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面,围着玉清的多是妇女,中老年女人直夸长庚夫妇,说他们养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女子。年轻小妇却以羡慕的目光打量着玉清,附和着夸赞或点头。
桌上摆着糖果,围观者并不主动去拿,玉清便站起来一一塞给她们。
凡能摆放茶杯的地方,都摆上了茶杯。长庚用一只漂亮的玻璃茶罐泡了官茶,这个杯子掺一点,那个杯子掺一点,不停地续水,忙得十分愉快。
女儿归来,是他一大喜事。首先是解了思念之苦,几年不见,多少回梦里相聚。再就是女儿出落得如此光彩照人,刚进家门喊他时,惊得他目瞪口呆。要不是女儿说我是玉清呀,还真不敢相认。
当初妻子难产剖腹生了玉清,从此不再生育。夫妇二人总为家无男嗣感到气馁,殊不知玉清很有出息,一笔又一笔往家里寄钱,让老两口越活越滋润,左右邻里无不羡慕。因此,女儿这番回来,算得上荣归故里了。
女人们的话总是很多,问这又问那,自然问到玉清具体从事什么工作。这本也是她们十分想问的问题,玉清这么能挣钱,当然想知其底细。玉清很是坦然地告诉大家,她开了个美容院,在深圳罗湖区一条繁华的街道,光美容床就三十多张,招聘人员二十多个,其中一半是高级美容师。妇女们如闻天书,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唏嘘慨叹。
庭花听玉清这样一说,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玉清姐的皮肤又白又嫩,像个玉人儿似的,原来她是美容院的老板。可以说在场的人除了庭花,都不知道美容院究竟为何物,或许有人听说过这个名称,却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的。
玉清见大家一脸困惑,便主动介绍美容院开设的项目。她说:现在城里的女人,越来越追求美。不仅有钱的女人如此,即使靠工资吃饭的女人,也不惜把钱花在美容上。可以说,讲究的女人,都是从头弄到足。美发不用说了,花样之繁多,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做一回头发就要二三百元。然后脸部护理,最低也是五十元一次,包月也是上千元。双眉要修、要文,眼线和唇线也要文,手指甲和脚趾甲上画花,还有香花液浴身、按摩共振瘦身等等。
在场的女人们,无不听得瞠目结舌。有人惊叹:妈呀,这样弄下来,得多少钱啊?
玉清说:少的每月一两千,多的五六千。
慨叹唏嘘之声鹊起。长庚夫妇,脸上则充满荣耀。
唏嘘之后,便是议论:深圳的人,怎么那样有钱呢?要是我,才舍不得哩!
庭花虽不了解深圳的消费水平,但她完全理解玉清所说。在县城打工时,她就知道美容院,还知道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在美容方面大把大把地花钱。看来玉清姐这个美容院的老板是相当称职的。首先自身就是一块很诱人的招牌:肌肤细嫩,模样秀美,凭这点就能招引不少顾客。能把自己美成这样,谁不想去她的美容院试试呢?
在场的女人们,对玉清似乎什么都问到了——从深圳风光,到所从事的工作,以及大体收入等等。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心中,无人率先提出。这就是玉清的男人。不管怎么说,玉清算起来已经三十出头了,早到了成家的年龄,可这次回来,怎么就孤身一人呢?按理应该是两口子,还带个娃娃什么的。但玉清除了自己,便只携了一只皮箱。
女人们之所以不好问,在于平时风闻一些关于玉清在外面的说法,主要传说她从事了什么不太光彩的行当,可到底实际情况怎样,又谁都不能确知。现在,玉清既然已经说明是在开美容院,风闻的东西就该打个大大的问号了。可真要问到眼前这个美人的丈夫,却又不好开口。有人欲言又止,热闹的气氛,偶尔沉寂。
庭花似乎猜到了大伙的心思,她不希望这个时候出现僵局。她绝对相信,凭玉清姐这样美丽大度的女人,在灵泉寨不可能因这样的问题犯难。即使有什么隐秘,也一定在回来之前就把一切都想好了。也许眼下玉清姐并没有猜到大家的心思,而她又不希望大家继续对玉清姐猜疑,于是“僵”的迹象刚一显露,她便适时站出,喊了一声玉清姐,问她,姐夫怎没一道回来呢?
玉清这才注意到她,笑着回答:他在香港,忙着哩!不过,只要我一个电话,一定要他回来,他肯定乘飞机赶到。
庭花说:那又何必呢,人家香港那地方,时间可就是金钱啊。
玉清点头称是。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显然比其他人懂得更多,于是看着她问:你是……
庭花说:你忘了?我是郝守云的女儿,庭花呀!
玉清立刻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拉了她的手,稍显惊喜地说:啊呀,你都长这么大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你小时候经常跟在我后面,和我贴得最紧的就是你。
庭花说:过去贴,今后还得贴。你在哪里,我也去哪里!
