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法国人是一个很自豪的民族,其中最自豪的就是我们的语言。但是可惜,法语的衰落日益严重。
弗朗斯瓦
正是早晨8点多,晨曦尚未完全散去,巴黎的天空微微有些雾蒙蒙的,远近的建筑物披着略带红色的灰装,似乎尚未从沉睡中醒来。不像美国的大都市那样,市内林立着摩天大楼,天空只能从楼宇的空隙内窥见,巴黎的市容轮廓与雨果笔下的时代相比变化并不大,那些标志性的建筑依然耸立在那里,告诉人们法国那辉煌的过去。
在街上匆匆地赶去上班,有些边吃边走的巴黎上班族就像润滑剂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每天清晨将这世界启动运转起来。除了那些供应早餐的已开门以外,其余的中小店铺正在陆陆续续地打开店门,迎接那一日之中的第一位顾客。大街上既没有如美国城市内上下班时的拥挤机动车辆,也没有像中国城市内同等时段内的自行车流。法国人,特别是巴黎人,习惯于利用公共交通工具,如地铁、巴士等,或者干脆步行,所以不用健身也照样不会像美国那样有超过半数的人群超重,超过三分之一的人群肥胖。
我背着个手提电脑,提着一件那种可以一折二的航空西装袋,在巴士底狱遗址广场已转了近20分钟了。巴士底狱遗址广场共有九条大道如绸带似的散开去。我要去的Ibis宾馆在布雷格特路上,那是理查德—雷诺瓦大道上的一条支路。巴黎的路标不像很多国家的路标那样竖在路上,也不是悬挂在马路的上方,一目了然,很远就可以看到,而是很小的一个牌子钉在路口的建筑物上近两米半高的地方,不走到跟前根本无法看清。我从地铁站上来后转了三个路口,拿着Ibis宾馆的地图,还是没找到理查德—雷诺瓦大道。旅馆应该就在广场旁边,打出租似乎无此必要,也不见清晨的广场上有出租车来往。而绕那巨大的广场转一圈似乎不是很明智,于是决定询问路上的行人。
拦下来的十个行人中,有四个根本不屑停脚,不待我开口,望了我一眼就匆匆而去,大概是赶时间上班吧。另有三个停下来,听我用英语问完那最简单的问题:“对不起,请问去Ibis宾馆如何走?哪一条是理查德—雷诺瓦大道?”用法语或简单的英语说我不知道,就开步走人了。有三位似乎听懂了我的问题,也知道答案,其中两位一开始还用英语与我交谈了几句,可是最终都用法语叽里咕噜地比画了半天,听得我还是一头雾水,彻底地失望了。在巴黎问路,真是比当年杜牧为了寻酒喝找杏花村难得太多了。
一看时间近9点了,不远处有一家花旗银行正在打开它的大门开始营业。美国银行,一定有会说英语的。背着行李,顾不得周围惊奇的目光,狼狈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步入银行。在银行豪华大厅内的前台接待桌前,是一位典型的法国女孩,用法语向我打着招呼:
“早晨好。”
“请问你讲英语吗?”
“是的,我会说英语。”她一脸微笑地用英语回答说。
看来我的判断没错。在美国银行内,英语应该是工作语言,就像在中国的外资企业内,不但人人需要会讲英语,许多员工还特别取个英语名字以示洋气呢。我松了一口气,就像遇见救星似的将地图递过去,“请告诉我如何去这家酒店,应该不远吧?”
