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又十分奇怪和困惑了:这一对年轻人,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呢?又是什么村、什么寨的人?又因为什么事,来到这荒僻之地?她仔细观望着,但见他们行进的样子,和一般年轻人兴高采烈的情态大不相同,不仅无声无息,而且谨小慎微。为什么这样呢?是担心着什么?或惧怕着什么?可他们又有什么值得担心,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呢?她反复在心中发问,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怎么老是要拿眼前这一对年轻人,和自己的三十多年前作比对呢?她感到奇怪、惊愕,甚至暗自恐惧起来。她得赶快制服这乘隙而来的心魔。于是调整思维,努力想象这是来庙里进香的一对男女。这些年,到圣灵寺来进香的男女委实不少。既有乡下的,也有城里的,乃至省会成都的。她明白他们心中的许诺与誓言。她一边为他们敲钟念佛,一边祝愿他们如许如诺。她不是没有触景生情的时候,但往往魔念刚一露头,便被制服。她不能让任何魔念,扰了她静如古井般的内心禁地。可是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看见这对男女,便有魔念生起?
两个年轻人终于走近寺庙,可他们蹑手蹑足的行进姿态,说明他们根本不是来寺庙进香许愿的。果然,他们悄悄绕过寺庙,然后插上了往山口的一条路。山口所向的地方,正是灵泉寨。那么,他们是灵泉寨的人了?可到底又是谁家的孩子?姓宗?姓郝?还是姓徐?不过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恋人。她虽未看见他们有任何亲昵之举,但种种迹象表明,她的感觉没有错。
两个年轻人最后消失在林子里。穿出林子,便是山口。她只得收回目光,一步步踱下山巅。她想赶着去诵一段早课,以彻底抚平刚才有些纷乱的心思。
志全和小春进入这片林子,便又情不自禁地牵起了手。也许这是他们今天最后一次牵手的机会了。在灵泉寨,没有如此茂密的林子。虽有不少竹林,并且竹树杂生在一起,也是很不错的地方,但竹树林中,都有人家,他们敢冒如此风险么?在村人眼皮下边亲昵,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突然走出一个人来。也许他们没有发现,而别人早已经发现了他们。何况,他们又不是住在同一个林盘,怎么会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竹树林中呢?仅此一点,就够人怀疑的了。除了竹树林子,便是野外较低凹的地方,但首要条件是,必须四周无人,还得有在野外一道行走的理由;此外便是玉米林子,但季节性强,得等到天热起来的时候。所以,在接近山口的树林里,他们会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以珍惜这最后牵手的机会。
这树林真好啊!地上一层青青的草,走在上面,柔柔软软,有一种走在地毯上的感觉。志全便又想到在洞中未遂的事。但也仅仅想想而已,他不会去做,甚至不会说出来。因为,整个情绪和气氛都已经发生变化。也许,这便是生而为人的神圣之处。他们不是一般的动物,只有欲求而无理性。他们是情理与欲求水乳交融的玉合之体。这样的玉合,便如夜明珠一般,即使在彼此看不清面孔的夜里,也会发出特有的光辉。光的色泽氛围和气息,已足以令人陶醉的啊。
直到走出林子,二人才把牵着的手松开。这时已经近拢山口。山口,乃两座山岭对峙之地,犹如两扇巨门,一直处于半开半合状态。朝拜圣灵寺的香客,大都从这儿进山。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完全称得上圣灵寺的第一道大门。香客们进得这道门来,层层往上,真有朝拜的感觉。而下山,走出这道大门,便豁然开朗,碧色葱茏的灵泉寨,一下子展现在眼前。
正当二人在暗自庆幸,这一路上没遇见任何熟人的时候,忽然就有一个人,如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个人都倏忽一惊,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沙场老板宗志武。二人自然感到惊惶。过去,他俩在一道,也常被志武看见,但那都是在一起干活、互相帮忙的时候。他们的洋芋地,就在沙场旁边,志武见他们在地里干活,也时常走上来和他们拉几句家常。可今天情况却不同了。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并非是一道干活,而且都不在庄稼地里,却是刚从山上走下来。他们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两个人——只有两个人,跑到山上干什么去了?