玉清略为一愣,很快明白庭花的意思,爽声笑道:我当然喜欢你贴,有了你,我在外面可就多了个女哥们儿。
所谓“女哥们儿”,是城里时新的说法,灵泉寨的女人们不一定能听懂,只朦胧猜到一点。不过都以为玉清说说笑而已。
庭花被玉清拉过去,坐在了她身边。玉清说:庭花妹妹,其实你长得挺秀气的。听你说话,可比我那阵强多了。我当初出去什么也不懂,东碰西碰的。要有你这样的聪明能干,我会比现在做得更好。说实在的,出去也不容易。比如我开美容院,为了保有这副面容和身材,至今不要孩子,只想先把钱挣够了再说。
这时玉清妈插话说:哪有一辈子不要孩子的?
玉清说:妈,你就放心,不出三年,我一定让你看到孙子。
玉清妈笑了,在场的女人们都笑了。她们在笑的同时也暗暗惊叹:一个从未怀过孩子的女人,居然说起生孩子来,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意思,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啊!这个玉清,真的是脱胎换骨了。与此同时,便又想象她香港老公的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纪多大?具体又从事什么行业?当然还有一个模糊的问题:既是香港人,不知是否已有妻室?因大家传闻中的香港人,在这些方面是颇有点不在乎的。何况,玉清既然已经和他结了婚,怎么不也到香港去呢?
这时,院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来,站在阶沿上的人先看见了,便有人打招呼,喊:凌风。
一听凌风来了,堂屋里的人都往外看。玉清没有听见,但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外边,知是来的显客,便也探头去看。见是凌风,便连忙迎出来,很是尊敬地称呼凌风老师。
凌风见大伙纷纷站起,赶快抬手按下说:都坐下,都坐下。
这时徐长庚从里屋走出来了,招呼一声凌风后,忙去后边室内抬出一把椅子来。许是他房间内的专用藤椅,藤条白亮,颇为新色。
显然凌风不是一般的串门者,他一到来,便有人告辞。好像有带头作用似的,一个人起身要走,其他人纷纷起身。女人们确实也来了好些时候,应该走了。凌风这样有身份的人来了,就该把余下的时间留给他。玉清先招呼凌风坐下,又礼节性地对要走的人说了几句挽留的话,然后由她母亲送出院门。
坐下来的凌风打量着玉清,叹道:你变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玉清笑笑说:这么多年了,哪有不变的?凌风老师,你也变了不少。
凌风说:当然变老了。应该说,我和你没见面的时间更长一些。大约支教回省城之后,就没见过你了,不过灵泉寨的几个学生,我一直在心里牵挂着。现在看来,你们都不错。你在深圳,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办法。志武呢,也终于办起了采沙场,当上了老板。
一听凌风说志武,玉清脱口而出重复了一句:志武?
凌风说:志武办起的采沙场就在灵泉寨。你爸没告诉你么?
玉清显得有点高兴:真的么?这个志武。
庭花本来没走,但坐在旁边,见玉清和凌风说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身来,对玉清说:明天抽时间再来。
玉清起身相送,至堂屋门口,才小声说:你说的事,我们下来再商量。
庭花点点头走了。
玉清走回来坐在先前的凳上。这时长庚走出来对凌风说:你一定在这里吃饭,我和你喝一杯。
凌风说:我可不胜酒力。
玉清说:就喝葡萄酒,我在机场顺便买了两瓶。
凌风说:好吧,我就尝尝玉清买回来的葡萄酒。
长庚一听凌风愿意留下来吃饭,很是高兴,立马去厨房帮妻子操作去了。堂屋里,便只剩下玉清和凌风二人。
凌风只是想来看看玉清——他这个多年不见面的学生。多年以前,玉清的父亲在极“左”的环境中被染得面目全非,便一下子和凌风拉开了很大距离。凌风支教来小镇一年,虽对长庚曾经的作为耿耿于怀,但对玉清,却从未另眼相看过。相反,由于玉清作文好,他还特别加以辅导,玉清为此十分感激。加之慢慢听说,当初凌风在灵泉寨时,父亲对他多有伤害,于是就对凌风老师更加崇敬了。在南方这些年,玉清每每想起灵泉寨时,总要同时想起凌风老师来。
在凌风回归灵泉寨这些日子里,他忽然发现长庚已发生很大变化。他分析过长庚变化的原因,除了整个大形势的影响之外,女儿玉清是个重要因素。也就是说,在南方大城市发展的玉清,从若干方面促成了父亲的变化。所以,玉清尚未回来,凌风对她就有了某种特别的印象。忽然听说玉清回来了,他怎么不急着想来看看呢?
