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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其他名家散文鉴赏(2)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⑦。吾社⑧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⑨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⑩而仆之。是时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阳阳,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胆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翦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注释】

①蓼洲周公:周顺昌,字景文,号蓼洲,明吴县(今苏州市)人。万历进士,曾任福州推官、吏部员外郎等职。他反对宦官魏忠贤专权,被捕下狱,死于狱中。崇祯初赠谥忠介。②当道:当权者,这里指当地官长。除:修治。魏阉:魏忠贤。废祠:魏忠贤专权时,他的党羽为他在各地建生祠,苏州的生祠建于虎丘山塘,祠未建成而魏已死,祠废。③旌:表彰。④墓而葬:修墓安葬。墓:这里用作动词。⑤湮没:埋没。⑥皦(jiǎo)皦:明亮、显耀。⑦丁卯三月之望:指明熹宗天启七年(1627)三月十五日(周顺昌在三月十五日被捕,至十八日才"开读"--公开宣布皇帝的诏书,带走"犯人"--所以苏州人民的反抗,发生在三月十八日)。⑧吾社:指复社。张溥等组织复社,以继承东林党为号召,所以称复社为吾社。⑨缇(tí)骑(jì):本是汉代京城中逮捕人犯的马队,这里指明代的锦衣卫,当时为魏忠贤所掌握。⑩抶(chì):击。大中丞:官职名。原是御史台官职,这里指巡抚。魏之私人:魏忠贤的党羽。这里指魏忠贤的干儿子毛一鹭。溷(hùn)藩:厕所。傫(lěi)然:重叠相连的样子。阳阳:意同"扬扬"。詈(lì):骂。脰(dòu):通"头"。函:用封套盛装物品,这里指把人头用盒子盛起来。缙绅:士大夫。编伍:平民。古时居民每五户编为一伍,故以编伍称平民。矫诏:假托皇帝的名义发布的诏书。钩党:钩相牵连而为同党。株治:以一人之罪而牵连惩治他人。逡(qūn)巡:退缩。畏义:害怕群众的正义斗争。圣人之出:指明思宗即位。《明史·宦官传》:"崇祯二年,命大学士韩火广等定逆案,始尽逐忠贤党,东林诸人复进用。"投缳道路:在半路上自缢身死。明思宗即位后,贬魏忠贤往凤阳看守皇陵,魏自北京出发,行至河北阜城时畏罪自杀。翦发:削发为僧。杜门:闭门不出。暴(pù):显露。户牖(yǒu):门和窗。这里指居家。扼腕: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表示悲愤。匹夫:个人。社稷:指国家。冏(jiǒng)卿:太仆寺卿的别称。《书·冏命序》:"穆王命伯冏为周太仆正。"因之吴公:吴默,字因之,吴江人,官太仆少卿。太史: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等官的别称。翰林院修史之职,故以古代"太史"之名称之。文起文公:文震孟,字文起,长洲人,曾官翰林院修撰。孟长姚公:姚希孟,字孟长,吴县人,曾官翰林院检讨。

【鉴赏】

封建社会的"墓志",一般是为达官贵人或其亲属写的,张溥的这一篇,却是为下层人民写的。"五人"本无令人艳羡的世系、功名、官爵,作者摆脱旧框框的束缚,突出重点,集中地写下他们轰轰烈烈的反阉党斗争及其历史意义,从而为我们留下了明末市民暴动的珍贵文献。

这篇文章在写作方法上的特点是:夹叙夹议,层层对比,步步深入,前后照应,反复唱叹,熔叙事、议论、描写、抒情于一炉,而这一切,又都服务于主题思想的表达。这个主题思想,作者直到文章的结尾才明确地说出来,那就是:"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

为"五人墓"作"碑记",当然得写出"五人"是怎样的人。按照"墓志"文的格局,一上来就得叙述他们的姓名、籍贯、世系、行事等等,但张溥却另辟蹊径,只用"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一句话,对"五人"作了判断性的说明。以一个判断句开头,说明"五人"是"激干义而死"的,这里已包含着对"五人"的颂扬;点出"五人""激于义而死",读者满以为该写怎样激于义而死了,但作者却按下不表,由"死"写"葬"、由"葬"写"立石",给读者留下悬念。

写"葬"、写"立石",用的是叙述句,但并非单纯叙事,而是寓褒于叙。"贤士大夫"们"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这不是对"五人"的褒扬吗?所以紧接着,即用"呜呼,亦盛矣哉!"这个充满激情的赞颂句收束上文,引起下文,完成了第一段。