志全忙不迭地喊了声志武哥,便再也无话了。小春却只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志武。毫无疑问,二人的面颊都有些泛红,小春尤甚。
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志武才开口说话。其实志武并非有意沉默,要看他二人的窘相,而是他一时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志武并非偶然碰上他们。他的沙场,距这儿还有一段路,他平白无故走到这儿来干什么?显然他是特地走来,有意要和他们相遇的。也就是说,志武早就知道,他二人会从圣灵寺山口下山来。如此看来,志武对他二人的行动了如指掌。难道志武有料事如神的功夫么?非也!志武也同样是一个凡人,他无非是在这个早晨,碰巧看见二人进了灵泉洞。
志武原本没有早起的习惯,一般情况,都是沙场8点动工,他才起床,除非他有特别重要的事。这天早晨,是他肚子有了响动,所谓“内急”,不得不起身。昨天晚上,他招待两个开掘土机的师傅,去对河镇街吃鱼火锅。味太辣,故而不到起床时间肚子就有了强烈反应。他对两个开掘土机的师傅特别好。第一,他们是成都崔老板派来的,虽说要从他供应的沙中扣除机器租金和人员工钱,毕竟是崔老板的手下;第二,他沙场的效益好坏,与开掘土机的关系极大。他们可以掘得快一点,也可以掘得慢一点;在同一个地方,可以掘得深一点,也可以掘得浅一点。所以,志武总要隔三差五,陪他们出去撮一顿。前几天,崔老板又送了一台昌河车给他开,虽然是一台临近淘汰的车,毕竟也是车。在成都工地上就学会了开车的志武,有了这台破昌河,行动起来也方便了许多。所以,他才得以把两个开掘土机的师傅,弄去对河吃鱼喝酒。
肚子有了动静,怎么也忍不住,便起身往工棚后面的庄稼地里跑。大便之后,备感轻松,可已经睡意全无,于是,便在庄稼地边转悠。转悠了一会儿,又从另一边下到沙场去,想在动工前,好好看一看沙场的情况。因为,属于他自己的荒坝面积,已所剩无几了。紧邻他的,便是志全小春的荒地。近段时间来,他和他们已套了不少近乎。他相信,他们对他印象也不坏。可在当下,宗家几位长辈正闹得起劲的时候,买他二人的荒地用以采沙,他们会答应么?正当他在沙场徘徊的时候,偶一抬头,就看见志全和小春了。其时,志全和小春正往灵泉洞攀援。由于他处在掘沙低矮处,他们并没有看见他。直觉告诉他,他们今天一定有戏。这么一大早,他们要去灵泉洞干什么呢?志武想了想,一拍脑袋,顿时就有些开窍了。他早对他二人有了些怀疑。在灵泉寨,只有志武是常能看见他二人在一起的人。一次,两次,三次,都不为怪。四次,五次,六次,乃至经常,本就灵动的志武,怎能不生疑问呢?怀疑之初,也不免惊讶。因二人是同宗同族。不仅如此,志全是叔,小春是侄女,两辈人之间,居然有了鸳鸯情愫?但是,很快他就平静下来。毕竟在外面经历得多了,对这样的事,稍稍一想,也就完全通泰。崔老板的老婆死了,不又娶了他老婆的亲侄女么?正大光明办手续,结婚,旁人的议论归议论,可法律允许。志全和小春虽然同族,却是隔了几代的。《婚姻法》上也写着,三代之后,可以通婚。志全和小春,符合这个条件。也许宗姓族人会反对,但他志武不会。因此,每当看见他二人在一道时,他都会有一种很认同的心理。
可以肯定地说,在整个灵泉寨,志全小春在一起干活时,只有志武能和他们很随便地交谈,但无论怎样随便,他俩也没向他透露一点更深的东西。志武也能理解,毕竟在宗姓大族的地盘上,他俩不得不严守秘密。他二人不说,他也就不会问,可彼此心照不宣的感觉,还是多少有了一些。如同只隔一层纸,轻轻一戳,就破了。纸就纸吧,总还隔着一层,志全和小春便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可在这个早晨,志武看见的志全和小春,却完全变换了昔日的活动场景。他们离开了庄稼地的舞台,扔了手中的农活道具,两手空空进入另一个环境。志武正想着他们,他们就出现了。他当然会尾随其后,跟了上去。他得探个究竟——不,并非仅仅如此。为了沙场,他无论如何得和他们走得更近一点。
二人进洞之后,志武才赶过去,慢慢往上攀。爬到洞口,志武不敢贸然进入,趴在洞边,贴着耳朵倾听。只听见呼气与出气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听见嘟嘟哝哝的说话声,并有脚步声往里去了。他这才小心翼翼进入洞中,贴着洞壁往里移动,不让他们发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才听见志全的呼喊,说发现了出口,估计他们会从出口出去,他便返回来了。
灵泉洞的出口,志武不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他就从天坑南面,拉扯着野藤灌木,梭下去过。那儿丛茏茂密,可以助人上下。既然他们要从那儿走出去,肯定会从圣灵寺山口下山。所以,志武返回去之后,先去沙场看了看,便往圣灵寺山口来了。他候在这里已经半个多时辰,思谋着,见着他们时,将如何开口。他当然不是来捉他们的,只是让他们明白,他对他们的秘密,已经完全知道了。他不仅不会去告发,还会帮助他们。总之,他得充分利用这个早晨的事情。直觉告诉他,这也是一次机会。是机会就得抓住,并且紧紧不放。当初,要不是他紧紧抓住崔老板这个机会不放,他会有风风光光的今天吗?而他宗志武,这一生还会有多少机会呢?他都得一一抓住,尽力让每一次机会在他面前扩展出一条路来。正这样想着,志全和小春就下山来了。如何开口尚未想好,所以才出现短时的沉默。而这沉默,却对志全和小春形成了强大的压力。志武越不开口,他们就越是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