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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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浮生六记(7)

我的“辽沈战役”于两个月之后胜利结束。当然,这种胜利的感觉乃是基于我们自己的理解——我们领导的意见,后来证明与我们相左。这个时候我要谈谈对我影响很大的一位领导(此领导非彼领导,不是与我们意见相左的领导)。这位领导叫lili,当然其实她不叫lili,叫什么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字于我的影响。后来我离开K记,加入另外一家公司,我亲自面试录用了一个女孩子作为我的助手,那个女孩儿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和我们的领导一模一样——这是我瞬时间就决定录用她的主要原因。(这是开玩笑的说法,我不是想鼓励大家都去取一个好名字——总是把自己的中文名字改来改去对父母来讲也有点不敬。)

我们从长春回来之后,集中向lili汇报了一下项目进行的情况。据我所了解,她不善赞扬之词,但是对我们还是温言鼓励——这对我们是一种很大的安慰。谁也不想每天都加班到月沉日升,总要有所追求,加班费是追求之一,但除此之外还应该有有点格调的追求——来自管理层的肯定认可可以理解为有点格调的追求。

对于此战我也有几点体会。

第一个体会,作为一名审计师,交流沟通的能力一定要过硬。

倒不是说一定要和客户整日里勾肩搭背才体现沟通能力,而是至少应该能让客户理解你要传达的意思,然后再完整地把客户的意思原样照搬过来,这样才算在沟通上及格过关。

我每次和客户开见面会,总是笑眯眯地和大家寒暄。第一句话一定是客客气气地致敬,直言我们前来乃是给对方添了莫大的麻烦。第二句话总是开章明义,说明我们做内审,要义在于服务功能——我们是来为人民服务的,不是来找大家麻烦的;是来搭台的,不是来拆台的——所以我们是一伙的,很多和外审师不足道之事,皆无须设防,尽管说来,有了麻烦不要怕,小马来就是帮大家搞定麻烦的。这个方法屡试不爽,战无不克,很多客户当下就把小马当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不用把整摞的凭证翻得稀里哗啦,和客户聊上个把时辰,就能把该公司的业务摸个七七八八。

这样的方法论,学自清朝的中兴名臣曾国藩。(此人也是我千古之外的老师,非常虔诚地敬服。若说千年之下,同时称得上立功、立德、立言的,除去王阳明老先生,曾师可称第一人。)当年李鸿章接任洋务,问师于曾侯——与洋人交往之道。曾师反问李鸿章他主张如何,李鸿章很老实地回答说:“我且与他打官腔。”曾侯反问:“不知这官腔如何打法,尊驾示范一二如何?”这时李鸿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好承认错误。曾侯道:“想那洋人纵使出身蛮夷,但心肠血肉应与我等无二,我等只须摆下‘诚心’二字与其交往,想来不应吃亏。”

以上这段逸闻的核心即是“诚心”二字。我对客户,向来的主张,乃是我以赤子之心对你,至于你反应如何是你之事——我心下无愧,你的反应倒显得不重要了。不过我算是很幸运,从业经年,除去一两个令我偶有不快的客户,大多数客户都能还我以赤子之心,可以作为朋友长期交往。

体会之二,作为一名审计师,技术一定要过硬。

我们的这个客户,外审师请的是另外一家“四大”,财务部上上下下对他们的评价普遍不高,皆因该所派来的队伍过于年轻化,却不能专业化,常常倒要客户来培训,问出的问题常常令人尴尬,所以客户方有感于心。我彼时毕业不久,虽然经过了“火车驴拉”的锤炼,在专业上还是不太自信。还好有两点值得欣慰,一点是在下虽然愚鲁,好在比较好学,每次遇到棘手的问题,一般先不敢去直接质疑客户,而是自己先前前后后考虑清楚,没有什么破绽了,才敢向客户发问。另外一点乃是因为我们大姐有个响亮的名号——“做账王”的便是。(这个是玩笑,对大姐有点冒犯了,不好意思。)

大姐加入“四大”之前,曾供职于超大国企多年,做账的本事不带一丝江湖气,乃是正宗的庙堂功夫。对于这样的会计泰斗,我慢慢养成了讨教的习惯。大姐脾气不太好,但只是施之于己身,遇到难题只和自己着急,而对我的问题,不论多愚蠢,全都耐心作答。这也是激励我不断学习上进的直接动力。

“辽沈战役”也打完了。这场战斗是我有生以来亲身参与的第二大战役。这艰苦的几个月是给了我美好回忆的几个月,我怀念2005年的春夏时光。

三 淮海战役

“淮海战役,是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中原野战军在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临城(今枣庄市薛城),南达淮河的广大地区,对国民党军进行的第二个战略性进攻战役。”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

现在可以说说我在伟大的“淮海战役”中都干了点什么了。从东北回来之后,我们很快又接到了一个庞大的项目。(谈到这个公司,真是鼎鼎有名,当年美国的丑闻名单中就有该客户亮丽的身影。名字就不说了,叫作“L”吧。)

