急的女子或是男子拨开人海,往那个没有终点的方向,朝那个转瞬即逝的背影奔跑过去,此刻发生在我的身上却显得那么的讽刺。
氖光灯映照着饭店前的路面犹如铺洒了白雪,不时有高级的车辆在停车场开进开出,远灯打出,在那个站在出租车前的男人身后镀上了一层金粉,我清楚地看见他的侧脸,看他笔挺熨帖的西装,白衬衫,他的领带,被风打乱的额发,仿佛又成熟了好几分,徒然生出陌生。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他轻轻地回头看一眼,一瞬间,我们俩都愣在那里,我忽然害怕得想落荒而逃,只是脚下有千斤重,怎么也不肯移开半分,那十秒钟的停顿,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心底涌了上来,我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是的,这个男人,从前我是爱的,现在只觉得恨,或是爱恨皆有,四年前也不曾有的巨大恨意,瞬间滔天,湮灭一切。
其实明明是深恨岁月,深恨回忆,我不恨他,却迁怒于他。本来都是我自己的一相情愿,他从未给我任何承诺,我何苦要作茧自缚。
他嘴角浮起淡淡地笑容,我本以为他会走过来,而他只是轻轻地挥挥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就在毫秒之间,他潇洒地从我眼前消失了,幽蓝色的车牌号码在路灯下诡异地亮着,然后一点一点地融入夜色。
这样的结局,最适合我们俩人,终于孽缘,完美的落幕。
可是这样的情况是应该拍手大笑还是应该号啕大哭,我只是觉得麻木,从头到脚地僵住了,我拖了拖脚上的鞋子,一阵刺骨的寒冷终于占据了所有的思维。
连离别惆怅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抱着肩膀缓缓地走进大厅,一股暖气袭来,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冷热相互撞击,神经稍稍恢复了知觉,我开始打寒战,连关节都在作响。
有人在韩晨阳面前殷勤地说着什么,我悄悄地站到了一边,取了一杯红酒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俗话说酒暖人肠,半杯之后全身慢慢地衍生出热气,我刚缓过一点气息,冰凉的手触到了一个温暖的大掌,反握过去:“韩晨阳,带我回家,冷死掉了。”
他怔怔地任我握住他的手取暖,过了好一会儿他点点头:“好。”
宾利沿着刚才唐君然离开的路缓缓前行,暖气开得十足,我还是很配合地打了两个喷嚏,韩晨阳默默地开车,只是装作不经意间他问了出来:“你去找谁了?”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我没有预料他来找我,但是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我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他离开,什么也做不了,感觉就像拍电影一样。”
“为什么不喊住他,难道你没有话要说?”
我笑起来:“难道这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想喊他,是外面实在太冷了,我冻得嘴都张不开了,更要命的是那个死男人看到我穿那么少居然没有一点惜香怜玉之心,好歹来一个风衣披身,没准我还会感激涕零一下,看透这个男人了,太失望了!”
他勾起唇角扯了扯笑容:“失望了?”
我警惕地看着他,每次跟韩晨阳这样的人说话的时候我总秉承两个原则,一是诚实,二是胡扯,一时间我能想到很多说辞,都被我推翻,我只是轻轻地说,也许他都没有听见:“喜欢一直给我失望的男人,最终会变成一件绝望的事情。”
一生之中,很多瞬间,经历的时候我们不以为然,等过些日子回首,却发现那一天那一秒,如深壑一般,赫然地截开你的生活,做了那条清楚的分界线。
就如我再也没有想到,那天之后我和唐君然的结局,就是生生相离。
也许是红酒喝得有些急,坐在车里的我都自觉有些发晕,下车时被寒风吹了一下,才觉得清醒许多,可是一到暖气十足的屋子里,整个人放松下来,酒劲又上来了。
韩晨阳给我建议:“要不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你刚才那一会儿在风里吹得没准就能感冒了。”
我摸摸已经有些堵塞的鼻子,再看看尚未有意离去的某人有些犹豫:“那个,我到家了,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眨眨眼,想了一会儿:“有事呀,很大的事情,我现在回家也没用,我们小区今天因为水管破裂,停止供水。”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要在这里洗澡还是要睡觉?”
