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天倾凰(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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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靡靡公子音(2)

她垂下眸子看着面前的嬷嬷,眼珠子动也不动:“章河家的,你这是不打算再当这份差事了吗?”

那章家婆子顿时一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丧着脸,瑟缩道:“大姑姑饶了我吧!这事儿是……”

没等章家婆子把话说完,那秦大姑姑就面无表情地问:“有人擅闯祠堂?”

章家婆子赶紧点头:“是,都是老婆子疏忽……”

她话音未落,秦大姑姑径自打断了她的话,点点头:“擅闯者就地打死,未曾闯进去者发卖。”她随后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竟是完全没有打算听一听事情的原委。

这般轻易地处置人命,其他人却仿佛觉得是理所当然一般,脸上不见一丝诧异之色。章家婆子看着那宝蓝色的背影,心中轻叹了一声,恭敬地一转身,指挥其他人去把春、夏两个丫头拖出来。

她尖着嗓子道:“你们两个也都听见了,不是老婆子我心狠,大姑姑眼里却是揉不得沙子的。”

听到此话,原本吓傻了的宁春瞬间号啕大哭,而被押出来的宁夏却面无表情,阴狠地瞪了周围人一眼,冷笑着闭上眼,却不肯放开手上抱着的暖盒。章家婆子看着她一脸倔强的样子,想起她惹的麻烦,顿时心头火起,伸手就夺过她手上的暖盒,劈头盖脸地朝她头上砸去。

咚!暖盒里的饭菜撒了一地,炭火也掉了出来,撒了宁夏满脸,她额头也被尖锐的暖盒角砸出来一个血洞。

章家婆子一愣,宁夏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自己额上的血一般,抬起头狠厉地瞪着她,嗓音尖利地笑了起来:“死老婆子,姑娘我做了厉鬼,半夜定来寻你的不自在,且看你比我晚下去多久!”

宁夏满脸油污、灰烬与血,让她赤白的眼珠子看起来仿若厉鬼,看得章家婆子心头一颤,捂住胸口,挥手颤声命令两个小厮:“反了,反了,还不快拖去一边打死!”

但下一刻,她的手腕却忽然被人一把捏住。伴着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剧痛传来,章嬷嬷痛得尖叫起来:“啊,痛死了……是哪个不长眼的?”

一道冷冽如金玉叩击的嗓音淡淡地响了起来:“章嬷嬷,你要打杀我的人,是不是该请个人问问我呢?”

所有人都是一愣。被押着的宁夏咬着唇,眼里含泪,却硬生生忍住,没落下来。章嬷嬷一转头,看着来人俊秀俊美的面容。在风雪之间,他眉目清冷,神色从容,一身素青的薄棉袍子在他身上不显丝毫寒酸局促,却只见素雅。

平日里温和到下人们甚至都敢不放在眼里的这位少爷,如今却让章嬷嬷心头莫名地一紧。她忍着骨折剧痛,哭丧着脸嚅嗫道:“四少爷!”

秋府,风华阁。

“母亲,且试试女儿的手艺。”少女娇柔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男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妹妹心意自然是好的,可母亲这几日可积食了。”

少女嗔怒:“五哥哥,你好生可恶。这是说妹妹居心叵测吗?”

“好了,你们俩也没个消停的时候,成何体统?”一道温婉含笑的悦耳妇人音打断了兄妹二人的争执。

秋叶白在院子里吹着寒风,雪花纷飞,已经积了他满头满肩。他从容地听着温暖屋内的笑语晏晏,仿佛不曾感觉到站在屋檐下的看着自己的下人们眼里的轻蔑与讥诮。一个时辰了,这位四少爷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夫人根本都没有见他的意思。他穿得那么单薄,照这样下去,只怕就要冻僵了。

可见庶出就是庶出,即便是个哥儿,也是个下贱的种,比不得嫡出的哥儿和姐儿们,何况他的姨娘还是个贱出身的。秋叶白淡淡地站着,习武多年,这点寒气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既然这些人喜欢看热闹,那就让他们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忽然出来一个中年女子。她走到秋叶白的面前,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情绪:“夫人请四少爷进去。”

秋叶白唇角微弯,不卑不亢地道:“多谢秦大姑姑。”

