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色名媛:章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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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真情在

乔冠华的挚友、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胡乔木,在乔冠华逝世的当天下午,从外地发未了唁电。章含之当时读着电文,禁不住泪如雨下。那些年当乔冠华处于逆境时,他从未去找过这位身居高位的老友。

但他们毕竟是半个多世纪的战友,同喝家乡水,同出清华园,同用“乔木”名,胡乔木是深知乔冠华的。他的唁电是这样的:炳南同志并转含之同志;

惊悉冠华同志于今日逝世,不胜痛悼。冠华同志投身革命近半个世纪,对党和国家的贡献不可磨灭。晚年遭遇坎坷,方庆重新工作,得以博学英才,再为人民服务,不幸被病魔夺去生命。

这固然是党的一大损失,也使我个人失一良友。惜因在外地,未能作最后的诀别,实深憾恨。谨希含之同志和全体家属节哀。

胡乔木

9月22日15时

在如何办理乔冠华的丧事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风波。对此,章含之后来回忆说:

后来的丧事一言难尽。尽管半年前,习仲勋、陈丕显两同志已代表中央当面与冠华谈过话,讲清了一切,某些有关部门及某些人却仍在悼词评价、登报是否发表照片以及骨灰安放位置等等方面,一再想要制造困难,压低规格。当时,对外友协的领导还是力争按原则办,但却僵持不下。我对这场争议感觉麻木。冠华的逝世已使我痛不欲生。对于这身后的一切,我已看得很淡。我也不懂为什么活着的人对一位已作古的逝者还要如此纠缠。最后友协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我只是说:“冠华一生,无需他人在他身后评说,历史和人民是最好的见证。”

为此,章含之建议:

一、取消官方的遗体告别仪式,改为家属自办的遗体告别,乔冠华生前的朋友可自愿参加;

二、不必去搞悼词和评价这类书面东西,因而正式公告也就暂不登报;

三、骨灰不存八宝山,由自己保存。

向乔冠华遗体告别的仪式,十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医院举行,此时乔冠华已逝世一个月零三天,遗体已略有变形。这是一个低调的向遗体告别仪式,由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王炳南主持。灵堂里挂着的横幅称乔冠华为“外交战线优秀战士”,两侧没有挽联,花圈也不多,只有右侧墙上贴着文天祥《过零丁洋》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格外引人注目。

前来瞻仰乔冠华遗容的都是乔冠华的亲属和生前好友,共六百多人。因为免去了官方的仪式,所以来者大多是自愿来向他告别的,气氛真挚、悲切。北京的十月本应是金秋时节,而这一天一场秋雨不期而至,从清晨起,就淅淅沥沥阴雨霏霏,天人同悲,更增添了心头万般凄楚。

告别仪式之后,章含之和亲友护送乔冠华遗体去八宝山火化。

三天后的十月二十九日,章含之去领回乔冠华的骨灰,存放在黑色大理石骨灰盒内。这个骨灰盒是北京大理石厂工人连夜赶制的,正面是镏金字:“冠华安息一九一三至一九八三”,背面是乔冠华生前最喜爱的文天祥《过零丁洋》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由乔冠华的好友、著名书画家黄苗子手书。

据说,在订做这个骨灰盒时,大理石厂的领导得知是为乔冠华做的,破例为他特殊加工赶制。工人们听说后自愿三班倒。章含之送去夜餐,车间主任说:“你不必客气。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乔部长,他为国家作了这么多贡献,这一点是我们应当做的。”最后付款时,工厂不肯收描字所花的金箔的钱,厂长说:“这一点金箔是我们大理石厂全体工人对乔冠华同志的一点心意,感谢他为国增光,人民会记住他的。”章含之听了感动得泪如泉涌。其实这样的事,几年来一再涌现在章含之所到之处,并不鲜见。

章含之守着乔冠华的骨灰盒,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里,承受着失去亲人所带来的巨大痛苦。这时,她无意中看到乔冠华生前喜读的苏东坡的一阕《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章含之被词中所描述的十年相爱至深的一对情人,分处天上人间后的生死恋情而深深打动,她和乔冠华分手也是在结婚十周年前夕,两情何其相似!