凌风自然问了一些玉清在外面的情况。但凌风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无论谈吐、问话,都极有分寸。关于玉清在外面的事,他也有所风闻。他由最初的困惑,到基本理解。他毕竟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人,而且业余写作、出书,成了作家,不应该保守。一旦有了理解,便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了。但是,他不能因为觉得正常便毫无顾忌。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尤其一个在外面闯荡的女孩子。在转型期的中国社会,能在复杂的潮流中站稳脚跟,并较好地生存,作为一个女孩子,已经相当不错了。正是从这一点说,在凌风心目中,无论志武还是玉清,都是值得肯定的。虽然,他们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一些不足。
玉清单独在凌风面前,似乎更无任何保留。她首先坦然地说她找了个香港人,没说结婚,只说在一起。这人是香港经商的,生意做得不算很大,却也实力不小。主要通过香港,把内地的一些小物品往东南亚转卖,因此常常游走于深圳与香港之间。不过人很不错,待她特别好。而她决不当寄生虫,一直努力要有所作为,终于在那人的帮助下,办起了一家美容院,生意越做越火。现在,她完全能自立了。她已用自己赚的钱,把开美容院的铺面买下。也就是说,她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一个老板。但是她永远记着那位香港人的情。也许再过两年,她就生个孩子,然后带着孩子过。
玉清小声对凌风老师述说着,说得真切而坦诚,好像面对的不是过去的老师,而是多年不见的知心朋友。
凌风听着她的话,不由得又想起素娥。素娥的死,虽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可在最关键的一点上,责任难道不在他么?是他在她最为脆弱的时候,推了她一把,让她掉入灵泉湖中。
要说凌风这一生有什么隐私的话,这,就是他最大的隐私了。这一绝对隐私,永远深藏在他心底,如同难咽的苦果,由他一个人慢慢去嚼。他不愿说,也不能说。这一生,就只能挣扎在关于此事的痛悔与愧疚中了。虽然他也知道,只有当他大胆暴露真实,把自己心里最阴暗的角落抖搂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并加以指责,他心中的痛悔才会有所减轻。但他无论如何不会走出这一步的,因为走出这一步,就意味着将否定对素娥之死的原有定论。这定论早在若干年前就已形成,曾给素娥以阻碍、逼压的人,永远都套着这定论的枷锁。若是另有真相,那一度穷凶极恶的阻碍者和逼压者们,便会纷纷推卸责任,脱离枷锁,反过来将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其实他本已在这枷锁之下了,只是外人并不知道而已,他何必再把它道出来呢?何况,那些曾给素娥以摧残逼压的人,难道不应该受到应有的良心与舆论的谴责么?因此,他宁愿这样默默地承受。
在听了玉清对自己在外闯荡经历的真实介绍后,他对素娥的愧悔之情更加浓厚。他当时怎么就把所谓“失身”看得那么严重?而且素娥是无意的,毫不知情的。她自己已经在为“贞操”的失去痛苦万分了,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上,他却不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去拉一拉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才是凶手。
凌风的一时沉默,使玉清停止了说话。稍有停顿之后,玉清问他:凌风老师,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凌风这才如梦初醒,忙说:怎么会呢。我是感触很深,觉得你是很令人钦佩的。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容易么!我认为,你现在已经基本成功了。你有了自己的生意,并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规模和网络,我深信,只要照此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有更大收获。
玉清知道,凌风老师是不会虚假奉承的,他这样说,便是出自内心。顿时便又高兴起来,说:凌风老师,听你说话,真的很内行,哪像只是教书的。
凌风说:不能说是内行,只不过了解多了,也就鸡毛蒜皮地知道一点。
这时玉清妈走出来了,喊他们吃饭。凌风说: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站起来,和玉清一道进入厢房。一张小方桌,刚好坐四个人。一看桌上,菜肴丰盛,居然鸡鱼猪鸭齐全。自然鸡是自家养的,猪肉灵泉寨有卖,鱼从灵泉湖中捉来。看来长庚不单是因为女儿,更因为凌风的缘故才搞得这么丰富。
玉清取来干红葡萄酒,用开瓶器开了,然后倒入备好的三个杯子中。玉清妈不能沾酒,不在计划之列。
玉清一边斟酒,一边对父亲说:我明天去买几个高脚杯回来。喝葡萄酒,最好是高脚杯。
玉清妈接过去说:还不都是杯子么。
玉清说:红葡萄酒高脚杯,那才叫档次。谁见了都想饮一口,不像这种杯子,倒在里面食欲都没有了。
凌风点头,以示认同。他虽没有更多的话,却在心中称叹,玉清不愧是在大城市出入。
斟上酒之后,玉清率先端起来说:欢迎凌风老师和我们一起进餐。这第一杯酒,表示团聚,我们大家一起干了。
说完一饮而尽。
玉清又一一给三个杯子斟上,然后催大家用菜。玉清给凌风夹菜,长庚也给凌风夹菜。凌风说:还是随便一点吧,这样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玉清说:好,那就随便一点,但是老师,你可不要客套。
用菜之后,玉清又端起杯来,要单独敬老师一杯。并特别点明,谢谢凌风一年的教育和对她的特别辅导。她现在的写字行文,之所以还能将就,和凌风老师的特别辅导有很大关系。
凌风自然又举起杯来,与玉清碰了。便在心里想:她在外面,肯定有不少应酬。
除凌风外,虽是一家子,玉清依然很礼貌客气,敬了凌风又敬父亲,敬了父亲又敬母亲。长庚夫妇都喜笑颜开,整个场面颇为热闹。
凌风已好久没经历这样的场面了,顿时又想起在城市的某些场合,但是他摇了摇头,觉得那些场合,与灵泉寨的山水很不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