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为自己是福建人而有些自喜。现代农民工一般都是靠同乡的关系连带着找到工作的,而老板也都愿意雇同乡,譬如良子健身就基本是以河南来的雇员为主。真是只有出门在外,才知道老乡亲呢。
“你们店里的生意据说一直很好,你们是两班倒吗?一般足疗店都是两班倒。”
“对,早班8点到晚上10点,晚班下午两点到凌晨四点。我不喜欢上早班,因为不能睡懒觉。”
“你一天能做几个呢?”
“很难说。有时两三个,一般都要做四五个,昨天做了八个,累死我了。”她仍低着头在照料着我的双脚。
“那收入很不错了?”
“要看是做足疗还是指压,做全身推油赚得最多了,90元90分钟,可拿27元,但是很累的。做一个30元的足疗才拿9元。我们是1500元保底,多了才拿三七开提成。”
她在手上又加了些油,双手握住我的左脚,用两个拇指指腹着力按压于足部,反复做着单方向的直线推移运动,一边以询问的眼光看着我,“太重吗?”
“不重。”
“也就是说,不管你做多少,只要除了每月三天休息外,你每天来上班,不管是挨班轮钟还是客人点钟,多出1500元的都按三七开算。做不到1500元,也按1500元给,过了1500元,多做多拿。”
“那么假如你每天做三个足疗,一个指压,一个油压,实际只工作了五个半小时,你可拿63元,一个月就是1700元。比新参加工作的大学生还多呢,2006年大学生的求职底线才1000元,还要交税呢。”我开始为她计算起收入来了。
“那可不是。我以前在餐厅做服务员时,每天站十几个小时,一个月下来最多只能挣800元。我上个月净赚2300元呢,老板还管吃住。我与店里的小姐妹住在与这个店相连的房子里,是老板花钱给我们租的。现在足疗店越来越多,找有经验的足疗女孩还难呢。在古美路上有一家足疗中心,甚至打出招工广告,3000元保底呢,比普通研究生的起薪还高呢!”她很高兴地说,似乎那些工作的疲劳都是挺值得的。
不知道这是否是对现实的一个讽刺:许多学子从初中毕业后寒窗数年,在千男万女的竞争中入了大学,学百科,啃千书。家长们更是倾其所有,金钱、关系、时间,为了子女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毕业时,从“先就业后择业”、“800元底薪也愿干”,到“零工资就业”,求职心理价位一跌再跌。运气好找到工作的,除了要每天正装赶着上班,在路上挤交通,在压力重重的日常工作中受老板的气、同事的竞争,唯恐知识的老化、行业的变迁,得到的报酬竟然还不如一个洗脚的,有些工资低的甚至还不如一个餐馆服务员,收入与学识倒挂。
我的一位朋友任职的上海一家大出版社招了一位华东政法大学的硕士毕业生与一位南京大学的本科毕业生,那可都是全国重点大学,固定工资才1500元而且无任何附加收入。那些从非重点大学或民办大学出来的毕业生有时连找份工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谈工资的高低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只是美梦一场而已,只能成为啃老一族。为了不荣登月光女神的宝座,许多人只能采取隐性就业。
她用双手交错按压脚背与脚心,接着用双手轻轻地挤压脚侧,“先生你身体很好哪,我还未发现哪里有疙瘩呢。常做足疗吗?”据说如果某一器官有病,在足底对应的部位就会有疙瘩。水平高的技师甚至能根据疙瘩的多寡与大小来判断病情的轻重呢,而对疙瘩的推拿运作则可起到缓解甚至减轻病情的功效,不过我倒还未有切身体会。
“有空就会做,积极跟上形势,参加全民运动啦。人之有脚,犹似树之有根,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要想身体健康,就要做足部保健。是啊,你的收入可以比得上一个硕士研究生了。但是据说有些在歌厅、洗浴中心与按摩中心做的女孩子收入更高。”
她用双手手掌轮流拍着我的脚背,然后一只手提起我的脚来,另一手握成拳头敲打脚跟,那是足疗十五法中的最后一招。她一边用一块干布将我的左脚包起来,一边打开右脚的包脚布,开始用同样的程序按摩我的右脚。
