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偶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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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传销外传

事后才能认清人。

麻雀庄的人后来说,能发死人财的女人真TMD牛!

冬天的太阳是个宝,不管艳不艳,只要它露脸,就有晒太阳的庄户人。

那些不习惯憋在屋里不见日头的,不爱盘在炕头看颠三倒四的谈情说爱的,喜欢听听说说乡村里的野闻趣事的,老爷们一伙,娘们一群,同守着村头的一条公路,或蹲或坐,沐着冬日的阳光,他们闲话他们的,她们瞎扯她们的,没了话题的时候,不妨说说过往的车辆和行人。

女人们靠着富贵家的南墙根,各自撕扯了一把麦柴垫坐在屁股底下,围成一个不规则的窝,个个手里都有针线和鞋底子鞋帮子。

“呦!你看那个不是赛珍珠吗?”富贵老婆捏着针在头发里蹭了蹭,扯着鹅脖子向路远处看,“还穿着今年新时的元宝花棉袄罩衫呢!”

“啧啧!”长命老婆的眼光往下一横,咬牙断了线头,积起了一口唾沫,往身后的土地上“呸呸”吐了两口,随即一脸鄙夷,审视了她纳好的鞋底又无限骄傲的说:“老了几十岁的人还不知道丢人现眼!”

江子牙的媳妇乘长命老婆埋头寻鞋面的档儿,狠狠“挖”了两眼,像是随口说说,“听说大眼睛跟他姐夫去四川开茶车,一月1300呢!”

“老九说上次他去邮局给高娃子寄钱,看见赛珍珠取钱呢!说是儿子从四川寄回来的,老九偷偷瞄了一下钱,好象整整3000块呢!”红军媳妇干脆停了手中的活计,紧凑着说。

长命老婆不屑一顾地挑了两下眼眶上两根快退完的眉毛,抢白道,“那她还整天死忙活忙粘什么死人纸活?”

“嘻嘻,这叫越有钱越忙活。”赛珍珠的变化,江文明的女人早就瞧在眼底,别看她瘦得猴似的,小算盘比谁都拨的快。

没人言语了,几个女人都沉在自己的念头里。

“四婶婶!”不等赛珍珠下了自行车站稳当,江文明的女人早就立了起来,全球化的笑问,“走镇上了?”

“啊。”新烫了头,染了发的赛珍珠笑得不咸不淡。

这时除了长命老婆没挪窝,其他的女人都撂下活,端出笑容,拉住赛珍珠,摸她的头发,摩擦她的衣服。

“要是个好看,啧啧!”

“黑亮黑亮的,人马上就年轻了。”

江文明女人试探着问:“二羔又寄钱啦?”

赛珍珠并不做答,不过笑得更深了些。但答案清楚的很。她的脸虽然也有皱纹纵横牵扯,但依然神采的大花眼睛,闪了几闪,就把这些女人的心理都摄了下来,她敛住笑说:“我还忙着,韩武的爹死了,三天后就用纸活。”叹了口气接着说:“儿子的钱得给别攒着找媳妇,自个儿还没老爬下,能闹两个是两个!”

有钱的怕人知道她有钱,没钱的怕人知道她没钱,再有钱的也还在为钱苦恼……女人们看着赛珍珠的背影,谁都说不出话来。只顾着谗眼望呢,连长命老婆也忘了仇恨。

男人们早就在不肯散去的烟雾里神侃开来。

秃了半个脑袋的长命,砸吧着嘴里的烟味,长叹一声:“嗨!”眼睛分明往上一睁,抬出额上的三道皱纹,又随着那口气的结束,恢复到原来。

“还想呢?谁叫你们家那会儿穷得没有多余的饭呢!你TMD怕是把头发都想秃了!”谢老三呱呱的笑声象黑老乌,精瓜瘦的长脸被他这样的酷笑振的七扭八歪,老歪嘴边一圈白花花的唾沫子,“鲜花插在牛粪上,花喜鹊落在了猪背上。听说江中山在山上放羊呢!”

“傻人有傻福,就江中山这么个八成人偏就娶了赛珍珠这么能干的女人!”

“大眼睛象是挺能捣。”富贵搔了搔毛草的头,瞥见长命还望着赛珍珠拐进庄子的路口,“长命!”他把手里的纸烟抖了几下,去掉了烟头上的死灰,重又含在嘴里大大的吸了两口,和着喷出的烟气说;“长命,你去打听打听,那是四川啥地方,闲闲的,叫我们三尕子也去赚点钱?”见长命不搭理,他又转向宝队“你老婆不是和赛珍珠好吗,咋不让她给说说让强子也去呢?”