“皆可!”
我郁闷得想吐血:“皆可”是什么意思,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位主子八成是赖定了这里,不过顺水推舟做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再说成年男女有什么扭扭捏捏的。董安妍有句话说得好“偷看有啥用子,摸又摸不到”,事已至此,不如大大方方地接受。
我“哦”了一声,非常不甘愿地摊摊手:“小店简陋,客官您请便。”
滚烫的热水冲散了身体里的寒气,连呼吸都变得通畅,我穿着睡衣坐在自己的床上喝茶,暖暖的让我昏昏欲睡,耳边液晶电视不断地在骚扰耳膜。
“喜欢看新闻?”韩晨阳穿了原来的白衬衫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上还有几滴水珠。
我打了一个哈欠:“其实是因为我不晓得遥控器被我丢在哪里了,所以只好听新闻三十分了,韩晨阳,我家客房的床和客厅的沙发随便你挑,要是交替使用我也不介意,枕头被子啥的柜子里都有,刚晒过的,我就不伺候你了。”
他笑道:“我比较喜欢你的床!”
开玩笑,谁会把自己的床让给他,我嫌隙地看了他一眼,正色地告诉他:“我允许你在精神上意淫我的床,可是不许在实际行动上霸占!”
他没搭话,微笑着站起来从装礼服的购物袋拿出一个长条的锦盒出来,在我面前虚晃了一下,就敲在我脑袋上:“你这记性,要旁人给你找回来。”
我打开来一看,正是那个丢失的景泰蓝筷子,细细把玩竟然又觉得欢喜,顺手把头发绾起来,韩晨阳有些好奇:“我一直奇怪一根筷子居然能把那么多头发盘起来,不可思议。”
“其实很简单呀。”我转过身去背对他,伸手把筷子取下来:“先放在这里,头发绾一下,再顺着筷子转一圈,筷子就插进去,再穿出来,就好了。”
话音还没有落,电视里主持人的声音已然在我不注意间消失,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我刚转头还未问出口“关电视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移到了我的脑后,轻轻地一下,景泰蓝的簪子被拔了出来,头发在空中打了一个小圈,散落在肩膀上。
他说:“漂亮但是碍事,尤其是在床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就被轻轻地揽住,他的唇沿着我的脖颈蜿蜒,含住了我的耳垂,在我耳边轻轻地问:“水水我问你,你的心究竟在谁的身上?”
我哭笑不得,想找个理由搪塞一下,于是微微笑:“是谁说过在床上说的话不要信,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没有做声,揽住我的腰有些收紧,呼吸的热气和湿意,被轻轻含咬的触感,以及他唇齿间的暧昧声音,引起我的战栗,我什么都做不了,一由他放肆,由他主导。
水汽在我们周围氤氲,柔黄色的灯光给一切都染上了迷离的色彩。
汗湿的头发被他拨开,我无力地倒在他的臂弯里,倦意汹涌而至,可是脑中却出乎意料的清明,好久他问我,声音沙哑:“我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我?”
仿佛一根刺戳在手指上,不是刺痛,是钝痛,延续不断的痛攀缘到我的心里,我一直闭着眼睛,我想回答“有”,但是一瞬间我强压住这个念头,那短短的几十秒钟很多念头在我脑中浮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恐惧什么——恋爱的人,最怕自己是爱得深,付出多的那一个,而我,曾经在一个人面前那么卑微,早就缺失了承认的勇气。
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告诉他,因为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粉身碎骨。
眼前是晕黄的灯光,影影绰绰的,他的呼吸在我耳后小心翼翼,我动了动自己僵直的手指,非常违心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唐君然站在我面前,穿着休闲装,帆布鞋,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跑过去,欢喜地笑,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他们都说错了,因为他们说你不爱我,可是你终于来了,快点带我走。”
他只是对我微笑:“不是我不带你走,是你根本不愿意跟我走。”
我迷惘,头摇得飞快:“怎么可能?”
“因为是你从我身边走过的,你连一声挽留我的话从来都没有说过,四年前是这样,四年之后也是这样。”他伸出手,拭去我滴落下的泪水:“缘分错过了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