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对话周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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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生有光(5)

周有光:“国学”二字说不通,没有一门学问叫“国学”。早在几十年前,国民党时代就已经有人写文章分析“国学”两字的不合理。民国那时候就有好多人说:不要用“国学”这两个字!国歌、国徽是有的,宪法规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徽”,然而“国学”怎样规定?过去有过“国乐”,后来早就叫做“民族民间音乐”;过去有过“国术”,后来叫做“功夫、武术”;过去有过“国剧”,后来叫做“京剧”;过去有过“国医”,后来叫做“中医”。正如“国乐、国术、国剧、国医”的旧名称早就不用了一样,近几十年来早已没有人说什么“国学”了,可是有些人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还要用“国学”两字,这是没有进步的表现。就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十个大学教授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那样,他们强调中国的“本位文化”。弘扬华夏文化是可以的,最重要是更新,不能够复古。华夏文化是一种传统文化,不能丢开国际现代文化来搞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是补充国际现代文化的,不是代替国际现代文化的,这一点要搞清楚。

郑雄:您曾举文艺复兴的例子为证,主张对古代文化的精华加以提高和发展,再创造新的文化。您对当前的“国学热”怎么看?

周有光:用“华夏文化”的说法来代替“国学”两字比较好。我主张研究华夏古代的东西,温故而知新。不仅要“温故”,而着重在“知新”。几百年前欧洲(以意大利为代表)的文艺复兴运动,就是对于古希腊传统文化的“温故知新”,西欧“知新”就引导出启蒙运动、人本主义、人道主义和民主自由运动,西欧当时“温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故,知启蒙、人本、人道、民主、自由之新”,开创了历史新篇章。而近来我国复古风很厉害,其中一种是真正的复古,以为古代好现在不好,光是去“温故”而不来“知新”,这是错误的。孔夫子说“述而不作”,先把古代的东西学好,不要乱七八糟自己搞,这个态度开头是很对的,但再进一步就不行了。我们今天要“述而又作”,“温故知新”,社会是进化的,我们要学古代的,也要创造现代的。孔夫子说“述而不作”,今天我们要提倡“述而又作”,“温故而又知新”。其实孔夫子创造了很多东西。不仅继承,还要发展和更新。

郑雄:最近以来,官方在搞“孔子学院”,在国际上传授和推广“华夏文化”。教外国人学习中文。我最近写了一本书名叫《孔子教拼音》,你要教外国人学习汉语,首先必须教会他们《汉语拼音方案》,利用《汉语拼音方案》,做工具、做“拐棍”才能学会汉语普通话的正确发音,用《汉语拼音方案》注音学认、写汉字。

郑雄:官方又搞了各种各样的“尊孔”、“拜祖”、“祭祖”,民间也在“读经”、“学习儒学经典”。这一切都告诉我们,“儒学(国学)”似乎越来越受推崇。为什么“新儒学”这些年来这么红火?它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周有光:新中国成立以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否定西方文明,一直在大搞“思想改造”、“跟传统观念进行彻底决裂”、“反对封建思想、反对资产阶级世界观”,直到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无人敢说学习西方。同时,“文革”完全抹杀中国的传统文明,闹了一出“批林批孔”的怪剧。但是,真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整整三十年后,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又忽然想起了孔夫子的儒学。有人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结果。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使整个中国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原来信奉马列主义的人们发生了信仰危机,事实上否定了苏联模式的列主义。改革开放之后,人们觉得旧有的一切传统文明消失殆尽,没有什么文化了,脑袋空空如也。忽然听说“四小龙”起飞是以儒学为背景,由此想起了孔夫子。有人以为马恩列斯毛加上孔孟老庄可能产生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种看法只是臆断或猜测。

郑雄:有人喜欢汉字,想要把它推广到全世界去。有人不喜欢汉字,想要对它进行改革,甚至要把它废除。为什么这两种相反的思想同时存在?

周有光:客观的答案是:汉字本身有两面性,一方面是技术性,另一方面是艺术性。文字是从图画发展而成的。原始图画向两方面发展,一方面发展成为文字技术,另一方面发展成为图画艺术。文字技术是实用的,图画艺术是欣赏的。文字从娘胎里带来了艺术基因,因此文字本身也有技术性和艺术性两个方面。文字要学习容易、书写方便、传输快速、便于打字、便于在电脑上进行文字处理,这些是技术性的要求。文字要写出来美观,要发展成为书法艺术(书道),悬挂起来装饰厅堂,给人看了得到精神愉快,这些是艺术性的要求。