这个项目持续了漫长的三个月,在这悠长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他们都是我值得珍惜一生的财富。纳兰性德在词里默默地吟唱:“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对这句词的理解是,人与人的初见,一般都会给彼此留下一个比较美好的形象,之后随着接触的增多,了解的加深,各自完整的形象才会真实地呈现在彼此面前。以前的优雅也许会变成做作,自信变成自负,善良变成虚伪,机智变成老谋深算;原来美好的初见可能变得斑斑点点,不再完美无缺。我们需要努力维系的,就是这令人怀念的初见。

客户派来了自己常驻新加坡的审计师——一个黑瘦的印度人——做我项目开始阶段的小领导。从外貌上看,该人经历了沧海桑田,还留着神气的山羊胡,所以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他带一枚难看的婚戒,平日里无论谈话还是思考都把戒指当成佛珠在手中把玩,令我时常为他的戒指捏一把汗。我们做项目的时候常常通宵达旦,我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无不是耷拉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他自言来自新加坡D记,曾向我吹嘘彼时赶上审计高峰,他常常熬夜不睡,熬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不是爬到床上去,而是爬到跑步机上去锻炼身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的习惯,但从我所能掌握的生理学知识看不太是个好习惯,好像有个跨国公司的老总,就是这样干,结果在跑步机上死翘翘了。我想把这个例子讲给他听,但他不一定认为这是善意的提醒,考虑县官不如现管,我还是闭上了嘴巴。

某日一起去吃饭,他忽然宣布当日就是他34岁大寿,其时我才知道他实际要比看上去年轻。我本人是个相反的例子,很多人见了我的面,都觉得我是个小男孩儿——这样的讲法对男人来说是个侮辱——对这一点我一直都耿耿于怀,十分郁闷。

客户带队的审计经理是位女士,据说也出身于K记。这个女人外表来看非常不错,五官精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生得很漂亮。但是后来才知道她简直是披着那个什么的什么,乃是一个令我们team全都闻风丧胆的人物。手段之毒辣简直和我在“火车驴拉”的领导不分伯仲,这令我很怀疑她们来自于同一个门派:总堂设在新加坡,在天津设有分堂。她们像进入“四大”的小朋友一样,在黑风双煞的家里接受过training,所以出招的路数都一样。后来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结婚照片,她先生五官更精致,可惜长得非常集中,像是被人用大手印拍到了一起,看上去非常滑稽。当时我心中很欣慰,想着果然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该女士心高气傲,却找了一个十足的野兽派伴侣。

这个项目我们一共接触了大概六七个新加坡人。有个好玩的现象,就是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都不起英文名字——全都生生地读难听的新加坡拼音。我当时想,不知是谁发明了这样的读法,也真难为了他,发明出来的每个读音都像是在跟自己的舌头过不去。我每次念着他们拗口的名字,心里都在默想:这些人可真是没有家教,连个英文名字也不起。

后来该团队又加入了一个刚招进来的高级经理,是个印度人,好像是在美国上的学,可以说好听一点的英文。客观地说,该人的敬业,很值得小朋友们学习,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这样严谨的态度显然受过规范专业的训练。后来和客户熟了,发现客户全都对此人怨气冲天,大喊头疼。我观察良久,也觉得他严谨之外,还很磨叽。老外不懂磨叽是什么意思,所以磨叽起来无所顾忌,简直想置客户于死地。当时我想,他们还是一家子,就这样急急相煎,我若是犯到他的手上,怕是十死无生。

以上介绍的是对方的主力情况。我们都是初见,当时留下的第一印象都很不错。我每次都不嫌肉麻地管那个新加坡女叫姐姐,黑黑的印度人很喜欢和我开玩笑,还热切地问我英文在哪里学的——按我的理解,他这样问,不是觉得我的英文太好,就是觉得太烂。考虑到我说得比他好听,所以自己理解为他是在夸奖我。至于“二磨叽”,每次见到我,都憨厚地一笑,还让我听他收藏的jazz。没想到数月之后,我们都杀红了眼,恨不得在对方的午饭里放鹤顶红。现在想起来,觉得诗人的感慨真是有道理——人生若只是初见——那该多好呀。

这三个月里,和我并肩奋战的也有几人。

首先是大姐,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不过这次她和我不是一组,而是整日受新加坡女的折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后来她被折磨惯了,再见面的时候波澜不惊,和我说话时没有了一丝火气,多数时候只是淡淡一笑,无限沧桑尽在其中,看上去很像道行很深的高手。后来看德龄郡主的回忆录,谈到西去列车上的光绪皇帝,说他:“面容恬静,一语不发,只忧伤地看着窗外。”我当时就明白了,大概被折磨久了,脸上自然而然地就会显现出那种宠辱不惊的光芒——想开了,心态倒放松了。限于年龄和人生阅历,我能理解到的就是如此。

