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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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世围城:触不到的思念(2)

一别,竟是永生

岁月无情催人老。人生如梦,幻质匪坚,原来年华走得如此之快,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到了眼花耳聋、鹤发鸡皮的年纪。

一九八三年,钱钟书七十三岁。他向乔木辞职说:"尸位素餐,于心不安。"乔木听后哈哈大笑,说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只是辞职之事,他并没有批准。

那就罢了,反正他只是挂个空名而已,没有必要太较真儿。已是古稀之年,他已将一切看淡,人活一辈子,没有必要与自己过不去。

他们把家搬到了三里河沙沟的"知高楼"。那里优雅别致,住着也宽适舒心。更重要的是,这里离阿圆的学校近,离女婿的单位也近,来往颇为方便。杨绛说:"自从迁居三里河寓所,我们好像跋涉长途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家,我们可以安顿下来了。"

杨绛说:"我们就像老红木家具,搬一搬就散架了。"这一年,她推辞不过,去西班牙和英国出访一遭,回来后便打定主意哪也不去了。钱钟书和杨绛如陶渊明那般,"门虽设而长关",只在家里看书写字,惬意过日子。

只是总有些记者、编辑、崇拜者蜂拥而至,他们大多礼貌地拒绝,甚至诚恳地奉劝不要再研究《围城》和所谓的"钱学"。只是有时,我们可爱的钱钟书也会"淘气"一下,对一个想要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只是还是会有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乱他们如水般安宁的生活。一九八五年,一个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的记者来了北京,采访了不少文坛名人,却单单缺了钱钟书。于是,她便通过《文艺报》编辑部的吴泰昌与他联系。

电话这端的钱钟书听罢,立刻警觉起来:"这不是引蛇出洞吗!谢谢她的好意,这次免了。"但这个记者小姐也是个倔强之人,电话相约不成,便直接拉着吴泰昌登门来访。

他们站在钱钟书夫妇门前,按响了门铃。门应声而开,正是钱钟书本人,他看清来人,不禁哈哈大笑着说:"泰昌,你没有能引蛇出洞,却又来瓮中捉鳖了……"

他看了看一旁含笑的记者小姐,便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来。或许是为了不虚此行,这位记者小姐一点也不含糊,单刀直入地开始了提问,他本想打打太极糊弄过去便万事大吉,谁知这位小姐很是伶牙俐齿,他只能缄默不言,实在避不开时,才一一回答了提问。

他虽然整日闭门自守,却并不乖僻,遇到喜欢的年轻人,依旧会"蓬门今始为君开"。一次,香港的书评专栏作家黄俊东也登门拜访,想要见见自己崇拜已久的学者先生。只是这个本就不善言辞的小伙子,见了钱钟书后,更是紧张得木讷寡言。钱钟书看他这样,很是亲切地同他攀谈,还特别答应与他合影留念。

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他这般幸运。有位在世界上很是出名的美籍华人记者,被他无情地拒之门外,而万里迢迢前来拜访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马悦然,得到的也不过是几句冷嘲热讽:"你跑到这儿来神气什么?你不就仗着我们中国混你这碗饭吗?在瑞典,你是中国文学专家,到中国来你说你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的专家,你说实话,你有投票表决权吗?作为汉学家,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工作?巴金的书译成那样,欺负巴金不懂英文是不是?那种烂译本谁会给奖?中国作品就非得译成英文才能参加评奖,别的国家都可以用原文参加评奖,有这道理吗?"

他便是这样的人,敢爱敢恨,敢说敢做。当遇到真诚的人,他便是和蔼可亲的长者,而遇到满脸傲色的势力之人,也会毫不留情地让他吃闭门羹。

《围城》自重印以来,一直是风靡全国的热门话题,于是很多人便动了改编成电视剧的念头,著名导演黄蜀芹便是其中之一。对此,钱钟书曾不止一次地谢绝说:"拙作上荧屏不相宜。"但奈何改编的念头太过炽烈,他阻止不了,只得由着去了,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他如是说:"看来剧作家要编戏,正像"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也是没有法儿阻止的。中央电视台有一位同志曾写信要求改编《围城》,我不支持,但不阻拦。我很惭愧,也很荣幸。"

一九八九年,黄蜀芹他们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电视文学剧本的改编,开始筹划拍摄事宜。为了使作品更好地呈现原貌,他们拜访了钱钟书的好友柯灵。柯灵对他们说:"我劝你们最好找杨绛。"