章含之打开自己珍藏的檀香木盒,取出北京医院吴蔚然院长为她从乔冠华遗体上剪下的两缕灰白鬓发,相对无言,心如刀绞……

一九八三年,是章含之一生的分界线。此前,她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章士钊的女儿、外交部的官员和翻译,还是乔冠华外长的夫人。从此她将面临新的人生,新的生活……

在办完了乔冠华的丧事一周后,章含之踏上了南去的列车离开北京。

章含之当时离开北京是因为心力交瘁,也因为这院子引起的种种怀念使她神经几近崩溃。她去上海是因为没有别处可去,也因为那里是她生命的起点,她要回到黄浦江畔去追思那过去的岁月,寻找她后半生的起点。

其实说起来,章含之的这次上海之行有点“啼笑皆非”。

“那阵子,人是麻木的。老乔走了,骨灰就放在家里,偌大一个四合院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感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整个的心思就想着要逃走,好像呆了那么多年的家一天都没法住了。”章含之叙述说,离开北京的第一站,就是上海。

到了上海,章含之在愚园路生母谈雪卿的家中呆了三个月。

这位谈雪卿也曾经为有一个当外交部部长当女婿而骄傲。她曾经去过北京,坐过部长的红旗牌座车,很是风光了一阵。

“这次不一样了。伊(上海方言,即她,指生母)觉着我身无分文积蓄,一无所有了,就一天到夜‘教导’我,你还年轻,以后寻个有钱的……”章含之回忆这段日子时,不时夹杂一些上海方言。生母喜欢搓麻将,可又怕被邻里告发,竟然突发奇想,每逢搓洗麻将牌时,就叫章含之敲打饼干筒作掩护。“侬(上海方言,即你)想想看,我以前帮毛泽东、周恩来、乔冠华做翻译,现在却要敲饼干筒,像做贼一样,滑稽透了。”说这话时,一脸苦笑的章含之两眼噙满泪花。

一九八三年的上海冬天又阴又冷。章含之无数次在蒙蒙细雨中、凄苦的寒风中徘徊在外滩的江岸,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她和乔冠华共同生活的短暂十年。

多少次,章含之曾经动过死的念头……

然而,一切在瞬间发生了改变。

圣诞节那天晚上,章含之准备去位于徐家汇的天主教堂。等车的地方正是南京路的上海电视机商店,好多人正围着橱窗看电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章含之回头一看,恰好是乔冠华在第二十六届联大发言的镜头。就这一看,章含之决定不去教堂了。她发现,真正有价值的历史是不会被湮灭的。章含之一片空白的脑际一下子盈实起来。章含之回忆说:“那天晚上八点左右,从朋友家告辞出来,在蒙蒙细雨中乘车到南京西路换20路汽车。车站正设在一家很大的电器行门口。这家电器行很会做生意,晚上在铁栅栏后的大玻璃橱窗中总有两三台电视机开着,供行人看当天节目。由于它就在电车站背后,候车人都爱拥在橱窗前,边等车边看电视。我并无兴趣挤在人群中看电视,一个人在站牌下等车。突然从电视机中传出讲解员的声音,大意说一九七二年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毛主席接见了他,从此打开了中美关系的大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节目,竟提到了这段我十分熟悉却又感到十分遥远的激动人心的历史。我不由得转过身去走到橱窗前。就在我的目光投向电视机的那一瞬间,如同奇迹一般,冠华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那是他一九七四年陪同邓小平同志出席联合国特别会议。冠华带着我如此熟悉的笑容和洒脱的态志正在招呼前来向邓小平同志祝贺的各国代表。啊,我竟又见到冠华了,他在笑,他在说话,他没有死,他活着……他在对我说:‘看看我吧,我活着!’一时,我心头翻腾起感情的万丈巨浪,汹涌澎湃,使我头晕目眩,亢奋、喜悦、激动、辛酸、苦涩、悲痛……人生的各种滋味全部搅在一起。”

这时章含之的耳畔听见这样的对话:

“你看,乔冠华!”

