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7870800000019

第19章 时代脉搏:国家命运裹挟个人命运(3)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钱钟书一家三口分散各地,下乡接受社会主义教育。杨绛说:"在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家又赔了钱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

有人说,离开与靠近,都是那般的不容易。去农村参加劳动,杨绛并不介意。只是情到浓时,难说再见,她放心不下独自一人的钟书,这个痴气的男人,如何会自己打点行装?

一九五八年十月下旬,她随着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去了河北农村,那时他们的女儿已经下放工厂炼钢,而钱钟书要等下一批出发。那时四十五岁以上的女同志是可以不用下乡的,但她还是自愿去了,不只是因为纯正的社会主义觉悟。

杨绛如是说:"下乡当然是"自愿"的。我是真个自愿,不是打官腔;只是我的动机不纯正。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样生活的。第二,还是好奇。听说,能不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初下乡的知识分子,没有脱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眼镜,还主观改造起村里的人。同杨绛一起下乡的一位老先生,遥指着一位农村姑娘说:"瞧!她像不像蒙娜丽莎?"他们一道回答:"像!真像!"于是,这姑娘便成了他们一伙人的"蒙娜丽莎"。

还有一次,在打麦场上的三角窝棚旁边,他们看到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正撑着一根长竹竿,撅着一撮胡子仰头望天。于是,另一位想象丰富的老先生说:"瞧!堂吉诃德先生!"于是,这位老者又成了他们的"堂吉诃德"。

杨绛驻扎的地方,是一个贫瘠的山村,全村连一个富农都没有。她如愿住进了土屋茅舍,也见到了空的粮柜,大堆的生白薯和大大小小的腌菜缸。

自然,真正的农村生活哪有那么多诗意的浪漫情怀。她早已听说,也做好"过五关斩六将"的心理准备。第一关是"劳动关",她过得还算轻松。因为公社体恤,他们这几个年老柔弱的下乡人士只是做些不累不脏还容易的活儿。

"我们下乡干的全是轻活儿,看来"劳动关",对我们是虚掩着的,一走就"过",不必冲杀。"她在《第一次下乡》中如是写道。只是"劳动关"好过,后面的"居住关"、"饮食关"、"方便关"、"卫生关"却一个没一个轻易。

他们这一队五男二女,村里只腾了一间空房,于是杨绛和另一位小些的女伴只能"打游击"了。她们睡过工人大嫂家的暖炕,也睡过尘土扑鼻的冷炕,还睡过公社缝纫室的三尺宽木板,最后总算搬到幼儿园的大暖炕上去了。

饮食方面,他们每日早晚只是玉米渣子煮白薯,中午则是白薯窝头,不喜油腻的杨绛觉得还好,但别人并不以为然。一次,杨绛梦到两个荷包蛋,她没有吃,第二日告诉大家,他们都同声怨她不吃,一副恨不得让她端出来放在桌上的模样!

就这样,他们吃了整整一个月的粗粝之食,最后连想到大米白面都不胜向往。分在稻米之乡的伙伴们得知他们的"苦楚",特意买了白米,请他们去吃,那一日,杨绛连吃两碗,直叹平生都没吃过这样香软的白米饭。

此时,已在昌黎乡间倒粪的钱钟书,吃的只是发霉的白薯干掺着玉米面做的苦窝头。相比之下,杨绛的吃食已是十分的幸福。

而乡下人,对他们这帮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很是稀奇。

一位大妈见了他们说:"真要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毛主席,你们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吗!"吓得杨绛仔细瞧着她的脸色,还以为她在打官腔。

还有一位嘴巧的大妈,这样对杨绛说:"呀!我开头以为文工团来了呢!我看你拿着把小洋刀挖萝卜,直心疼你。我说:瞧那小眉毛儿!瞧那小嘴儿!年轻时候准是个大美人儿呢!我说:我们多说说你们好话,让你们早点儿回去。"

杨绛听罢,呵呵笑了几声,心想,这大妈真是个地道的"劳动惩罚论"者啊!

他们一行人,经常在村里访病问苦,连带串门聊天。他们撞到过又骂又哭的"疯婆子",看望过生肺病的女人,也见识了挂过彩的退伍军人……那段日子,他们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了解到许多农民的实际情况。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杨绛下乡前的好奇心,就这样在自得其乐间得到满足。只是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年月里,她总不免因与家人离散牵肠挂肚。而她的那位相貌端好的女伴,也会在旁边没人时,悄悄问她:"你想不想你的老头儿?"

她自然是想,当然也没什么好隐瞒:"想。你想不想你的老头儿?"

"想啊!"

