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色名媛:章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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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进北外(2)

终于,有一天,老何神态严肃地找我谈话。他讲了许多对党必须忠诚老实的大道理,然后单刀直入地指出我在交代社会关系时有隐瞒。我真的被他吓坏了,我说凡是我知道的都交代了,我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海外关系。老何说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更懵了,我才十八岁,哪里来的什么复杂海外关系。我急得哭了,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隐瞒了什么。”老何说:“你自己不交代,那就只好组织上点出来,不过那就不是你交代的了。”我哭得很厉害,心想就因为想不起一个什么社会关系,我这一辈子都完了!我说:“老何,你说吧,我实在想不起来。”老何提高了嗓门,对我说:“我问你,那个日本人木子口一——是你的什么关系?”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说我根本不认识日本人。下面的故事是一个十足的笑话。但这种笑话竟差一点影响了一个年轻的十八岁女孩的一生。老何说我有一本书是一个叫“木子口一”的日本人送我的,他曾见到这本书,而且问过我,我当时对他说这是我的一个要好的日本朋友送我的。他问我为什么这个日本人在题字时自称“谣校校长”,称我为“教务长”。当时我对他说我和这个日本人办过一个“谣言学校”,他是校长,我是教务长。老何把这件事记得很牢,在这次“忠诚老实”运动中,他一直在等待我交代这“谣言学校”和这个“日本人”木子口一的事情。

我听完老何所说,破涕为笑,而且笑得非常开心。老何叫我严肃点,可我实在严肃不起来,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事情是这样的:

我在书店买了一本厚厚的苏联著名作家爱伦堡的新著《走向新岸》的中译本。我的同级同学,也是我的中学同学李中见到了,随手开玩笑地在扉页上提了两行字:一行是“赠给谣校教务长章含之”,下面落款是“谣校校长木子口一”,“谣校”来自我们当时正在读的一本著名英语喜剧“School for Scandal”(《谣言学校》,英国著名作家谢里颐著),而“木子口一”则是“李中”两个字拆开后变为类似日本名字的四个字的玩笑!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玩笑几乎成了断送我一生政治生命的根源。幸好我们当时只有十八岁,如果是三十八岁,恐怕老何不会轻易相信,他还会追问下去,同时,也幸亏老何是个公正的老共产党员,因而除了批评我今后不可开这种“政治玩笑”之外也就没有再难为我。也幸好那不是在后来的肃反、反右、“文化大革命”中,1954年的时候政治气氛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缓和的。但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政治问题是很令人生畏的。

我在大学四年的学习中虽然积极申请入党,但我却从来对政治没有太多的兴趣。入党、入团是当时每个年轻知识分子的追求,我们很少想到加入了共产党意味着从此跻身于复杂的政治斗争之中。1957年1月6日,英语系党支部开会讨论并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为激动的日子之一。那天晚上,年纪轻轻的我竞失眠了,我写了长长的一篇日记,憧憬着壮丽的未来。我真的觉得从那一天起,我以庄严的誓言把我一生贡献给了人类最伟大的理想。当全体党员举手通过我的申请时,我流泪了,那是一个年轻知识分子愿意为国家、为人民贡献一切的真挚的眼泪。我以为加入共产党意味着我将用我的知识为我的伟大的人民服务。我怎么也想不到后来我会卷入到共产党最高层的斗争中去,最终据说是我那样敬重的毛主席的一句话把冠华和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我在外语学院完成了我政治上的定位,同时也塑造了我的内心世界。我的四年大学生活(1953~1957)的头三年是中国处于相对平静的时期。特别是1956年,党中央提出了“向科学进军”,知识受到尊重,知识分子也同时受到尊重。我记得那时给高级知识分子发一个证,可以优先上公共汽车。饭店里有铺着白桌布的特殊桌子供有证的高级知识分子就餐。当时,科学与文化一片欣欣向荣。教授们可以按他们的意愿把知识灌输给我们这些渴求知识的年轻人。我常常想,如果1956年的政治气氛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如果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能到那样宽松的环境去发挥自己的才干,那么今天的中国应该在科学文化上有更辉煌的成就。可惜这好景不长,一九五七年的一场暴风雨摧残了一切刚刚吐芽的花蕾!

进入北外,章含之如鱼得水,她非常刻苦地学习英语,认真地上好每一堂课。上课是学生学习的主渠道,而学好外语的关键是尽一切努力将所学的东西记住,需要时能运用自如。因此,章含之上课时高度集中注意力,做到心到、眼到、耳到、口到、手到。在课内有目标、有意识地去识记该课的生词、短语、句型、重点句子。

章含之在学习中体会到,外语说难很难,因为它和母语的差异很大,而人又不在外语交流的语境中,连思维方式都有巨大差别。但它也很容易。因为语言反映的都是一些概念和联系,是广泛交流的手段。那些艰险的句子注定被淘汰,只有便于交流的精要才会留存。

语言不仅仅是教会的,也是在使用中学会的。交际能力只能在交际中得到最有效的培养。一个优秀的语言学习者应具有强烈的语言交际的欲望,应力争语言训练的各种机会,应不怕犯语言错误而被别人讥笑。所以喜欢戏剧的章含之,在北外以演出英语剧本的方式学习外语。

从小就怀有“演员梦”的章含之,这才如愿以偿成了北外英语系舞台上的一名业余演员,他们先后演出了萧伯纳的全本《ALJgtJStLI DoesHis Bit》、王尔德的《认真的重要性》以及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章含之扮演黛丝得蒙娜。

每当朋友们看过戏,说章含之颇有点演戏的才华时,章含之都会叹口气说:“可惜我的戏剧才华还未降生到摇篮里就被我父亲扼杀在胚胎里了!”对此,章含之曾有一段追述,她说:

很多年之后,我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没想到我少年时的演戏愿望竟在大学的舞台上实现了。我成了许多英语剧中的女主角,还客串了一场京剧《范进中举》,我演范进之妻,还有一段唱腔。我对演戏的渴望终于得到满足,而且越演越来劲,欲罢不能!

我在北外英语戏剧舞台上的顶峰之作是演出了两部英国戏剧经典之作,一部王尔德(Osca rwild)的《认真的重要性》,其中我饰演女主角格兰德琳。而尤其值得我回忆的是1964年,我们年轻教师上演了全部原版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我在其中演女主角黛丝德蒙娜。那时候,我对演戏非常认真。记得在排演《奥赛罗》期间,我深深陷入黛丝德蒙娜的悲剧命运,几乎寝食不安。有一幕戏是在黛丝德蒙娜已经深感她挚爱的奥赛罗陷入了嫉火之中,难以自拔,悲剧即将发生。她有一段动情的独白。我在宿舍里反复练习这段独白,竞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惊动了周围宿舍的同事。他们聚集在我门外,以为我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我那时演戏真的非常投入,不仅是对我自己饰演的角色,其他人的台词也常常使我感动。记得在黛丝德蒙娜被妒忌的奥赛罗扼死之后,奥赛罗发现自己被伊牙哥的阴谋所骗,误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决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此之前,奥赛罗有一段独白,说:“我像一个愚昧的印第安人,把一颗珍珠随意地扔进大海,不知道她比我整个部族更珍贵……”那时候的我已被奥赛罗杀死,安静地躺在舞台后方的床上,但是每每听到奥赛罗的这段独白,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