郑雄:看来任何文字都有技术性和艺术性的两面性,汉字并不例外。

周有光:可是拼音文字技术性强而艺术性弱,汉字技术性弱面艺术性强。

郑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周有光:因为,文字离开原始图画越是近,艺术性就越强、技术性就越弱;文字离开原始图画越是远,艺术性就越弱、技术性就越弱。古埃及的“圣书字”碑铭体图形非常漂亮,“碑铭体”的书法艺术很强,“侣体”、“人民体”的书法艺术越来越弱,走向拼音文字以后,(例如希腊字母、拉丁字母)离开原始图画早已非常远了,字母A不再画成“公牛”,B不再画成“房子”了,艺术性基因变弱了,所以拼音文字虽然也要求写得好看,可是拼音文字的书法艺术发达不了。而汉字不同,它离开原始图面不很远,比拼音文字至少要差两千年,因此它的图画基因没有退化。美洲玛雅文字离开原始图画也不很远,艺术性很强。汉字的书法艺术,在其他意音文字如丁头字、圣书字、玛雅文字等都退出历史舞台以后,真是独步世界。

如今汉字要进入电子计算机、进入手机,《汉语拼音方案》大显神通。为什么呢?多年来的实践表明:汉字笔画输入、拆字输入并不方便,广大网友们上网、发电子邮件、发手机短信,越来越多地使用汉语拼音方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电脑与手机的普及,使得几亿人认可了《汉语拼音方案》的成功应用。

从四小龙崛起谈“新儒学”

郑雄:如今大家都在津津乐道“大国的崛起”:特别是“金砖四国”--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的崛起。请问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周有光:所谓“金砖四国”(BRIC)这个称呼翻译不妥。这是引用了巴西(BRAZIL)、俄罗斯(RUSSIA)、印度(INDIA)和中国(CHINA)的四个英文首字母。由于该缩写与英语单词的砖(BRIC)类似,因此可被称为“四砖”;无端扣上一个“金”字,莫名其妙。后来加入一个南非(SOUTHAFRICA),其英文缩写变为“BRICS”,可称为“五砖”。

郑雄:原来没有“金”字招牌。

周有光:首先要搞清楚:崛起的标准是什么?崛起的标准,在经济上是人均GDP超过两万美元,在政治上是实现真正的民主制度,人道主义和人权的普世观念得到保障,在文化上是精神文明得到发扬,人民素质得到普遍提高。就经济上来说,巴西人均GDP为一万零两百美元、俄罗斯人均GDP为一万六千一百美元、印度人均GDP还只有三千一百美元、中国人均GDP还只有六千美元;此外还有南非人均GDP为一万零六百美元--也就是说,目前只有俄罗斯人均GDP接近了两万美元“崛起”的标准,而印度和中国则相差得很远,估计再需要五十年才谈得上“崛起”。主要因为印度和中国人口众多,国内具有广大的市场,于是引起世界资本主义国家的关注。我们不能够因为“崛起”的高帽子而洋洋自得,必须看到我们与世界的差距,急起直追,努力赶上去。

郑雄:实事求是地说来,印度和中国目前还没有达到“崛起”的程度,不能沾沾自喜。

周有光:我写过一篇文章:“小国崛起”。提出:值得注意的倒是战后小国和小地区崛起,东亚“四小龙”、北欧五小国,这是全球化的新现象。

小国以及港台地区的崛起,有一条共同的底线:政治民主,不侵略别国土地;经济富裕,不专靠天然资源。小国崛起的经济标准是人均GDP超过两万美元。小国和小地区崛起的先进经验,值得我们关注和借鉴。

郑雄:“四小龙”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的崛起,有我们借鉴的地方?

《大国崛起》轰动一时。“小国崛起”是全球化的新现象周有光:二战之后,东亚国家和地区有四种文化背景:儒学文化、共产主义、佛教、伊斯兰教。经济起飞的国家和地区都以儒学为背影,“四小龙”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之外,还有日本。日本某大公司把《大学》作为培训职员的必修课。国际传说,儒学有发展经济的潜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国一些共产主义者开始研究儒学;一九八四年成立中国孔子基金会,一九八六年出版《孔子研究》杂志。一九九八年,出版了《中国儒学百科全书》,许多人大力提倡“儒学的现代化”,认为新儒学可以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种意识形态。

郑雄:您怎样看待“新儒学”呢?

周有光:我认为值得好好研究。首先就必须“再学习”,系统地、仔系统地、仔细地重温儒家经典。我一九九○年八十五岁时离开办公室退休回家,开始自修儒学。目的是想知道:什么是儒学?儒学在二十一世纪有点什么用处?我这才正式开始“学儒”。我从小虽然背诵过“四书”,但是过去读《论语》不求甚解,还没有仔细地温故知新,难于达到一知半解,只能希望半知略解了。

郑雄:孔子学说是否以“仁”为核心?

周有光:据许多学者研究的结果,孔子学说还是以抽象的“仁”为核心,以“修己”和“安人”为基本内容。“仁”从人从二,二人共处就需要行为选择。孔子选择“爱”作为共处原则。“仁”就是“爱人”。“己欲立丽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修己”是完善自己的人格。“安人”是为社会服务,使人民安居乐业。“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郑雄:一部《论语》,有不少经典的教诲。

周有光:春秋末,诸侯兼并,民不聊生,孔子希望重建西周的安定社会。理想未能实现,退而办教育。原来只有“官学”,入学限于“国子”(高干子弟),孔子首创私学,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实行教育民办,提倡学术自由。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弟子三千人,来自十来个国家,学成的贤者七十二人。在春秋时代,这是大规模的教育事业。(“有教无类”美国加州大学刻石立碑于校园,译曰:Teachingknowsnobounds.)郑雄:周礼是什么?