一样的回答,换来两人相对无言的傻笑,那是自嘲的笑,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她是杨绛的同炕之友,因有着相同的思念与情怀,虽然彼此间说"悄悄话"的机会并不多,但偶尔间的一个眼神,都不失为一种安慰。

还好,她还有默存的书信,聊慰相思。钱钟书在家时,她不两天便能收到他"字小行密、两三张纸"的书信。同伴之间,只有她来信最多,不免换来几句嘲弄的玩笑话,她也不多言,只埋头读信。

有一种挂念是夫妻,有一种暖心叫朋友。他们是恩爱夫妻,也是知心朋友,他的书信,总给杨绛无穷的勇气,给她在那个贫瘠小山村的日子,添上无限的明媚气息。

后来,钱钟书去了昌黎乡下,天天捣粪,依旧不忘在得空时给她写信,并且还嘱托她不必回信。她知道,他也是思念自己的,那绵长的思念便藏在那看似平淡的字里行间。

一日日,一封封,她将他的信放在贴身衬衣的两个口袋里。随着信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她又往丝绵背心里的两个口袋里塞。信纸多了,硬邦邦的很不方便,还稀里哗啦直响,很有掉出来的危险。

只是她不愿拿出,也不敢拿出。她说:"其实这些信谁都读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绝无见不得人的话。可是我经过几次运动,多少有点神经病,觉得文字往往像解放前广告上的"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发生了这种效力,白纸黑字,百口莫辩。"

后来,衣袋里实在是放不下了,她便抽出一部分藏在包里,只是身上轻了,心却重了。她着实怕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只得硬下心肠把信烧掉。她说,这是默存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情书。她常常后悔,自己焚烧了这么宝贵的信笺。

已过经年,她每每回忆时,都不免遗憾。但我们的杨绛哪是唉声叹气之人,"过得了月半,过不了三十,"她如是宽慰自己,"即使全璧归家,又怎逃得过丙丁大劫……那是专写给我一个人看的。罢了,让火神菩萨为我收藏着吧。"

终于要整队归京了。临行前,他们各自总结收获,互提意见。有人说她不懂民间语言,还有位党外的"马列主义老先生"说她婆婆妈妈,而队长则在评语中说她能同老乡们打成一片,她听了很是得意,"我还是心服有修养的老党员,不爱听"马列老先生"的宏论"。

无论怎样,她的社会主义教育圆满完成,可以毕业回家了。总结完毕,她和同伴们如沙丁鱼般挤在一个拖厢里,经过一天的颠簸,终于安然抵达北京。

阴历年底,钟书也要回来了,她去火车站相迎,内心忐忑,生怕接不到,生怕他回来了还要回去。好在万事顺利,这对分离三月之久的夫妻,终于团聚家中。

这一次,痴气十足的钟书,不仅完好地带回了自己,还带了许多当地出产的蜜饯果脯和北京买不到的肥皂。

新年新气象,文学所在这年迁入了城里旧海军大院,他们的家也搬到了城中文研所宿舍。虽然房子小了些,但也添了方便,钟书去"定稿组"翻译"毛选"方便了,逛市场、吃馆子也方便了。

那时他们的女儿阿圆要毕业了。在那个服从分配的年代,毕业生分配的工作是终身的,杨绛很是担心,因为他们二人双"白"的出身,影响了女儿的分配。她说:"毕业后工作如分配在远地,我们的女儿就流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总有些意外是让人欣喜的。他们没有想到,阿圆留校当了助教。当消息传来,他们老两口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女儿可以永远伴在他们的身边了。

三个人,总有无穷乐趣。那时家里的阿姨不擅长做菜,他们便经常在城里一处处吃馆子。钱钟书是爱吃的,他说:"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

他们吃馆子,吃的是选择,也是吃别人想不到的娱乐。钱钟书和阿圆总是在等待上菜时,观察其他的食客,不经意间,便把眼前的故事看了个足。

"那边两个人是夫妻,在吵架……"

"跑来的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题目──他不就是两人都说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吗?……看他们的脸……"

"这一桌是请亲戚……"

看戏间,他们的菜便上来了,他们一面吃,一面看,其乐无穷。享受完美食,他们抹抹嘴巴起身结账,旁边的戏依旧演得热闹。

新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上下,饥荒一片。那时,钟书正和洋人一起英译"毛选",便常常同他们一起吃高级饭,再加上二人皆有一份特殊供应,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受到影响。

困顿之中,那些拿着几十元工资的年轻人,看着他们这群拿着几百元工资的"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不免侧目。其实,能者多得,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可挨饿的时候,谁还会论这些个东西?

还是杨绛善良。她说:"我们自己尝过穷困的滋味,看到绝大多数"年轻人"生活穷困,而我们的生活这么优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惭愧。每逢运动,"老先生"总成为"年轻人"批判的对象。这是理所当然,也是势所必然。"

那些所谓的"年轻人",是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也已不复年轻,但工资却依旧只是几十元,而钱钟书、杨绛这样的"老先生",工资也十几年如一日。"年轻人"的讥诮和不平衡,似乎也情有可原。

一九六二年,他们搬入了干面胡同的新宿舍。那里宽敞了许多,厨房、卫生间、阳台应有尽有,他们还添买了家具,住得舒心了许多。一九六三年,钱钟书结束了英译"毛选"的定稿工作,一九六四年,他成为"毛主席诗词翻译五人小组"的成员。

这几年,他们的生活还算平静,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正在慢慢靠近……

离别泪,别是苦痛滋味。只是在这旗号纷飞的时代,他们的离殇只得埋在心里,她继续配合加紧"再教育",而他也要在穷乡僻壤的罗山东岳开始干校生活。闲暇时,他们依旧不忘鸿雁传书。他告诉她东岳的天寒地冻,告诉她些许生活的琐碎事。他们是乐观的夫妻,带着耐人寻味的幽默。只是,有一种坚强是笑中带泪,有一种伪装叫不提过往,他们藏起了眼泪,自娱自乐,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欢快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