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久久沉浸在严氏老嫂子讲述的故事情景里,眼前晃动着繁花似锦、蝴蝶翩飞的景观,多么美丽的老祖婆婆——当时是年轻而魅力十足的女子——在这花草蝴蝶的簇拥下,倩影映在流水中,蓝天如镜,偶一朵白云如雪棉绽开,如此情景、胸臆,焉能不绣出好东西来?为什么严氏嫂子总是绣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每当走针刺绣之时,便要沉入老祖婆婆当年的心态之中呢?老嫂子之所以要娓娓道出这一段遥远的情事,也是为了让小玉明白刺绣与心境情态的微妙关系吧!
严氏讲述这个故事时,凌风恰好在屋里听见。他不能不感到惊异,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过去,母亲只断断续续地说过,有一个老祖婆婆是云南边陲的女子。到底她属于何种民族,所有族谱中均无明确记载。他贴在窗前,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完,也像小玉一样,完全给迷住了,以致放下手上正读的一本好书,缕缕思绪都进入了母亲故事的情境。是这个故事,使他对母亲许多绣品的回忆一下子鲜活起来。母亲所绣的鸟虫、云天、花草、山水,莫不带了另一种灵性。他渐渐悟性大开,才明白过去对母亲绣品的理解,实在是太简单肤浅了。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那都是针线活儿,只不过比一般的针线活做得更漂亮一点罢了。所谓宗氏刺绣,大约就多了一些用针走线的特点而已。现在看来,他只认识了表面的东西。而表面的针、线和布所孕育的血肉与魂灵,却被他忽视了。亏他还是一个作家,以文字孕育生命的人,居然对民间工艺最具灵性的东西视而不见。而宗氏刺绣独具之灵性,源自老祖婆婆的云南之根——那几千里外的五彩斑斓、厚重质朴、古远清纯,故而在走针布线上,都要有自己的方式方法。同样也是内容决定形式之必然。不管今天还是以后,不管全世界的纺织业有多么繁荣,纺织品的花色质地有多么高档,宗氏刺绣独具之灵性和美感,也永远是不可替代的。
凌风开始认认真真思考这个问题,仿佛得到了生活的灵感,突然就有了创作的欲望和冲动。可他决意对宗氏刺绣的恢复和发展,已和传统的家族愿望有较大不同。他并不否认家族传统的东西:将宗氏刺绣作为一门必修之女课,确有其独到的功夫。当初素娥就是一个例子。素娥不仅从他那里读到了不少好书,而且从他母亲那里喜欢上了刺绣。这样一来,便在学识见解品性内涵诸多方面,都发生了明显变化。也只有现在他才悟到,刺绣的过程和读书的过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眼下他要对宗氏刺绣加以恢复和发展,就不仅仅局限于对女性的修炼和培养了,更多还是对成果和效益的追求。首先是成果——最成功的绣品也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对他是一个意外收获,是他回归灵泉之初未曾想到的。在他这一方面,是满足了一种精神需要,但他并不迂腐,精神成果还得转化为经济效益才可能持久,越来越多的刺绣者才会有操作的积极性。他预测了一下,大约不会有太大问题。他记得在城里时,母亲的绣品被人争相索要。凡索要绣品的,都表示一定要给报酬。后来妻子竟利用上了这一点,想用母亲的绣品去打通某些关节。那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无不对母亲的绣品表示喜爱,由此便可推测,绣品是肯定受到欢迎的,市场价值便不言而喻了。他想通过他的同学、同事和熟人关系,将绣品往外推出。他本人绝不想从中盈利。他有工资收入,还有一定积蓄,而且居在乡下与居在城里消费大不一样,要少开支许多。他只想顺应内心的需求,为绣女们当好义务经纪人。这在他更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当然,真要把宗氏绣品郑重其事地当作一件事情来做,使它在外面享有声誉,仅靠母亲和小玉二人远远不够,还得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队伍里来。关于这点他已想好。在灵泉寨,仅宗姓族中的中青年妇女就有三五十个。即使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也还有能操针的。只要真正见到了利,还愁动员不来人么?
