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两生人（五）
猜得没错，容二急匆匆赶过去要见的人确实是风轻。
而此时距离两人分开后已经有一小段时日了。十二月的天气，变得愈发的寒冷，风轻一路行来都听到行人瑟缩着脖子发出的抱怨，她也冷，只是心中烦杂的事情太多令她无暇顾及这些，走在红色砖块拼接的人行道上，抬眼望去，满目的萧意，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她没有直接打电话过去，而是选择了短信的方式，踟蹰着发了出去才想起他会不会收到这个问题。叹了口气，她决定赌上这一回，如果只是空等，那就怨不得她成为乔怀恩口中的不孝子孙了。不孝，不是针对乔炳鲲这个连名义上都不配的亲生父亲，而是针对母亲，云柔卿。
母亲的字迹她从小就极为熟悉，知道她虽然读书不多，可满腹经纶的教书先生却极喜爱这个聪慧好学的女学生，除了授课，还把一手骨力遒劲的柳体尽数传给了年幼的母亲。那封被乔怀恩带来交给她的发黄信笺，不用细细查看，只需看到书面上那熟悉的致轻儿亲启几字便使她瞬间回到了幼年时的记忆……
母亲不大叫她风轻……总是闲时轻儿，轻儿的叫，平时总是温婉顺和的样子，只有在自己习字的时候才难得见到她严肃的面容。她教她写的第一个词就是轻儿，墨迹半干的时候，母亲总会轻抚着她的发辫口中低喃，云淡风轻，逍遥一生……
云淡风轻，逍遥一生……
当时情笃的母女深情谁曾料到会有后来的惊天劫难……母亲的期冀终是化为了泡影，独留她一人苟活在世上再也无法实现她的愿望……
潮湿阴暗的隆巴巷子，她与同父异母弟弟乔怀恩相对无语。展开的信笺还好好的放在桌上，她很仔细的看完了它，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信上的内容不是梅姨同她讲起的那一封，究竟母亲是什么时候送出这封信，以及乔炳鲲藏到现在都不愿意拿出来的原因她不得而知，她看后只是倍感无助和恍惚。她想不到善良的母亲受到了那样的对待之后还会对父亲心存感情，去了天国的她依旧忘不了西北家乡空旷无垠的草垛上一对真情流露的少男少女，她在信中说。
轻儿。
见信如面。
只要你看到这封信，妈妈就知道你终于学会了坚强的面对人生……作为父母，我们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我，不能看着你成人，不能消除你心中积郁的仇恨，妈妈于心不安。
轻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名字还是你父亲亲自起的，就如我每次喜欢望着你说不够的那句话一样，云淡风轻，逍遥一生。那也是他对你的期望。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发疹子发烧昏厥，妈妈急得慌乱不堪的时候，是你父亲，忽然如天神一样从一百公里之外的工地赶了回来，他说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总感觉家里要出事，这才赶路回来看看，没想到进门你就出了事，那场病使你变得特别的缠他，你问，爸爸，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的人？。你看，我一病你就知道了……你父亲当时看着你满身满脸的疹子依旧高烧不退的可怜样，七尺的汉子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了。
你还记得那些漂亮的衣服裙子麽？还记得你满屋子的洋娃娃麽？还记得你坐在你父亲背上转飞机的样子麽？他不是不爱你，他爱你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帮你完成儿时的梦想。所以，轻儿，妈妈求你原谅他吧……
乔炳鲲……你的父亲，是个志向高远的伟男子……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学做鲲鹏飞万里，不做燕雀恋子巢。如果我把他圈在西北的家乡，那他总有一天会自己飞出去的，我懂他，也支持他，所以跟着他来到了帝都……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不能说不怪，不怨，但我始终相信一切都非他所愿，包括那间惨厉的事情发生，他亦是气急攻心才会冲动出手责骂。
你不知道的是，我们在隆巴巷子的小屋你父亲偷偷来过多少次，那时候顾忌着你的思想成长，我与他都是悄悄的见面垂泪，他那时事业正艰难，全靠傅家的维系，才导致了那么多的不得已和不公平的发生，包括我的病，我也一直在瞒着他，我怕他着急冲动做出傻事，也怕我某天不在了之后你的去向成为我最大的牵挂，我怕你被他再接回乔家受到伤害，所以万不得已我才拜托梅姨照顾你今后的生活，她人好，重情重义，尽管沦落风尘可心性高洁，我对她没有丝毫的不放心，病入膏肓的前夕，我修书一封生平第一次求了他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让你安然的成长，不要再因为那件事留下心理的阴影……他没有回信，但是也没有再来。我谢谢他的成全，所以安心的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如果说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事值得回忆的，那就是和你父亲和你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了。
