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跌进那反复循环的梦境中,逃无可逃。
我梦见她站在那万丈悬崖边,猎猎寒风吹起她的衫裙,吹乱了她的青丝。
在她的脚边,还随风摇曳着一朵红色的彼岸花。妖冶夺目,嫣红似血。就如她、如她眉心的胎记。
半空而来的人没人唤得她的回头,更没有拉住她跃下悬崖的身子。刹那间,她宛如坠落的花瓣,带着无边的绝望就这样与人世做了决绝的告别。
落崖不过瞬间,快得好似一眨眼。
我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短,短得二十年便是一生。
坠下的身影化成了一片鲜红的血迹,铺天盖地向着我扑来,我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额上有汗珠细细渗出,一滴一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胸腔一片窒息,这令我非常难受。更让我难受的是,我不是她,为何却要让我拥有她的容貌,甚至是她的记忆?
“湮儿,湮儿,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你的内心,真正想的是什么?”
“你是想杀了蔽月,还是想留在他的身边?”
“还有的你的父亲,你的姐姐,我该怎么面对他们。湮儿,你说话,你说话呀?”
我跳下床,仰首朝着屋内嘶喊。
这一刻,我做不到平静。
我越来越不敢入睡,因为我怕于梦中见到种种过往,我怕见到那些令人伤心的画面。
这些,都是那坠崖人的过往,可如今都成了我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却是如此的不堪回首。
我赤足叫嚣着,捂住了脑袋,想哭,却流不出泪。渐渐地我累了,我跌坐在地上,抖索地抱住了自己的身子。可无论我怎么抱住自己,都不能使自己温暖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夭惊慌地推门进来,满眼狐疑地看着我,她搀扶起地上的我慢慢坐回了床上。她帮我盖上被子,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情绪如一颗经历了万千风霜的珍珠,所有的光色都被风霜遮盖了去。我看着小夭,却说不出话来。
“小姐,你做噩梦了吗?”这一年来,小夭似乎少了一些少女的天真活泼,多了几份善解人意。她暖言问:“奴婢听见小姐又哭又叫,想必是做了很可怕的噩梦。”
“嗯。”我微叹一声,感念她对我的关切。
她眸子里的担忧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之前的情绪有过很大的波折。汗濡湿到了头发,黏黏地贴在我的鬓角。
可是我没流泪。
小夭见我只是沉默,便又说:“只是一场梦而已,小姐别怕。每个人都会做梦,有开心的梦,有烦恼的梦,肯定也会有伤心、有恐怖的梦。小姐,别把梦当真,好好睡。”
我点点头,闭上眼。
小夭帮我拉拉被子,便轻轻退出了门外。她出去时,我能察觉她轻微的叹息。
她是蔽月的婢女,我知道,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她会将我的情况细细地禀报蔽月。包括我今夜梦后的失常举动,蔽月也一定会知道。
然而,他知道又如何?
我始终不是暮湮,我不过是拥有着她的模样,拥有着她的全部记忆而已。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为着记忆中那个不可磨灭的人,我来到了无恨城。
我对那些记忆无法释怀,但今生,我与他之间也只能有刹那的交集。
最后,我还是会湮灭。
因为有今生无来世,这就是我的宿命。
譬如朝露……
半黄的树叶打着璇儿从空中飘下,宛如枯蝶般带走人世最美好的年华,留下最苍凉的景象。
?我一袭淡紫衣裙,长发轻挽,顾盼生姿地行走在烟影宫迤逦的小径。
静静坐在浣香亭中很久,我呆呆地俯身看着水中我的倒影,那眉目竟似笼着一抹轻烟般看不分明。
当湖水映出他的倒影时,我不觉回眸而望。
他白色的衣袍半新半旧,清洁得没一点污渍。墨色发丝随风轻扬,只是在他的鬓角已经隐隐有了霜丝。
我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眉目清和淡定,宛若天人的风姿让我过目不忘,也不能忘。
最终,他打破了沉静:“湮儿,是你吗?”他的声音是清和的,听着令人很舒适。转瞬他又微微怅然道:“一年不见,你还好吗?”
我望着他淡淡道:“这里所有人都当我是湮儿,是不是我的容貌太像她?”
他有片刻的失神,清淡的眸光仔细地打量着我,忽然他幽幽叹息。我因他的叹息而生出几许黯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深深凝睇我,我竟不知在他那曾是清和的眸子里竟积蓄了那么深的痛色,或许是多年的沉痛都在此刻一起流露了出来。他酸楚道:“不错,所有人看到你的人都会认为你是湮儿,只是,我知道你……你很可能不是。”
面对这双沉淀了太深痛楚的眸子,我有着很深的愧疚。他的情意和痛楚,一直都是被人忽视了。重逢应该喜悦,一年之后再见,我应该感谢上苍让我再遇见他。
我展颜朝他笑,带了几分戏虐:“你如何能判定我不是她?”