第二段,就"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的"死而湮没不足道"与"五人"的死而立碑"以旌其所为"相对比,实际上已揭示出"疾病而死"与"激于义而死"的不同意义。但作者却引而不发,暂时不作这样的结论,而用"何也"一问,使本来已经波澜起伏的文势涌现出轩然大波。

第三大段写"五人"怎样"激于义而死",五、六两段,则着重写"五人"之死所发生的积极而巨大的社会影响。

第四段是这样开头的:"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阉党把"乱"的罪名加于"吴民",作者针锋相对,把"乱"的罪名还给阉党,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大阉"不过是皇帝的家奴,凭什么能"乱"朝廷、"乱"天下呢?这固然由于皇帝的宠信,但在很大程度上还由于"缙绅"的助纣为虐。作者以十分感慨的语气指出:"四海之大",能够在"大阉之乱"中不改其志的,并没有几个人!我们只要翻一下《明史》,就知道这并非夸张。然而这样说,是要得罪成千上万的"缙绅"的。作者不怕树敌,敢于揭露真相,表现了卓越的胆识。

第五段也用对比手法,以"由是观之"领头,表明它与第四段不是机械的并列关系,而是由此及彼、层层深入的关系。"是"是一个指代词,指代第四段所论述的事实。从第四段所论述的事实看来,仗义而死与苟且偷生,其社会意义判若云泥。作者以饱含讽刺的笔墨,揭露了"今之高爵显位"为了苟全性命而表现出来的种种"辱人贱行",提出了一个问题:这种种"辱人贱行",和"五人之死"相比,"轻重固何如哉"。苟且偷生,轻若鸿毛;仗义而死,重于泰山,这自然是作者希望得到的回答。

这篇文章题为《五人墓碑记》,歌颂"五人"当然是它的主要内容,但社会是复杂的,事物是互相联系的,要孤立地歌颂"五人",就很难着笔。张溥在这篇文章中,与"五人"相对比,不仅指斥了阉党,还暴露批判了"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和"缙绅"、"高爵显位"等等;与"五人"相映衬,不仅赞美了周顺昌,还肯定了"郡之贤士大夫"。正是由于有了这一系列的对比和映衬,才充实了歌颂"五人"的思想内容,增强了歌颂"五人"的艺术力量。狱中上母书

--夏完淳

【读前须知】

夏完淳(1631-1647),南明将领、诗人。原名复,字存古,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十四岁从父夏允彝、师陈子龙起兵抗清。允彝兵败自杀,又与陈子龙等倡义,受鲁王封中书舍人,参谋太湖吴易军事。易败,他仍为抗清而奔走。被捕后,在南京痛骂洪承畴,被杀害。有《夏完淳集》。

【原文】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①,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②,两易春秋③。冤酷日深④,艰辛历尽⑤。本图复见天日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⑦,告成黄土⑧。奈天不佑我⑨,钟虐先朝⑩。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孟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注释】