“那当然,那些陪唱与做按摩的姐妹每月能挣3000到10000元。譬如说我的一个同乡在洗浴中心做按摩,一个钟238元,对半开,一天就算只做两个吧,其实不止,每月最起码能到手6000元。那可都是正规的按摩,比外资企业的白领收入只多不少。如果愿意牺牲些色相,收些小费的话,那就更多了。但干那种卖身的事,虽然钱多,人也毁了,做得多了,人都没有水色了,以后的家庭生活肯定不会幸福。我是肯定不会去做的。”
去了那些地方,再好的女孩子也会堕落的。刚开始可能还会坚守自己所定的防线,但时间长了,金钱对那些没多少文化的女孩的诱惑太大了,从为男客人按摩特殊部位,到开放上身,最后是将女性的尊严,全部用来换取远高于其他任何工作所能得到报酬。收入的高低直接与身体的开放程度有关,彻底开放身体为男性提供商业性性服务的女孩,一个月很容易的可能有1万到3万的非税收入,几乎与外资企业的首代差不多了。
旁边的那位女孩转过头来对着18号说:“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在卖,自愿的或被迫的,合法的与非法的,以换取想得到的,或必需得到的。有卖手艺的匠人、卖演艺的演员、卖时间的与卖苦力的民工、卖脑力的文员、卖知识的知识分子、卖血的河南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罢了,用青春的本钱换取着明天的幸福,与卖血卖汗的农民并没有多少两致,有啥不对的。这么多人在卖,我想卖还不一定有人要买呢。”
在21世纪的中国,找个出租身体的女子真是比捡到个钱包还容易。在林林总总的洗浴中心、休闲洗头房、按摩中心、夜总会、唱歌房内提供的性服务总量与种类,大概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望其项背的。政府也以进行性教育与发放安全套的方式,无奈地承认了这一尽管仍属非法,但已无法回避与扫清的全国性黄色事实。商业性性服务已成为报上、网上、政府文件内的公开词汇。
我没去搭理那位女孩,继续问着18号,“那你为何不去洗浴中心?有许多洗浴中心的按摩都是正规的,不是一定非要带特殊服务的。”
她一脸无奈地说:“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人人都知道那里收入高。但是要做正规的,要技术高,人长得靓,还要有熟人介绍。我正在想办法,想通过老乡介绍进莘庄那里的一个洗浴中心呢,但是位置有限,得等机会。带特殊服务的我又不想做。我有个男朋友在家乡,是个种田的,没有文化,但人极老实。因为我妈身体不好,弟弟又还小不能干重活、粗活,现在我家基本都是由他在照顾、打理,所以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看着她那青春秀丽的脸庞,觉得一个女孩为了家计、母病,远离家乡,独自一人,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里独善其身,还真挺不容易的。“你准备还做多久呢?不见得做一辈子吧?”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准备再做两年赚足钱后就去学美容与美发。然后将我母亲接到上海来,那时我弟弟也应该毕业能独立了。我可以开个美容院,也可以如我们老板这样开个洗脚按摩店。”
“那你男朋友呢?他可是帮了你家大忙的有功之臣哦。”
“我也把他接出来,他可以做体力活,或者在餐馆等其他地方打工,反正农村我是不会回去了,哪有上海赚钱容易。但在这一行的都不会做长的。我也想去做些较现代化的工作。”
“譬如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去年我曾经与两个小姐妹,瞒着其他同事,悄悄地去修计算机课,主要是一些文员应该掌握的基本知识,譬如文字处理,表格打印等。我们只听上午的课,对老师说我们下午要上班。那一段时间可真把我给累死了,每天只睡五个小时。”
“文凭拿到了吗?”
“没有。有一次那位老师来我们店里洗脚,看到了我们。”
“他怎么讲?”