“不是判定,是靠心的……感觉!”他看着我,眸色浮现迷离。
其实,他也是迷茫的,他也是不够确定的,他即使用心来感觉,也还是不能肯定我真的不是暮湮。
那个颠倒众生,美得不像人间女子的秦暮湮,直到灰飞烟灭一年后,还是让人魂牵梦萦。
我笑笑,不置可否。
他又说:“湮儿性情温柔,骨子里有着小小的倔强,但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你浑身所散发的,皆是一种清冷孤高之气。”
我愣住,为他对我的感觉。
他的眉目如明月光华般,语气是淡淡的赞赏:“冷若冰霜、孤芳自赏便是眼前的你,你和湮儿从气质上,完全是两个人。”
“是吗?”我含着几许清冷幽微的笑容看着他,眸中却流露出一抹钦佩之意。
他微微点头,却不答我,只是深深看着我片刻后,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了我的皓腕。
“做什么?”我下意识挣扎,对他这样的举动骤然心生戒备。虽然我明知他根本伤害不了我,可我依旧会设防。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他眼中有清和的光芒,碾碎了我心中的不安和戒备。
“你是为我把脉吗?”我微蹙了眉头看着他,不知道他下一刻将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前尘往事虽如梦幻般迷离重叠,无法抹去,却终究不过是过眼而已。暗叹一声,我将一切撇开。
“你果然不是她!”他眼中是不可置信的疑惑,一双清和星目似想探究我更多:“可你,又到底是谁?”
我知道他疑惑什么,却不肯说破。
“方才我已经给你搭过脉,你的身体很好,你没有湮儿的先天疾病。这一点,很让我意外。”他思忖片刻,徐徐道,有着了然的宽心。
“当然,她的疾病和血咒都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了。”我低头,身形却瘦弱如风中杨柳。
他有着深深的疑惑,放软了声音道:“你的脉象很奇怪,虚无缥缈却又确实存在。你的手脚应该是冰冷无温度的,甚至,我没有感觉到你的心跳。”
而我是无奈,我何止手脚冰凉,其实是全身冰凉。我确实没有心跳,可我总能隐隐感觉到七情六欲的存在。
他疑惑是因为他不了解真相,而我无奈是因为我太了解真相。若他了解真相,面对我这无法改变的宿命,是不是也一样无奈?想了想,其实我应该比他更无奈不是吗
不了解和了解的之间存在的那些便是真相,而这真相是我不能公诸于世的。
“你到底是谁?”他忽然沉声问。
我挣脱掉他的手,避开两步望着他道:“我是谁重要吗?”
“当然,你能告诉我吗?”他看着我,眼里是满满的困惑。
“既然能够相逢,何必管我是谁?”我一笑,怅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像别人一样,非要知道我是谁。”
“可……”他欲言。
我打断了他的话:“当故人重逢不好么?”
“故人重逢?”在他的眼中有微微地欣喜悠然而过,他一笑:“你是湮儿!”
我渐觉不安,不该给他希望。我冷冷道:“不是。”
他眸中掠过失望,却再说不出话。
“你武功不弱,为何要被困在这里?”一念闪现,我觉得我需要知道他甘愿被留在这的原因。
“不错,以我的武功离开这并不难。不仅如此,其实蔽月并没有对我有过多的防范。”他苦笑不已。
“你可以离开这,回到百草谷!”我说。
他看着我,叹道:“我不能走!”
能走,却不肯走,你这为的是什么?我低声问:“为什么?”
他不答,眸中划过痛楚。
“你是为湮儿,还是为了弄雪,或是……孩子?”我盯住他,想要从他的眸中找到答案。
他沉默,不肯告诉我真相。
他越是如此,我却越感觉到那抹隐约的悲哀。他和她的过往都存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丝毫的褪色。痴情如他,我不想他再受制于人。所以,我决定我要帮他。
只是,我希望他甘心被困烟影宫不是为了我。
“我见过了弄雪,你愿意带她走吗?”我看着他,轻声问。
“带她走?”他愕然,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觉得该告诉他关于孩子的事情,即使他可能全都知道了我也还是想说:“她的孩子其实……是你的。”
秋风拂过,天香浮动,他的脸上渐次变得温柔。
“我早就知道那孩子的事,是我对不起弄雪。”他嗓音变得沙哑低沉,接着看着微微荡漾的河面道:“我也对不起你。”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也不会对不起湮儿。”我唇边一抹柔和的笑意似春日绽放的梨花,在晴阳下更加的明丽:“你有孩子了,你该好好爱孩子,保护孩子和孩子的娘亲。”
他回眸看住我,眼里有着温柔:“孩子……好么?”
我惆怅道:“我去看弄雪时,她正和紫彤吵架,孩子在床上睡着了。”
季姜语气沉重:“孩子……被下了毒。”
“什么?”我大吃一惊。
“蔽月下的!”他眉间纠缠的曲线,让我在一瞬间明白他甘心被困烟影宫的真相。
蔽月下的毒,他无能无力。蔽月是魔,他只是一个凡人。
“我会帮你,季大哥。”瞬间,有难以抑制的冷意从我的身体蔓延起,蔽月这个可恶的男人,连孩子都不放过。我看着季姜,笃定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蔽月拿到解药。”
“湮儿……”他的话哽咽在喉,一字一句道:“湮儿你要小心,我担心蔽月急了要伤害你。”
深秋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无拘无束地洒落下来,拂落人一身明丽的光影。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夹杂着痛楚、不舍、决然和无奈,这些说不清的复杂情愫成了我风平浪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流。
我点点头:“我自会小心!”
“事情解决了,我希望你能同我们一起走!”他默默寻思片刻,黯然的语气里带着几丝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