周有光:周礼是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宗法社会的礼仪。孔子只谈现世,不谈来生,“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很少谈“性”和“天道”。子贡说:“夫子之性与天道,不可得而知也。”孔子学说侧重社会实践,不作玄虚空谈,与其说是政治哲学,不如说是人文社会学,是道德哲学。

郑雄:孟子倒是提出了一整套的政治哲学吧?

周有光:孟子比孔子晚一百多年,继承孔子而发扬孔子。孟子认为,向善要求和为善能力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生而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能作出道德行为的选择。关于修己,他提出“存心养性、寡欲养气”。关于安人,他从“仁政”引出“民贵君轻”的民本理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后来,明太祖朱元璋因孟子说民贵君轻而把孟子逐出孔庙!

郑雄:诸侯逐鹿中原,最后成功统一全国的还是实践法家主张的秦国。

周有光:法家主张“耕战”,以暴力统一天下。孟子主张仁政和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残暴之君是“独夫”,人民可以推翻他。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真理重于生命。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吏为师,许多儒生以身殉学,私人办学的自由没有了。

郑雄:《春秋》是“述而不作”的孔子编撰的一部鲁国历史。

周有光:《春秋·公羊传》诠释《春秋》,诠释出了历代中国统治者都需要的东西。《公羊传》对《春秋》一开头的八个字“隐公元年春王正月”用了两百个字来阐述“微言大义”,两百字中,起到彻底改变孔子地位作用的就是三个字:“大一统。”

正是这“大一统”引起了权势者们的兴趣。到了汉武帝时,董仲舒更在8万字的《春秋繁露》中将之抬高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的地位,从而形成了中国皇权社会一套完整的统治体系。所以,自汉武帝后的“尊孔”,尊的就是经《春秋·公羊传》和董仲舒加工过的、将“大一统”精神发扬光大的“孔学”。

郑雄:鲁迅的话一针见血:“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

周有光:汉初重黄老,无为而治,休养生息。汉武帝积极建国,采取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先秦多国相争,百家争鸣;汉代统一天下,统一官学。法家残暴,道家虚无,墨家偏激,儒家中庸。儒家是和平时期的选择。儒家也需要法律,儒家和法家的分别,不在要不要法律,而在儒家以法律辅助仁政,法家以法律施行暴政。

儒外学术对儒学的冲击

郑雄:有人认为汉代以后“儒学”越来越变味了,具体情况怎样?

周有光:汉初以来,儒学不断受到儒外学术的冲击,发生量变和质变。首先,是“阴阳五行说”的介入。董仲舒认为“天人同类、相互感应”,提出“天人感应说”,把天看作人格天,并且引进阴阳五行说,万事分阴阳以合于五行(金木水火土),使儒学蒙上神秘化的面纱,甚至提倡巫术(算命)、建立一套神乎其神的神学,对于所谓“阴阳五行”牵强附会,死搬硬套。比如“春夏秋冬”明明是四季,偏要加上一个“长夏”以符合“金木水火土,春为木、夏为火、秋为金、冬为水、长夏为土”的五行;比如“东南西北”明明是四个方向,偏要加上一个“中”以符合“西为金、东为木、北为水、南为火、中为土”的五行。

郑雄:如此荒谬的类比推理,迄今仍然有市场,有人信,岂非咄咄怪事。

董仲舒的“皇家儒学”使得儒学上升为“国学”。到底什么叫做“天人感应”?

周有光:“天人感应”是中国古代神学术语。西汉时董仲舒据今文《春秋·公羊传》,演绎出天道灾异说。董仲舒认为,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董仲舒把天视为至上的人格神,认为天子违背了天意,不仁不义,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郑雄:这是出于神学思维。

周有光:汉代阴阳五行说畸形发展,迷信盛行。此后,还有老庄玄学对于儒学的腐蚀。

魏晋南北朝(共三八四年),外族入侵、南北分裂。佛教大盛,道教大起,玄学大行。儒学独尊变为“儒、佛、道、玄”四学并立。何晏作《道德论》、王弼注《老》《易》,以老庄道家思想糅合儒家理论,称为玄学。哲理尚“贵无”,政治重“无为”,教育倡“愚民”,跟儒学根本对立。以老庄解释孔孟,使儒学的本质受到严重腐蚀。南北朝开始,儒学宗教化,称为儒教,跟佛教、道教并立。郑雄殷商巫术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代表了典型的神乎其神的神学思维。魏晋南北朝清谈空论的玄学,又使得儒学宗教化。周有光隋唐时代,以儒学概念解释佛教,形成中国佛教。蕾代文化成为东亚高峰,由于实行开放,多方吸收,“江河不择细流,所以成其大”,特别是西天取经,至今里巷传说《西游记》。日本来华的和尚留学生是来学中国佛教的。

郑雄:唐代以韩愈为代表的儒学,跟佛教抗衡的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