秦大姑姑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转身进了房内。他则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跟着进去了。帘子内陈设奢华雅致,家具皆用了秋府当家主母最喜的南洋沉水香木,精工细雕,壁上挂着各色字画锦绣,皆为名家所绘所绣。里面的牡丹玉屏美人暖榻上斜靠着的圆脸年轻美妇人正闭目养神,峨眉秋水目,玉鼻如琼,绛唇微抿,似时时含笑,观之可亲。她上身一件槿色玉鸟石榴百子夹棉蜀锦袄子,腿上则盖着没有一丝杂毛的雪狐被。

正是秋家当家主母,秋家家主娶的第二任家主夫人——杜珍澜。

却没有看见方才说笑的年轻人与少女。秋叶白心中讥诮,那二位素来是懒得和他这等低贱的庶子打交道的。秋叶白垂下眸子,随后恭敬地伏身:“母亲。”

美妇缓缓抬起睫羽,看着他片刻,微微一笑:“四哥儿,听说你折了章嬷嬷的手腕?”这般直接,没有任何掩饰,反倒显出她不似一般家中主母的磊落来。

秋叶白淡淡地道:“主仆有别,章嬷嬷今日可以于叶白面前嚣张,下一次就敢在母亲面前放肆。”

美妇看着他秀逸无双的容貌,一身淡然之气,但就是这样看似温文尔雅的人出手断了章嬷嬷的手腕。她眸光微闪,也不继续话题,只摆摆手:“四哥儿且用膳吧!”

秋叶白一愣,这才注意到台上还有两碟菜和一碗饭、一碗汤,热气腾腾,菜肴精致。这对于饿了两天的人来说,确实充满了诱惑。

秦大姑姑却忽然面无表情地道:“夫人,老爷说四少爷五日不得用膳,在祠堂抄经文反省。今日才第三日。”

这般毫无声调的声音突兀之极。杜氏一顿,有些无奈地一笑:“得了。终归是骨肉一场,老爷那儿我自会去说,你这老东西也就不要多嘴了。”

秦大姑姑果然不再说话,转头去给杜氏上茶。秋叶白也并不推辞,径自在台子边坐下,拿起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饭用到了一半,杜氏忽然吹了吹茶杯里的烟雾,悠悠道:“听秦大姑姑说,你已经想通了,不再挡着善宁的婚事,甚至要为她送嫁?”

秋善宁,正是秋叶白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秋叶白夹菜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朝杜氏微笑:“是,儿女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杜氏看着他,片刻,温然而无奈地一笑:“你若是能想通便是好的。你身子三年前受伤,到如今都没有好利落,罚你大冷天在祠堂抄写经文,我和你父亲都心疼呢。”

秋叶白垂首:“都是叶白的错。”

杜氏看他低头用膳,也不再多说,含笑地点头:“很好。”

一炷香后,秋叶白放下筷子,看向杜氏,温然而恭和:“多谢母亲赐饭。”

杜氏正看着书,没有抬头,只摆摆手:“且去吧。”

仿佛她召唤这个庶子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赏赐一顿饭,说一句话罢了。

“是。”秋叶白垂下眸子,掩掉眼中玩味。对于杜珍澜这样的人来说,卑躬屈膝的人见多了,忤逆倔强的人更是触怒了她,反倒是他这样不卑不亢、自然大方又不失恭敬,偶尔出手却狠辣的人,却叫她新鲜。人一觉得什么东西新鲜,反而不会随意下定论,或者随意处置。

但他转身从帘子里出去的刹那,杜氏的声音忽然再次漫不经心地响起:“那个叫宁夏的丫头,处置了吧。跟在哥儿身边,迟早把好好的哥儿带坏了,不成个样子。”

秋叶白身形一顿,心中讥诮,到底是容不得冒犯了她权威的奴婢吗?他只道:“是。”

离开了风华阁,此时风雪极大,秋叶白慢慢地走着,直到回到自己所住的地方,看着远处正在等着他的两个丫头,慢慢地踱了过去。

“主子。”宁春眼含泪水匆匆而来,抱着一件略旧的披风给他披上。宁夏洗干净了脸,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又被夫人罚站在雪里了吗?真真是没用。”

宁春朝着宁夏怒目:“你说什么?不是主子,你早就死了!”

宁夏冷笑,不说话,转身进了房。

倒是秋叶白忽然看着宁春,笑了笑:“春儿,你真好。”

宁春看着他俊秀的容颜,羞涩地低下头:“四少爷。”

秋叶白柔声道:“你可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宁春羞涩地点点头:“您请吩咐。”

秋叶白笑了笑,挑起她的脸颊,轻声道:“为我——去死可好?”

