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与画中人同行的人——【日】江户川乱步 (1)
如果这个故事不是我的杜撰,那只能说明,那个与画中人同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寻到了悬浮于大气中的一个神奇的镜头装置,偷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总之,它就像我们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梦里的世界不总是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截然相反吗?还有可能就是疯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与我们正常人不同,有些东西,或许只有他们能感觉到,而我们却丝毫没有觉察。
时间已记不清了,故事发生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当时我正从鱼津返回。我去鱼津是专门去看海市蜃楼的。我刚讲到这儿,我的朋友们就打断我说:“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吗?”我被他们问住了,我真的无法证明我某年某月去过鱼津。那么,这真的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为什么能做出如此绚丽的梦呢?我的梦通常都没有一点颜色,像黑白电影,而那火车里和那幅画里的景色是那么漂亮、色彩斑斓,真的像亲身经历过一样,至今仍不停地在我的回忆中浮现。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一直幻想着美丽的龙宫会呈现在自己眼前,可是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候,我却吓得失魂落魄,满身是虚汗。鱼津的海滨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地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大海。我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海面,她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少女,令我颇感意外。在这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日本海肯定是不平静的,是波涛汹涌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丝波澜。
海市蜃楼,其实就像是一张被淋上了墨汁的白色胶片,当墨汁自然渗透之后,再把它放大成无数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气电影。悬浮于大气中的朦胧影像在不停地发生变化:一会儿是巨大的黑色三角形,一会儿是横向排列的长条,一会儿又是整齐挺拔的杉树林,没过多久,它又幻化成了别的形状。海市蜃楼似乎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要不然,我在回程的火车中,怎么会像着了魔似的呢。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已是傍晚六点。不知是偶然还是一直这样,我乘坐的那节二等车厢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来的乘客。他独自坐在对面角落的椅子上。我们的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个劲儿地向前飞奔,寂静的海岸、陡峭的悬崖、空旷的沙滩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在雾蒙蒙的海面上,隐约悬浮着残血般的晚霞,白色的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车内亮起的灯光和窗外渐渐暗淡的光线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夜幕就要来了。就在这时,角落里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把一块黑色的包袱布铺在了坐垫上,然后取下挂在车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约有两三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一连串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扁平的东西大概是一幅画,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画反过来挂,朝着窗外呢?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把包得好好的东西取出来,又特意反挂在车窗上,单是这一点就颇耐人寻味了。在他打包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幅画,那真是一幅好画啊!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画的主人。画的主人赋予了那幅画神秘的意义,那幅不同寻常的画也为它的主人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是个传统老派的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窄领、垫肩的老式西服。这种样式如今只能在我们父辈年轻时的照片中才可以看到。不过,这种西服穿在他的身上却别有一番意境。他的脸长长的,两只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给人的总体感觉很是潇洒,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多岁。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至少也有六十岁了。这种反差让我有些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我一直在看他,他突然朝我看了一眼。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的笑笑,我也笑着点了点头,之后我们仍然远远地坐在各自的位置。火车继续飞驰,我和他的视线也多次交汇,然后分开。车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在无边的黑暗中,我们这节小小的车厢似乎成了唯一存在的世界。我和他也似乎成了世界上唯一存活的人。一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没露过一次面,现在回想起来,这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渐渐的,我觉得这个搞不清年龄的男人变得可怕起来,恐惧感混杂着其他不着边际的幻想,顷刻之间就扩散到了全身。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是要逼近他。我好像很自然似的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之后,我真的觉得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从我离开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像早有准备似的,用下巴点了一下自己的包裹,说:“是为了这个吗?”
我有些愣住了。
他又说:“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能给我看看吗?”虽然我不是为了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可以啊,我很高兴让你看一看。我从刚才起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来看的。”
这个老男人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包袱布,取出了画,挂到了车窗上。这次是正着挂的。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可是当时的感觉是非那么做不行。几秒钟之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虽然我实在说不出它究竟妙在何处。那幅画的背景和歌舞伎表演时用的背景几乎一样。无数间房屋重叠在一起,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简单明了,错落有致;整个背景以蓝色为主,非常醒目;左前方勾勒出黑色的窗棂,还有一些书桌。这幅画给我的感觉,与献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的画风有几分神似。
这样的背景里有两个高约一尺的人像,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是用布贴艺术精心制成的。一个身穿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除了满头白发,画中老者的长相和我面前的这个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没有分别,这让我无比惊讶。另一个人物是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她依偎在老者的膝上。
西装笔挺的老者和美少女的组合确实让人感到有几分异样,但这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与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贴部分真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纱做成的,很有立体感,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髻似乎是用真正的头发丝一根根地粘制成的,老者的白发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缝线历历在目,连一颗纽扣也不少;少女身材匀称,腿部曲线柔和,火红色的绉绸飘逸,白嫩的肌肤隐约可见,玉葱般的手指,贝壳般晶莹剔透的指甲。我想借助放大镜的话,甚至还能找出毛孔和汗毛来。
以前,我也曾见过不少布贴画,但都不能与这幅相比。我觉得它一定是出自名家之手。通过推测,这幅画已经有不少年的时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惹人注意,让人一看就不能忘怀。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
真正让我感到这幅画不可思议之处的是,我觉得画中人是活的。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里的神仙,可以长生不死。不同之处只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由。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我说:“你再用这个望远镜看看。往后站一点,退后一点。”
我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座位,退后了几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起来。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难以想象。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好像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笨重,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史博物馆当文物的东西。我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用它欣赏那幅画的时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拿反了!不能反过来看!绝对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两眼睁得很大,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确实,我弄反了。”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让别人明白,虽然我非常想这么做。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中的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们朦朦胧胧、微微发白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面时,水中那种朦胧、发白的样子一下子都消失了,清晰无误的身影令人眼前一亮。布贴画中的女孩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一个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19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个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知道打听别人的秘密是不对的,但仍然身不由己地想去知道。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充满活力,原本苍白的脸颊出现一片桃红色,胸口起伏不定,美丽的胴体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看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白发老者。老者画得很生动,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膀,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近,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有某种苦闷的神情。在望远镜中,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形。我越看越觉得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神色,一种痛苦和恐惧交织着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儿,我就无法继续看下去了,不由自主地垂下双手,目光远离望远镜。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火车依旧在前行,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你的表情很奇怪啊。”老人把画挂在窗上,回到原来的位置,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盯着我的脸说。
“我的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闷了,空气不好。”我搪塞着。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压低声音说:“知道吗?他们是活的。”接着,他声音放得更低了,他牢牢地盯着我的脸说:“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因为火车行驶的声音很大,周围有些嘈杂,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错了,就问了一遍:“你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对,他们的身世,尤其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是从他年轻时候开始说起?”
那晚,我真的像被恶魔上了身,每说一句话都让自己感到吃惊。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发生的事。”
“我已经等不及了,非常想听。”
老人露出微笑,欣喜地说道:
“好啊!我这就讲给你听。”
于是,我就听到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忘不了。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哥哥都还没有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商铺,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哥哥很喜欢每天去爬那座淩云阁。我要先声明,哥哥是个赶潮流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国货。这架望远镜就是他的。哥哥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横滨的一家旧家具店门口找到这个东西。听说他为这个花了不少的钱。”
每当老人提到哥哥时,总会看那画上的人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就像是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融为一体,似乎画中人真的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听他讲故事。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然的法则,置身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