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庄稼收成越来越好,活儿却越来越少。农闲季节才真正闲了下来。这时候男人们大都外出打工挣钱,女人们却闲来无事,一部分聚在茶馆里打牌消遣。灵泉寨已经有两个这样的茶馆,都是宗姓族人开的,卖两角钱一碗的茶,附带卖些烟酒副食,于是也就有了一份像样的收入,相当于公社化时期大队部的代销店。但那时的代销店全村寨只有一个,经营人员是镇街供销社派来的,只是按上面的计划,定期供给每户人少量的煤油、肥皂之类。偶尔供应半斤白酒,男人们便像过节一样,喝得二晕二晕,好不优哉游哉。代销店只一扇小门,一个柜台,两间屋子,这就是一切了。哪里还会卖茶,何况让人闲坐着喝茶,与革命化、战斗化的要求相距何等遥远!打牌之类,更是资产阶级享乐腐化的东西了,轻的挨批评,重的遭批判。想想过去,真是不可思议呵!现在灵泉寨不仅有了茶馆,而且整个村寨上下还不止一个两个。除了卖茶,烟酒糖果什么都有。年岁稍大的人,再不用过河去镇街茶馆了,家屋近旁就是,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山清水秀、桃红柳绿的环境里,品茶,聊天,玩牌,何等的舒心惬意!在凌风看来,真正的田园情趣,也只有在今天,才将它的领域真正拓展开了。
对于年轻一点的人来说,偶尔消闲一下,又有何不可,但若天天像年岁大的人一样泡在茶馆里,就不那么妥当了。要是宗氏刺绣能把这些年轻妇女吸引过来,至少有几方面的好处。一是绣的人多了,形成气候,宗氏刺绣才算真正恢复起来了;二是让所有年轻妇女们离开茶牌桌,开始学习工艺刺绣,则更是一种心性和情趣的提升,这就与老祖宗对后辈女流的期望相吻合了;三是妇女们又因此有了收入,这岂不是几全齐美的事情。
凌风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暗暗高兴起来。他不无兴奋地把这些想法向母亲和小玉说了。母亲最初也有点意外,因为几十年来,宗氏刺绣在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应有的修养和技艺而已。儿子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不曾在刺绣上有过什么特别的打算和思虑,而现在回归灵泉后,怎么竟有了这许多新的想法呢?而且还想得如此之细,如此之深,使她这个老太婆也大大开了窍。小玉听完凌风的讲述之后,不能不以惊讶和崇敬的目光看待这位年长的侄辈。是凌风为她展开了宗氏刺绣新天地,给了她充分自由的空间。如果说,此前她学刺绣,纯粹属于传统女性的必备技艺的话,那么现在,便有类似“理想”的东西让她憧憬。
眼下在灵泉,严氏应是宗氏刺绣最具权威的人。在几十年的刺绣历程中,凡宗氏刺绣涉历的范围她都涉历了。论品种,腰带、垫底、袜底、溜跟、花鞋、背带、帐围、被面、枕头、坐垫等等,她都能做能绣。论技巧,挑、抹、扎、捆、网、溜、勾,她无不精通。而经凌风又将刺绣的品类扩展到围巾、披肩、手巾、桌布、遮巾、壁挂,乃至手包、书案摆设、小型饰品等等,几乎现代生活能够用到的地方,都大有宗氏刺绣用武之地。母亲和小玉都完全认可凌风的说法,于是当即议定下来,母亲和小玉先绣出传统绣品的样品,再由凌风设计新品种。至于如何扩大人员,由母亲和小玉慢慢去影响其他妇女,凌风则从效益和收入的角度,向她们作好宣传。尽管到灵泉寨的女人大多是生手,但凌风相信母亲的经验,她担当得起技术指导的重任。