他们与钱氏夫妇并不相熟,也知道二人不喜外人来访,便请柯灵帮忙写了介绍信,内心忐忑地杀去钱氏住宅。他们战战兢兢地敲了门,当那个鹤发的老太太微笑着请他们进去时,他们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相谈甚欢,从《围城》的创作一直聊到改编经过。接着,黄蜀芹谈到了筹拍过程中的困难:"书中趣味横生幽默绝伦的比喻,要转化成为影视形象非常困难,既要保持小说的原貌,又不得违反电视特点,很难办,因此就采取通过延伸人物对话把这些比喻用进去,其他用不进去的就采取旁白的方式把这些精彩的文字读出来。"

钱钟书听后,笑着说:"媒介物就是内容,媒介物肯定作品。用电视、戏剧来广播,它的媒介物跟意义就不同了。就不能把原来的内容都肯定,诗情要变成画意,非把诗改掉不可;好比画要写成诗,一定要把画改变,这是不可避免的。这种改变是艺术的一条原则。"

而当黄蜀芹说她担心自己不能形象地将他的完美小说变成电视剧时,钱钟书笑着鼓励道:"你是导演,导演是新作者,莎士比亚的戏可以改成京剧,所以,Auteurism可以信赖,我可以沾光。我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听着钟书亲切幽默的话语,他们只觉信心倍增。两天后,他们再次登门,聆听二人对剧本的意见。老两口已将剧本通透地读过了,杨绛更是写了几十条修改意见,她说:"现在的剧本比我们想象的要好,我对剧本最大的意见是开头。小说是文字写的,轻描淡写地记载了几桩事,不是给人很深的印象。现在变成形象,这个印象就深了,好像方鸿渐是个骗子……"

他们的意见,黄蜀芹一一记下。有了老两口的大力支持,《围城》的拍摄提上了日程。一九九〇年,筹备了这么多年的《围城》终于在中央电视台播出,钱钟书的这部倾世巨作就这样呈现在千家万户面前。

杨绛笑谈:"钟书的小说改为电视剧,他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稀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

他本就炙手可热,如今更是势不可当。他每日都收到许多慕名者的信笺,而他每封必看,每封必回,还美其名曰"还债"。只是虽然回信不过是些礼貌性的答谢,但来信实在是太多,这"债"总是还不清。

这年初冬,因气候骤寒,他的哮喘犯了,好在送医及时,他委顿数月便恢复了正常。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老两口相伴相随,每日依旧相对读书,默契十足。

只是滚滚红尘,没有单纯的快乐,也没有童话故事那般的幸福永远。杨绛如是说:"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一九九四年夏,钱钟书再次入院,杨绛每日衣不解带侍奉床前。一九九五年冬,钱瑗因肺癌住进西山脚下的医院,担忧不已的杨绛只得每晚通电话,偶尔相见时,也只匆匆一瞥。

一九九七年早春,钱瑗因病去世,享年六十岁。一九九八年年末,钱钟书也去世了,享年八十八岁。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虽然早知他们时日无多,但当世上两个最亲的爱人相继离世,她依旧感到猝不及防的伤痛。她说:"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那个叫作张爱玲的女子如是写道,人生有时候,总是很讽刺,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

一别,竟是永生。

从此,世上再无钱钟书,斯人已远,唯有文字芬芳依旧,唯有爱情永世不朽,问这世间,谁能与你堪比?

时光深处等你

他走了,留她世间一人。时光错落,唤不回昔日怜爱的对望;岁月悠然,触不到曾经最爱的容颜。在《我们仨》的开头,她的语言依旧朴实平淡,却也分明透露着恓惶难过的情绪: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钟书一同散步,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幕,苍苍茫茫中,忽然钟书不见了。我四顾寻找,不见他的影踪。我喊他,没人应。

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钟书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大声呼喊,连名带姓地喊。喊声落在旷野里,好像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彻底的寂静,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

他们仨就这样失散了。她说:"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不知是谁说过,家是一个人点亮灯在等你。伊人已逝,再没有人为她点燃温暖的火焰,但爱长久,在那盛满回忆的锦瑟时光里,她依旧可以就着这么多年的点滴温情取暖。

她写了《我们仨》,用一个妻子、母亲的亲情流露,记录一家人纯美的生活轨迹。她认真为丈夫整理着那几麻袋的读书笔记,她知道这是钟书一辈子的学问宝库,自当竭尽全力,用自己软弱的肩,守护他最后的史诗。

日子是忙碌的,她枕着回忆而眠。有时,她会觉得,钟书从未走远,或许一直都在,他在看着她微笑,伴她谱写无与伦比的风华。所以,她并不觉孤单,孤单是一群人的狂欢。

一九九九年年末,她完成了自己的新译作──《斐多》。这是柏拉图对话集中的一篇,是充满睿智的西方哲学名篇。她如是说:"我是按照自己翻译的惯例,一句句死盯着原译文而力求通达流畅。苏格拉底和朋友们的谈论,该是随常的谈话而不是哲学论文或者哲学座谈会上的讲稿,所以我尽量避免学术语,努力把这篇盛称有戏剧性的对话译成如实的对话。"