还有一位从香港过来支援大陆人民的小姑娘。该女面容清奇,像极了东洋漫画里的樱桃小丸子。说起普通话来咬牙切齿的——因为说得太差了,每一句话都要和自己较劲一番之后才说得出来。作为听众,我真有点替她难受。她对这样的难堪倒是满不在乎,还得意洋洋地给自己起外号叫作“小北京儿”。读“儿”的时候读不出,就干脆单念,这乃是她的一个保留节目,每次都能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增添几分亮色,让我们活活笑死过去。

由于摸不清情况,第一次跟大家见面的时候,“小北京儿”穿得一本正经的,高跟鞋简直有10公分,我看和高跷也没什么区别。后来看到我们全都穿得很休闲,于是变本加厉地休闲,每次都穿得很可爱。此外,她还胆敢把K记设定好的屏保换成很酷的卡通角色。还吃很好吃的柠檬糖,于是我每天都很无耻地找她要糖吃——后来项目结束了,这个习惯还一时改不过来。项目刚开始不久,我们也只是初见,我还特意带了一盒天津的特产作为见面礼,她欢喜地看看包装盒,忽然很认真地问我:“这个需要付钱吗?”当时我还想,这小姑娘饱受资本主义教育,还是挺懂事的。

还有一位来自K记税务部的夏兄,是个特别可爱的人物。说到此位仁兄,还有一个内部流传的故事。该兄弟先是供职于另外一家“四大”,据说当时他的主管经理非常变态,这位年兄愤愤之下,投奔了K记。谁料想世上之事,真是峰回路转,过了不久,那个经理竟然追杀到了K记,两个人又分到了一组。我听完这个故事就想,我要是那个经理,就一定和夏兄化干戈为玉帛,就地拜了把子。这缘分,简直可以作为电视剧的素材了。后来夏兄鹏程万里,飞去美国读书了。在这里真心遥祝夏兄一切安好。

我们三个人相处了几日,分外投缘,恨不得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就是他们,陪伴我度过了那漫长的三个月。

现在我还常常回想我们当时初见的一幕一幕,清楚得就像是昨日的故事。那美好的初见,真的好像诗人吟唱的那样美妙无比。

(二)酒罢且为君一舞,剑似游龙枪如虎

我们来到青岛的时候正是柳色青青的好时候。阳光媚好,春风绵软。我们通常做完了一上午的工作,趁中午吃饭的时候在客户宽大的院落里“放风”,一边念念有词地把所有的新加坡人都诅咒一遍。

K记带队的是一位叫作纪行止的大姐,年龄其实只比我大一点,但是处事大方得体,很有分寸,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让我十分佩服。她平时话不多,只在具体指导我们工作的时候简单交代几句。平时看我们玩耍嬉闹,她也从不过问,脸上只是挂着浅浅的笑,很像一个大姐姐的做派。

还记得有一天中午,新加坡人全都被总部召回,客户这里的审计师自然以行止大姐为首。我们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她忽然建议我们偷偷溜出去看看大海。这样人性化的建议,让我们欣喜不已。于是我们大模大样地打了车,奔向海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脚下是软软的沙子,泛着柔和的淡黄色,在上面奔跑的时候,脚下一深一浅,常常踉踉跄跄的。海边风很大,海滩只有寥寥几人。放眼望去,是令人震撼的辽阔,远处的海天真的相接成一片。我紧跑几步,脚下就涌上来清凉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泡沫。那个时候心里真是舒服极了,心中那点烦闷,就暂时忘掉吧。

我们去的地方是当地一景,海边是一块人形的礁石,看上去是翘首企盼的姿势,当地人就把此景唤作“石老人”。石礁背后自然有动人的故事,孤苦的老人期盼子孙的归来,日复一日,伊人不归,老人就化成了石像,百年千年地守护下去。这个时候我一般不太考虑这个故事在生理学上的不合理性,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很多时候我都想,这个世界太现实了,需要一点纯真的浪漫。

那次的海边一游时间很短——我们不想让行止大姐难做——所以逛了一会儿就要求回去。但是很酸地说一句,那片沙滩那片海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我到大连去过几次,看到礁石嶙峋的海岸就提不起兴致,觉得这样的海边透着清冷。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如果海是冷的,但沙是暖的,会让人觉得清冷的天气也有一丝暖意。

现在说一说我们游玩回来之后愁眉苦脸、胆战心惊面对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做的工作全名啰嗦得很,叫作“萨班斯法案404条款遵循管理层自我评价项目”。萨班斯法案是安然和安达信事件的产物。法案由美国国会以法律的形式颁布,但真实的制定者和推广者乃是大名鼎鼎的美国证交会。

小子无知,但出于个人兴趣,也对中国资本市场一直表现出来的不争气作过一些粗浅的思考。个人认为,如果监管机构足够强有力,股市的表现应该不会令人如此失望。中国证监会应该严肃反思一下自己在资本市场建设过程中的角色。我一直觉得美国证交会在给自己的定位上思路非常清楚——左手从国会要权,右手从上市公司要钱——这样武装自己,自然说话底气十足,可以做到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