凌风这样一说,母亲便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母亲虽已近八十高龄,身子骨却还硬朗。二十多年前,当她在灵泉寨被监督劳动时,虽才五十多岁,却已大显衰相。当时母亲就说,她或许年过花甲就会撒手尘世。谁知她不仅年过花甲安然无恙,而且年过古稀身体反倒更加好,现已快八十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气不喘,思不滞。这一切,都是环境变化,心情变化,物质生活变化带给她的。联想到父亲,没有翻过1959年的“细粮关”,死在了不仅没有粮食、连野菜也吃不饱的“关”外。真是可怜。要和父亲四十年的短促人生相比,母亲便算活了两个人生。可见心情好、生活好之于人生多么重要。这一次,他关于宗氏刺绣的设想和打算,还会给母亲带来更加愉悦的精神享受。这种愉悦,是母亲在城里得不到的。继续住在城里不仅让他烦,也让母亲烦。回归灵泉,是他强烈的精神需要,也使母亲心情舒畅。他有关宗氏刺绣的想法,正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当然,对母亲以外的其他人,经济效益是不可忽视的,只是对母亲,精神需要才是她更高的需求。
早晨,天刚大亮,严氏便在宽阶沿上摆开了阵势。高凳、矮凳、针盘、彩线、绣布、绣绷,自和儿子达成一致意见之后,严氏在刺绣时便更加认真了。春天气象,冷暖适中。阶沿向广阔田野敞开,一股股春之气息,迎面扑来。她不禁心旷神怡,胸臆舒展,于是更加有了绣的欲望。她一定要重新做一件绣品,认认真真地做。而她从来都是认真的,几十年的操针走线,何曾有过一丝苟且?可以这样说,认真的态度,已经成了她刺绣技艺的一部分,眼下的更加认真,多有庄严与敬畏的成分。
她要绣一片草地,草地上有野花,花间有蜜蜂,还有一对翩飞之蝶。这是她老来常有的一种心境。这心之景致,与灵泉处处对应:河滩上有大片的草坝,春草萌绿的时候,野花就先后开了。野花盛开之时,必有蜜蜂飞来、蝴蝶翩跹。她在城里时,就想绣这样的图景。果然她想象的东西,在灵泉寨能时时得见。于是,她的绣意也更浓郁。她拥有的彩线种类齐全,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色,又有深浅不一的两三种。比如她以不同的绿色,区分草地和树林、秀山和碧水,她极善于调遣和搭配,犹如作曲高手组合音符,形成一支支美妙的乐曲。这或许是严氏有别于其他人的高明之处。小玉似乎心有所悟,当严氏配线时,便久久凝视,暗里揣摩。因严氏于此多处于感觉状态,并未上升到所谓理性的高度,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和不应该这样,小玉只有通过经常性的亲临现场,方能掌握其要领。
当严氏绷好雪白的布面,开始布线之时,小玉就来了。体弱的小玉,今早显得颇有精神。许是这一段路走得太快的缘故,往日显得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充分显示了她少女的本色。
小玉站在严氏旁边,如一位虔诚的弟子,仔细观看尊师如何操作。但见严氏拈抽细线,巧妙穿针,然后左手轻抚白布,右手拈针从下往上刺入。她十分稔熟地布着线,时长时短。短仅一毫米,长达一厘米。就像画家作画,只见长笔短笔涂墨,开初不知何物,当关键一笔下去,物象顿显。雪白布上,很快出现花株草棵的形状轮廓。然后细针密线,一一将布好的线条织捆紧扎。在捆扎过程中,又根据需要,有的地方适当松弛。紧则瘦,松则肥。若是花朵,则有意让线须冒出,密密匝匝,有如真花般浮凸,鲜丽可掬。
仅仅绣成一角,便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小玉兴味盎然,毫无时间流逝的感觉。严氏停了针,说吃过饭再绣。小玉这才告辞要走。她不在凌风家里吃饭,无论怎样留她,她也不愿,凌风和严氏只得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