活到这把年纪,人生早已风轻云淡,她只想做好自己喜欢的二三事,整理丈夫的著作也好,自己翻译创作也罢,全凭自己喜欢。二〇〇一年,她将自己和丈夫的全部稿费和版税交给母校清华大学托管,成立了专项基金,资助成绩优秀的贫困学生。

这项基金,她没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也没用丈夫的名字命名,而是取了"好读书"三字。她依旧这么低调,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度日。据称,随着钱钟书的书籍一本本出版,他们的版税相当可观,到二〇一一年时,已经累计两百万元,资助了九名学生。

二〇〇三年,《我们仨》朴素干净地摆在了世人面前,这部写满回忆的散文,她依旧写得云淡风轻,冷隽幽默。钱钟书、杨绛、钱瑗,他们性格迥异、志趣相投,他们相亲相爱、相互扶持,他们一起走过那段有快乐也有艰难的岁月长河。

有人说,杨绛用自己三口之家的动人故事,向世界证明了,家庭是人生最好的庇护所。是的,不论狂风暴雨如何肆虐,只要他们相濡以沫,家便是最安稳的港湾,只是如今,世间只余她一人。

她也老了,多次生病入院,又多次康复出院。二〇〇五年年初,刚刚从医院出来的她,动笔写了《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钱钟书曾说过,人生是一部大书,她已是九十四岁高龄,对人生有太多思考与感想。她在这本集子的序言中如是写道:

"二〇〇五年一月六日,我由医院出院,回三里河寓所。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我就是"回家"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题目:《走到人生边上》。一回家,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从此我好像着了魔,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开……"

这是一部别样的文学作品,写满了她对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思考。从神鬼写到人生,从灵魂写到个性本性,她如拉家常那般,将自己对命运生死的独到见解娓娓道来。

她是属于生活的,但对传统国学的驾驭也是轻车熟路。在书中,她对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进行注释,旁征博引间,她将文学、哲学等知识融会贯通,将自己见到的故事一个个信手拈来。她是特殊的传奇女子,书也是特殊的文学佳作。

二〇〇八年,在钱钟书辞世十周年之际,吴学昭编写的《听杨绛谈往事》出版了。书稿完结时,杨绛亲自题签作序,她明确表示,经传主本人认定的传记只此一本。

杨绛如是说:"我乐于和一个知心好友一起重温往事,体味旧情,所以有问必答。我的生平十分平常,如果她的传读来淡而无味,只怪我这人是芸芸众生之一,没有任何传奇伟大的事迹可记。我感激她愿为一个平常人写一篇平常的传。"

世事轮回,走在这漫漫人生路上,重温往事,该是她难以言说的幸福。她自谦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之一,生活平常无奇,其实人生何处不平淡,那世间的真善美,就蕴藏在平淡之间。

这是她的传记,是她的心灵史,更是一个传奇。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七日,她坦然步入生命的第一百个年头。如往常那般,没有生日会,也没有公开庆祝活动,她只是在亲友的陪伴下,吃了一碗喷香的长寿面。

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这一年,她发表感言说:"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或许,她想归去了,想去那个有钟书和阿圆的世界。只是,我还是想为这个质朴的老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祝您健康长寿!

她说,自己是个零。人生百年,她已将一切参透,在她眼中,外界所有的赞誉都是浮华,她只是一个妻子、母亲,一个活生生的人。聪慧如她,只淡淡一句"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便道尽人生真谛。

如今,杨绛先生已经一百〇三岁,依旧淡定从容地活着。关于丈夫、女儿的事情她早已完成,现在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自己的作品,她说:"做完他们的事情,心里才踏实,剩下我自己的事,已经不要紧了,即使此时走了,也可放心了!"

爱夫之情,爱女之心。她真真切切地思念着两个至亲之人,但生死有命,她也并不多加苛责。或许,一切正如她所言:"上苍不会让所有幸福集中到某个人身上,得到爱情未必拥有金钱;拥有金钱未必得到快乐;得到快乐未必拥有健康;拥有健康未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相思染指年华,为爱已望断天涯,今生的你是我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只是来世那棵开满樱花的树下,你会等我吗?

在时光深处等你。他如是说。

相思成冢,岁月轮回,她并不怕自己一人遗落红尘,因为她知道,时光深处,有两个人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