①不孝:儿女对父母的自称。②严君:对父亲的敬称。见背:去世。③两易春秋:即过了两年。④酷:惨痛。⑤历:经历。⑥图:图谋。复见天曰:指恢复明朝。⑦恤死:使死去的人得到安慰。⑧告成:祭告(复国)成功。黄土:指坟墓。⑨奈:无奈。佑:帮助。⑩钟:聚集。虐:灾祸。先朝:指明朝。一旅:古代兵制,五百人为一旅。据说夏少康曾凭借着"有土一成有众一旅"的基础,终于恢复了国家(见《左传·哀公元年》和《史记·吴太伯世家》)。后世便以一旅代称初建的义军。兴:起。齑(jī)粉:碎屑,粉末。这里比喻崩溃。去年之举:指1646年起兵抗清失败事。自分:自己料想。斤斤:同"仅仅"。菽(shū)水之养:《礼记·檀弓下》云:"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后世便以菽水之养代指贫家对父母的供养。菽,豆。慈君:指作者的嫡母盛氏。托迹空门:指作者的嫡母做了尼姑。托迹,藏身。空门,佛门,佛寺。生母:指作者的生母陆氏,是夏允彝的妾。寄生:寄居。溘(kè)然:忽然。从:追随。九京:亦称"九原",本是古代晋国贵族的墓地(见《礼记·檀弓下》)。后来用如九泉,泛指墓地。双慈:指嫡母和生母。门祚(zuò):家运。终鲜(xiǎn)兄弟:《诗经·郑风·扬之水》成句。鲜:少,这里即指没有。哀哀:可怜的样子。虽然:意思是尽管如此。已矣:完了。这里作"还是算了吧"理解。负:对不起。推干就湿:意即把床上干处让给幼儿,自己睡在湿处。指母亲抚育子女的辛劳。难:罕见。酬:报答。义融女兄:作者的姐姐夏淑吉,字美南,号荆隐。义融当是她的又一名字。昭南女弟:作者的妹妹夏惠吉,字昭南,号兰隐。新妇:指作者结婚两年的妻子钱秦篆。遗腹:妻子怀孕后,丈夫死去,生下儿子,叫遗腹子。雄:男孩。置后:抱养别人的孩子为后嗣。会稽大望:会稽郡的大族。这里即指夏姓大族。会稽:古郡名,作者的故乡松江县属会稽郡。零:零落,衰败。西铭先生:张溥,别号西铭,生前无子,死后由钱谦益等代为立嗣,名永锡。诟(gòu)笑:诟骂,耻笑。愈:好。大造:造化,指天。茫茫:不明。中兴再造:指明朝恢复。中兴,衰而复兴。再造,重新创造。庙食:有功于国的人,死后为之立庙祭祀。麦饭:磨麦连皮做成的面食。豚蹄:猪蹄。馁鬼:饿鬼。妄言:乱说。先文忠:作者的父亲夏允彝死后,谥号文忠。冥冥:阴间。诛殛(jí):杀死。顽嚚(yín):愚顽而又多言不正的人。兵戈天地:遍地战乱。定期:终止的时候。玉体:身体。这是敬词。二十年后:对于人死后,古时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说法。北塞之举:指出师北伐,把清兵驱赶出北方的边界。慎勿:千万不要。武功甥:作者姐姐夏淑吉的儿子侯檠,字武功。作者被捕后,曾写信寄给他说:"大仇俱未报,仗尔后生贤。"(《寄荆隐女兄兼武功侯甥》)大器:大才。委:托付。寒食:节名,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古时从这天起,三天不生火做饭,所以叫寒食。民间风俗,在这时祭扫坟墓。盂兰:佛教徒在夏历七月十五日举行盂兰盆法会,布施僧众,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后来,人们也就在这一天祭祀祖先。盂兰盆是梵语,意思是解救苦难。若敖之鬼:没有后代的饿鬼。若敖为楚国的同姓氏族。春秋时,楚国令尹子文是若敖氏的后人,他担心他的侄子越椒将来会使若敖氏灭族,临死时,对族人哭着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后来,若敖氏果然因为越椒叛楚而被族灭(见《左传·宣公四年》)。结褵(1í):指女子出嫁。褵是古代女子的佩巾。女子出嫁时,母亲亲自为她结褵。素著:一向是很显著的。渭阳情:指甥舅之间的情谊。春秋时晋国公子重耳曾在秦国避难,他是秦穆公太子的舅舅,后来穆公帮助重耳回国为君,太子送他到渭水之阳(水的北面为阳),作诗赠别(诗见《诗经·秦风》)。后人遂用渭阳比喻甥舅。语无伦次:说话没有条理次序。将死言善:《论语·泰伯》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意思是人快死的时候,他所说的话是善意的。得死所:即死得其所,指死得有意义。归太虚:归天或回到天堂。大道本无生:按道家的说法,人本来是从无而生,死后又归于无。敝屣(xǐ):破草鞋。但:只。气:指忠愤之气。激:激发。缘:因。天人理:天意与人事的道理。

【鉴赏】

夏完淳是南明著名的少年英雄,同时也是明末文坛上杰出的作家。

1644年明朝灭亡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南明"政权,年号"弘光"。次年四月至六月,清军先后攻占扬州与南京,"弘光"政权灭亡。在这期间,江浙各地,抗清义军蜂起,年仅十五岁的夏完淳,与其父夏允彝、老师陈子龙、岳父钱旃起兵抗清。夏允彝兵败自杀,夏完淳继续与陈子龙等为抗清奔走,受鲁王封为中书舍人,参谋太湖吴易军事。后来,他不幸被捕,在南京大骂降臣洪承畴,就义时只有十七岁。《狱中上母书》这封家信,亦即遗书,就是夏完淳遇害前于狱中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