他,不,她——秋叶白最喜欢的便是美人了,即使惊恐的美人也很好看,比如面前的宁春。

“四少爷……宁春……宁春……”宁春的脸色苍白而惊恐,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秋叶白冰凉含笑的眸子,仿佛天地之间最凉的雪光,只觉得喉头一哽,什么都说不出来。

秋叶白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道:“二哥许了你什么?调你去他的院子?还是给你姨娘的位置?你竟然可以罔顾你亲姐姐宁夏的性命,也要断送四少我的性命?”

宁春面如土色,最终她还是扑通一声软在了地上,颤着声音道:“四少爷……主子,饶了宁春吧!宁春只是……”

秋叶白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悠然地松了手,转过身向房内慢慢地走去,留下瑟瑟发抖的宁春跌坐在地。进了房,秋叶白毫不意外地看见,宁夏坐在一只小炉子边,一向倔强的面容上已经泪流满面。看着秋叶白进来,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并不说话。

秋叶白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也没有一如既往怜香惜玉地去扶她,而是转身坐在布置简单朴素的暖炕上,顺手取了一边台上那一直温着的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品了一口之后,方才慢条斯理地道:“怎么了?可是对我处置你妹妹有意见?”

宁夏跪在地上,眼底闪过痛色和悔色,随后木然地道:“宁春辜负了四少的信任,也是宁夏辜负了四少的信任,宁夏无话可说。”

那时宁春跌倒,引来了章婆子的注意,暴露了她的行踪,让她陷入绝境,也等于使四少陷入危机。她因此就开始怀疑宁春了,再想起宁春在四少被关入祠堂后便行踪可疑,还有那些多出来的金银首饰……所有的一切都昭示得清楚明白,宁春有问题。秦大姑姑的背后是什么人?她会那么巧地出现在那里,如果不是那位的意思,就是有人故意陷害了。可是不管如何,这个四少爷不遵父母之训导,指使丫头携带荤物进入祠堂,冒犯祖宗神明的罪名,他是担定了。

今日不知道四少爷使了什么法子才平安脱身,若是按着那位平日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还有她的手段,除非四少决心叛出秋家,否则只怕是不能平安从她的风华阁里出来。

秋叶白看着她,片刻,搁下手里的茶盏,淡淡地道:“你依旧跪在这里,便是依旧不想放弃保她一命,是吗?”

宁夏闭上眼,泪水滑过她惨白的脸颊:“是宁夏欠了四少。只是家母闭眼之前,有过嘱托,要我照顾家妹,只要您能让宁春活着,宁夏怎么都可以。”

秋叶白看着她,挑眉道:“怎么都可以?”

宁夏一顿,立刻点头,四少的天地不在这秋家里,四少的能耐和心性更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所以宁春在他眼下做的那些小动作,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只怪自己不曾好好地教好这个妹妹。四少只要留下她一条命,就已经是恩典。

秋叶白看着她,心中轻叹了一声,姐妹到底是骨肉至亲!不过,不正是因为宁夏这样的性子,自己才信任这个丫头的吗?

片刻之后,秋叶白品了一口白瓷杯子里劣质茶叶泡出的茶水,淡淡道:“去把她的脸剥下来,制成人皮面具吧。”

大夫人既然想只给她留一个不忠心的宁春,那她就给大夫人一个宁春。

这般轻描淡写却带着冷酷的命令,让宁夏身上一颤,随后恭敬地伏下身子:“是!”

打发走了宁夏,秋叶白走到窗边,推开窗来,看着窗外阴郁的天空。苍茫青天,皑皑白雪,寒意逼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转眼,到这世间已经十八年。偶然间午夜梦回,仿佛还觉得身在梦中,自己还是那个在藏书馆里替父亲整理他的藏书和无数枪械的少女,转眼间醒来,却已经在这个世间做了十几年的假男儿,只为保住自己的命,不必沦落到那最悲惨的地步。

却不想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新天地,到底没有闺阁女子的束缚,加上被送到庄外长大,遇到了自己的师父,让她比这个时代的女子更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她却也在江湖磨砺中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前生那个朗然阳光的寻常少女仿佛已是旧梦。只是若非如此,她在被接回秋家的第二日只怕就没命了。

秋府,杜仲楼。

“什么?秋叶白那个混蛋,竟然毫发无损地从夫人的楼里出去了?”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

“是,二少爷。”小厮偷偷抬眼看了男子因为愤怒和惊愕而略显狰狞的俊秀面容一眼,赶紧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