“对不起,我的英语还没有好到可以向你解释如何去那个地方。”她似乎有些歉意地说。
我用双手搓了一下耳朵,摇了摇头,怀疑是否听错了。一个美国银行的前台小姐竟然不能用英语指着地图,解释这么简单的问题?!晕。看来并不虚传,早就听说法国人十分自豪于他们的语言,他们或拒绝学习英语,或拒绝讲英语,以维持法语的正统性与纯洁性。尽管联合国有多种官方语言,令法国人感到骄傲的是如果不同语言版本的文件之间有歧义的话,最终还得以法语文本为准。不但在法国,就在世界其他地方,法国人也处处不忘维持他们的语言优越性。
历史的原因使他们对英语又恨又恼,硬要一争高低,哪怕使法语从世界第十一大语言往前进一位也是好的。譬如在加拿大的法裔人士,长期不满英语的主导地位,不但在宪法里硬性规定了以英法双语为官方语言,即使法语人口可忽略不计的俾斯省也不例外。但是在法国人口占主导地位的魁北克省,英语却可以不作为省级的官方语言。法裔人士为了彻底甩掉英语,在魁北克省闹了几十年的独立,1995年的魁北克全民投票差一点就将全球国家面积第二大的加拿大一分为二。当时传得纷纷扬扬的是如果魁北克分离出去,其余的十一个省份将与美国合并呢。尽管最后分裂分子以百分之零点几的微弱差势失败,但已将魁北克搞得民心涣散,经济萧条,大公司纷纷搬走,连法语系统的蒙特利尔银行的总部都搬走了。法国民族的这种“自豪”造成了法国人成为世界上发达国家中民众英语很差的国家之一。结果,最吃亏的除了出游的法国人,就数在法国不懂法语的游客了。看来当年在加拿大居住时,没学些法语,亏吃大了。
有位感情比万花盛开更丰富的散文家与诗人曾写道:“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可我到了这个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的地方,连个住处都无处寻觅,而僵在了花旗银行的前台。
前两天从美国去葡萄牙首府里斯本应邀参加一个博士论文答辩,停留了几天后,直飞法国海边城市尼斯。整洁的街道、安静的海滩,与那些别有风味的餐馆,那是只有法国南部才有的。由一位法国商号的女士陪着在那只有烛光不点电灯的路边餐馆里,就着波尔多干红与又干又松、皮硬心软的法式面包,用银质刀叉品味着生拌牛里脊,烤蜗牛,薰鲑鱼,只有亲历那种情调才会明白为何法国民族那么浪漫多情。
第二天周六,从尼斯坐火车去邻近的摩纳哥公国,20分钟就到了这个位于法国南部,除了靠地中海的南部海岸线之外,全境北、西、东三面皆由法国包围,只有2平方公里的世界第二小国家。国家虽小,可是它的游艇、海滨、城堡与博彩全球著名,特别是有近130年历史的蒙蒂卡洛赌场,几乎成了随机与运气的同名词,甚至数学里的一个计算分支都用它来做学名。
阳光蓝海,环境优美,又无税收,摩纳哥成为世界上有闲富人的第N个度假集散中心与毒枭、巨盗的终老之地。人口除了一半是法国人外,有五分之一人口来自世界上一百二十五个国家,其居民来源之杂,甚至超过了美国。在街上闲逛,不经意就与身穿T恤衫、脚踩拖鞋的某位欧洲皇室遗少相遇,聊上几句。餐馆里坐在邻桌的那个其貌不扬的老者,可能正是国际刑警通缉了几十年的西西里教父。
沿着建在山坡上的主要大道,一眼就能看遍全国的港湾,港湾里停满了大大小小、多数为白色的豪华游艇,在蔚蓝色的海面上竖着光溜溜的桅杆,静静地等候主人们的到来。很可能它们的主人一年也不会来光顾几次,而一艘游艇每年停泊与保养的费用,就可以在中国建好几个希望工程。山坡上参差不齐地散落着各类豪华别墅。那坐落在阿尔卑斯山脉伸入海中的一座陡峭悬崖上,被称为“悬崖顶上的首都”的皇宫,醒目地跳在眼前。自从20世纪50年代好莱坞女星格蕾丝·凯莉嫁给当时的王子,成为摩纳哥王妃后,50多年来这里一直是全球媒体的注目点,特别是那些渴望嫁给现任王子——凯莉那英俊潇洒的儿子,而成为新一任公主的众多好莱坞女星,更是造成了不断的奇闻轶事。
漫步街上,名店林立,其商品比起瑞士的物价绝不逊色。许多商店根本不标价,也不随意接待顾客,只有预约才能进门。不过5分钟步行,就来到那久仰大名,早就想来一睹真貌的蒙蒂卡洛赌场,在警卫的陪同下将护照登记,验名证身后,走进赌场。那闻名全球的赌场连拉斯维加斯的任何一个赌场的一个角都不到,比起全球最老的赌场、建于1638年的威尼斯赌场也是天壤之别。里面的玩赌机不会超过100台,几个赌桌前也看不见出手阔绰的豪赌客,正在下赌的也不过10欧元或20欧元。大概是另外有VIP房,招待那些一掷千金的巨富吧。看来这个全球赌业的过气老大,除了名气以外,早已名存实亡了。转了一圈,不见特别有趣,有些失望地离开,回到了尼斯。