轻儿……你今天终于出人头地妈妈很欣慰，可我最担心的事情也是你出息之后会回来寻仇，我同你父亲说过，如果轻儿还忘不了过往，就把我的这封信给她看，求她看在妈妈的面子上放下仇怨，卸下包袱，真正云淡风轻的活下去……
你是乔炳鲲的女儿……你是西北家乡乔姓家族里的嫡长孙女，作为我们的女儿，首先你不能辱没了乔姓，妈妈从未同你说过重话，但是如果你做不到以上，你对妈妈就是不孝，明白麽？
轻儿……原谅妈妈自私的不顾及你的感受，原谅妈妈吧……
好好的生活，妈妈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为你祝福祈祷……
母留字于１９９８年冬。
乔怀恩眼光复杂的望着风轻半响，这才缓缓地开口。
“信是我在爸爸的书房翻到的，很抱歉，我是第一个翻阅它的人，爸爸保存的很好，他甚至没有打开过……”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出想法。
“我想……他打算把它完好的留给你吧。”
风轻抬眼看到的是他酷似父亲的唇角露出的一丝苦笑。
她的心中较之以前更加的烦乱，痛哭一场的冲动时刻哽在喉头想要发泄出来，乔怀恩望了望她，忽然叫了一声。
“姐姐……”
风轻身子猛然一震……她倏地站起身来，背转了过去……她明白，她不是妈妈，她是有着刻骨深仇的云风轻，她不能就那样轻而易举的算了……更何况，就算她要罢手，老天爷这会也不会允许了吧……
身后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风轻愕然中回头，却看到轰然跪倒在地的乔怀恩正一脸忏悔的望着她……
“姐姐……轻姐姐……你真准备让爸爸死不瞑目吗？还是让翱羽化为乌有……你知道吗？爸爸为了它耗费了尽一生的心血……姐姐，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我们全家对不起云姨和你，可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你认为还不够麽？乔家说白了，已经是家破人亡了……妈妈她昨晚想不开，在狱中用私藏的长针自杀，抢救了一晚刚刚脱险……她是可恨，但是她一样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爱，苦守着自己那点坚持以至于在罪恶的路上越走越远……姐姐……我们对不起你。但请你看在云姨……看在病重的爸爸份上，能不能挽回乔家，挽回翱羽呢？轻姐姐！”
风轻被这一声声轻姐姐叫的百味杂陈，心绪翻涌。
以后的路怎么走呢？她望着黄木桌上的信笺，望着长跪不起的乔怀恩，长久的怔然过后只余一声冗长的叹息……
她说……原谅你们我还做不到，但我会为我母亲做些事，我不想背上你们口中所说的不孝的罪名……但是……我不能保证什么，或许，明天翱羽就会不存在，乔家就会不存在，你是聪明人，知道身不由已的意思……
乔怀恩点头，站起身来冲风轻又深深的鞠了一个躬才面带希望的去了……临走时，他又低沉的哀恳了她一句……有空去看看爸爸吧，他偶尔清醒的时候总会望着门口，你知道他在等谁……风轻看了看他，没有答应……看他，还需要时间吧！等她能够真正放下心中魔障的时候。
而她呢，要怎样面对接下来的难题，出尔反尔，拿帝都的容家不当回事，前脚刚离开容二不想再有丝毫牵连，后脚就要哀求他收手放过乔家，拯救翱羽？
她该怎么做呢？
怎么去面对时刻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影子……
风轻……我爱你……
那句临别的呢喃还似乎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可就是这个简单的爱字令她避之不及，她凭什么让他爱上？她还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爱情……
就连接下来的见面都成了一种负担，他会怎么看她……又想在他的面前耍花枪？只是不知大戏演完结尾的现在，她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令他做出之前疯狂的举动……
拿什么去赌呢？
拿他的这句像是誓言的承诺麽？
寒风吹来，刺骨的冷意透过风轻的格子外套钻进了衣服里，心脏暂时的麻痹带来胃部木木的痛感，家里胃药吃完了还没有去买，希望和他的见面不会拖拉很久，因为街口的药店总是下午就停止营业了……
咖啡店的名字很奇特，就叫温暖……推门进去的时候，没有意外的一阵暖意拂面，令她感到舒服的同时，不经意间就对上了安坐在角落卡座里容二那双深邃晶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