“真格,是乔冠华!”

章含之带着满脸的泪水转身看,身旁是两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一代的青年也记得乔冠华啊!她心头又霎时间增添了欣慰的暖流!

回到住处,章含之意外地看到床头小桌上有一份北京来的电报,是一位朋友发来的。拆开看,电文是:“看今晚电视片《毛泽东》。”电报到时,章含之已去朋友家。直觉告诉她,是乔冠华在天之灵引导自己准确地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到达电视机前与他相见的。这天夜里,她觉得生活似乎不那么冷漠无情了,她心里装了千千万万人对乔冠华的怀念!

章含之想凡是绝望已极,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大概都是想到死的念头就即刻去拥抱死神的。因为只要是在生与死之间犹豫不决,生的呼唤总会战胜死的诱惑。她在乔冠华逝世后的一年中踉踉跄跄在一条冷峻的生活道路上跋涉,很少温暖,很少关怀,几乎全凭着自己的理智和毅力挣扎着活下去。但她对生的希望逐渐地增加,后来她想到了自己的未尽之责,她说:

“冠华有多少话要我来讲,我曾经对他作过许诺,我想到女儿妞妞,她仍是我生活的亲情所在。我也从朋友们的关怀中得到宽慰,尽管真正的朋友极少,但世上毕竟还有真情在!”

在这极少数的朋友中,章含之首先想到了李颢。李颢是乔冠华抗战时在重庆就结识的老友,当章含之还在上海极度痛苦时,李颢夫妇多次来信邀她去苏州。

章含之去了,那是她发生转机的开始。李颢夫妇的热情和照顾在她冰冷的心田里洒进一丝温暖。他们鼓励章含之在风景秀丽的东山之巅为乔冠华找一块安息之地。她没有告诉他们她想把自己的骨灰与乔冠华的合在一起,但她说,她想把他的骨灰盒留在北京的卧室里陪伴自己

对此,李颢夫妇坚决反对,他们劝说章含之应当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就在东山安葬乔冠华,他会喜欢,因为那里山明水秀。章含之被他们的真诚所感动,于是去吴县寻找墓地。她所找到的远远超过一块自己丈夫的安息之地,而是人们对乔冠华和章含之的理解和尊敬。

吴县县委书记管正和东山乡的杨其林等许多同志,听说章含之要在东山为乔冠华修墓都热情相助,使其不止一次感动得流泪。东山乡的同志陪着章含之跑遍了公墓上上下下,最后选中一块山顶十六平米的墓地。

这时,凑巧的是章含之阮囊羞涩,因为他的丈夫在病中,她靠早起晚睡为百科全书翻译条款,得到一些稿费来为乔冠华购买营养品。那时,北京医院北楼一层的护士们都会看到清晨和深夜,章含之借用护士会议室埋头翻译,中午乔冠华午睡时,她把小藤桌搬到过道还在拼命工作,也就是靠了她这些艰辛的劳动换取的稿酬,乔冠华才得以保证一切营养需要,使生命延续五年之久。

此时因为要修墓,章含之小心地问大约需要多少费用。而东山乡的领导竟回答说:“你能选择东山安葬乔冠华同志,这是我们的光荣!乔部长活在人民心里,他的墓将来肯定会是使东山扬名的一个景点。至于费用,你是自己出钱修,我们决定只收材料费和人工费。这块地就算是我们东山人民对他的一点贡献,感谢他为国增光。”章含之感动极了,她想,丈夫临终念念不忘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快就得到验证。

从苏州回到上海不久,章含之又接到乔冠华另一位老友、翻译家冯亦代的电报,要她速回北京商量去深圳蛇口工作的事。无论是李颢,还是冯亦代、徐迟这些老友,在乔冠华辉煌年月,从未来锦上添花,因而作为妻子的章含之那时竟与他们从不相识。但是当乔冠华处于逆境时,他们都回到他生活中,在他去世之后又给了章含之许许多多的关怀和鼓励,她对他们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