在尼斯,我住在Ibis宾馆里,那是欧洲最大连锁宾馆雅高的品牌,各大城市都有,仅巴黎就有47家。我从尼斯经巴黎返美,正好在巴黎好好地玩一天。这家宾馆前台小姐的英语还不错,我就让她帮我预订了巴黎市中心的同一酒店,90欧元一晚。她告诉我在巴黎下了飞机后,不用出机场,可以坐地铁B线到北站换5号线坐7站抵达巴士底狱遗址广场站,然后走上地面,沿着理查德—雷诺瓦大道走几分钟就到了,既快又省钱。于是就导致了前面那狼狈的一幕。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一位30多岁的,看起来很精明的女士跨进银行的大门,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笑着对我说:“需要帮忙吗?”一口略带法语口音的英语,算是流利的。典型的高卢脸,略呈淡红色但泛白的肤色,椭圆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人不高,淡黄色的短发不经意地蓬松着。我似乎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希望,马上回答说,“是呀,我需要讲英语的人帮助我找到我的宾馆。”
“好,没有问题,请稍等片刻,等我办完我的银行业务,就来帮你。”她转身走向柜台。
由于刚开门,没有其他的顾客,她很快地就返回到我身旁。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她一边将一些似乎收据之类的字张塞进她背的一个小挎包,一边问我。
我将地图呈给她看,“我只是想去这个宾馆,但是似乎整个巴黎都没人会讲英语,你能否给我指个路?”
“噢,那很简单,不到十分钟的路。我能否问你一下你是去那里住宿吗?”
“那当然。”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很显然的吗?一个外国人,背着行李找宾馆,似乎有些多此一问。
“你已付了房租吗?多少钱一晚呢?”她似乎不顾我那带疑惑的眼光,带着微笑,继续打听着。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问路而已,打听那么详细干吗呢?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赶快给我指个路吧,“没有,只是预订了,每晚90欧元。”
“如果有比这便宜的住所,离这里也不远,愿意去吗?”她带着询问的眼光,就是不愿告诉我如何去Ibis宾馆,这时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她走了,不知我何时才能放下行李去各处观光。
“我无所谓,最主要的是能将行李放掉,可以开始我的观光,至于住哪里都一样,你有什么建议呢?”赶快说出你的真实意图吧,已快9点半了。好像没听说法国人会像英国人那样讲话兜圈子。
“我经营一家小旅馆,离这里不远,最适合你这种来巴黎短期旅游的单身居住,才45欧元一晚,包早餐。我还可以帮你设计一下游玩路线,保证你玩得尽兴。”她终于说出了前来与我搭讪的主要动机,不是看出我有可能成为她的住客,她肯定不会这么主动放下法语的高傲而热心地来与我讲英语。看来假如我今天不住在她那里,连问路都不知问谁呢。正如马克·吐温早就说过的那样,“在巴黎,只有你用法语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法国人才会睁开眼睛看向你,而我们从来都无法让那些傻瓜听懂他们自己的语言。”
看样子她也不像是个骗子,不像那些在中国火车、汽车站拉客住进那些又脏又乱的旅店,然后狠狠地斩你一刀的黑牛掮客。似乎没听说过巴黎有这类坏人。
“好吧,假如不太远,你又能帮我做些旅游咨询的话,我就跟你走。你不会不诚实吧?”丑话先说在前头。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中国被高手骗过后,对任何人都多了几分戒心。
“我的旅馆绝对整洁安全,就是小一些,但便宜一半多呢。来,我帮你拿一件行李。”她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我叫弗朗斯瓦,从小生长在巴黎,你要去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给你介绍。你准备住几晚呢?是第一次来巴黎吗?”我俩终于步出了花旗银行的大门,沿着圣安东尼路朝西走去。
“我只住一个晚上,明天早晨离开。以前来过一次,但比较匆忙,只去了埃菲尔铁塔与远郊的凡尔赛宫。你看在今天的剩余时间里,应该去些什么地方呢?”我走路算是比较快的,哪知还必须紧赶才能跟上她的步伐,法国人是步行惯的,大概只有日本人可赶上法国人的步行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