“他一点没说什么,还问我们学的内容能理解吗?边学边工作累吗?倒是我们自己不好意思了,有些自卑感,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假如我是那老师,一定会被你们的精神所感动,鼓励你们继续学习的。多不容易呀,放弃了多可惜。”
“其实我也想继续去的,但那两位姐妹死活不肯再去了,怕人笑话。整天为人洗脚,有啥意思,我的手都按出老茧来了,有时一天做下来,手指关节都痛得要命。还是做美容、美发的轻松。
上海劳动局有办发证的美容、美发短训班,过两个月我就去报名参加,以后就干美容得了。在这个地方尽管老板待我们同乡都不错,收入也还可以,但整天除了捏脚、按摩、吃饭,就是睡觉,真是荒度青春,连外面的天日都见不到。我来上海那么久了,连东方明珠都没有去过。上次想去浦东的嘉年华好好玩一下,也因为店里太忙,老板不准假而没去成。去逛店吧,也因凑不到小姐妹一起而只能一个人去。”
“农村里像你这样的年龄,该谈恋爱结婚了吧?你们一起打工的难道没有男孩子追你吗?”
“留在村里的结婚是比较早。但出来打工的即使回去也不会很早结婚,一般都要到二十四五岁。有很多打工仔,甚至做生意的年轻人追求我。有一个真的长得很帅,比我大三岁,自己开一个小店,也算是事业小成了吧,可是我那老家的男朋友怎么办呢?我都烦死了,还不敢告诉我妈,只能与小姐妹们商量,有时做梦都会烦醒。我一定要赚到两万元,在上海站住脚以后才决定终身大事。先生你等等,我去拿热毛巾。”
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中国现在有多少这样的青年男女,从农村来到大城市谋生,改变着城市与农村的社会结构,从最底层推动着社会的前进。而那些走不出家乡,仍守着祖祖辈辈那片黄土地的同龄人,则注定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旅途。但愿她能像她的工号那样一路发,早日实现加入美容美发服务大军的理想,能多见些天日,不让青春的花朵萎缩在万千脚丛中。
她拿来一块绞得紧紧的热毛巾,打开抖了一抖,让毛巾稍微冷一些,然后双手用那毛巾将我双脚上的油仔细地擦去。她坐在我搁脚的凳子左边,放下我的裤腿,将我的左脚搁在她的大腿上,用双手推拿着我的大腿与小腿,这是足疗的最后一步。做完右腿后,她微笑地说,“先生我以前也见过你来我们店里,我做得还好吗?”
“很好。比以前为我做的几位都好。好好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听说过扬州的女修脚师陆琴吗?”
“没有。”
“她17岁时顶住社会的偏见和巨大压力,成为扬州第一批女修脚工后,刻苦钻研修脚技艺,成为扬州修脚业的‘第一高手’。外地人到扬州都点名让陆琴服务,就连国家领导人到扬州也会去请她修脚。香港的政界要人及演艺明星如邵逸夫与刘德华等名人也时常请她去香港修脚。她已在北京、南京、杭州、常熟等地开了分店,输出修脚技艺与扬州修脚业的品牌。
反正我经常来的,以后就可以点你了。本来还可以让你做一个油压的,但是我与朋友约了9点钟在徐家汇的上岛咖啡见面,今天没时间了。听说有的足疗店有双人服务,即两位服务员同时同步的做两只脚。”
“我也听说过,但是我们这里没有。两位服务员要经过长期配合才能达到同步。有两人力度一样的,也有一男一女以不同的力度,但同样的节奏做左右脚,然后轮换,客人会特别舒服。”她带着我来到客厅,按手牌找到了我的鞋袜。她让我坐在沙发上,帮我套上袜子,穿上鞋子。我付了20元给坐在前台收账的老板后,他给了我一张折扣券,“先生,如果你下次来做一个全身油压的活,凭这张折扣卷免费足浴。”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优良服务?
“走好,欢迎下次光临。”18号一边拉开大门,目送着我出去,一边微笑着说。
我的双脚似乎还泡在热水中,热感一直传到身上,浑身舒畅,今天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了。正如那发明东坡肉的大诗人很久以前所云的那样:“主人劝我洗足眠,倒床不复闻钟鼓。”
步出店外,路两边一片灯火,前面那家新开张的四川洗脚连锁店前面仍是人头攒动。这流行于整个华夏的足疗运动已在美国许多华人聚集的城市内陆续起步,当然费用是美元的等同价位。看来不出几年,这项运动就会像中国餐一样,在世界各国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