江子牙的媳妇吃完饭就把锅碗留给女儿小红,自个儿去了赛珍珠家。

赛珍珠新盖的砖房的门窗还空落落的大张着。她还住在旁边的三间旧屋里。

苗翠花一进门就被满屋里红红绿绿蓝蓝白白的颜色怔住了,乘着灯光,彩色的纸花、纸条,有一种另一个世界的绚烂。

“忙呐?”

“恩。”赛珍珠安详而神往的醉在自己的纸活里。她的手灵巧的提起一条泛着碎纸条的黑油纸,依着上一圈纸毛驴的驴毛又贴上一圈,这样粘完驴屁股的三四条,又将事先做好的纸驴尾撅在后面。

“象得真真的!”

“你怎么不坐?我正想哪天找个空去你家里,让你给我念念二羔的信呢。”

赛珍珠扑开身上的碎纸屑,直起身,往后挺了挺腰。她头上戴了顶白帽子,头发全都一丝不苟的罩了进去,蓝布围裙,蓝布袖套。

苗翠花当年上过高中,赛珍珠常拿些字让她教着认。信纸上天蓝色的印刷字“中国四川美国纽约纯茶集团”她一字一句的念着,同时也把那些话记在心里。

赛珍珠一边忙着粘一个童女,一边听苗翠花读的内容,不时发出“哦”“这样”的声音。信她早就懂了,实际上她心里思量的是还要粘一个童男才算干完。苗翠花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就说自己锅还没洗呢,她是来看赛珍珠闲着没有,帮她绞个鞋样子,她说明天再来。

由苗翠花开始,消息传的像光波,几乎是从那一晚到第二天,整个庄子上的地球人都知道了:

……不认字的去了当运茶工,800块钱工资另加奖金不定。初中文化的开茶车,1000块钱工资另加奖金不定。高中以上文化的当干部,1500块钱工资另加奖金不定。…先培训两个月…女的么,站铺子,600块钱……钱啊钱,光传说着,光耳朵听着,就让缺钱的穷人血脉喷张蠢蠢欲动,脑袋就成了印钞机。

长了翅膀的消息,从那一张嘴到那一张口,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就像是亲眼见了那个厂子,亲自挣到了那些钱,激动地像一锅开水,泛滥成滚滚洪水。

徐红英看着几个披麻带孝的人拉着一车厢花花绿绿的纸活去了,才夹着花绷子进了赛珍珠家。

“红英,坐。”

“四婶,我来求你件事。”

“哦。”赛珍珠抽过她的花绷子看,“色不匀实,要从黑绿、深绿、浅绿、黄绿,一点一点的绣,叶子才生气呢!”

“不是它。我想让江文明也去四川跟李文玉、二羔干!”

“文明只有小学文化,听说去了只能当运茶工,钱少了吧?”

“四婶!”徐红英急了。

“你们两口子掂量去,忙可以帮,主意你们自己拿。”

想钱都想疯了吧!女婿不听她的,儿子不听她的,而她又不得不为他们操心。赛珍珠站在院子里看徐红英乐颠颠地拧着屁股步了,摇着头叹息一口,心想,光阴在人的脸上划得皱纹是白刻的吗?每一小道道都是一段辛酸呢!

江文明去了四川以后,徐红英活份得象多上了化肥,天天跳着瘦猴身子东家西家的宣传:男人识字多的当干部,识字少的开茶车,不识字的当运茶工,女人么,可以站铺子的,所有的工资都在800块钱以上……

给她这么一喧闹,胜过全天24小时的滚动广告,当即庄子里就又浩浩荡荡去了25个人。

赛珍珠一直都只是忙纸活,绣花,做鞋,仿佛沸沸扬扬的事跟她一点儿也不沾边,要有人问,她就给他们看儿子的信。

老九去了又回来了。人们问挣多少钱了,他只说自己喝不惯那里的水,老闹肚子,所以入了3000元股,回来只消每年年底分红就行了。

赛珍珠买了彩电!

人们更深信不疑,将神话般的赚钱路又传给亲朋好友。庄子里又去了5个,其中一个是长命的儿子。

田地又绿了,正经的庄户人开始忙农活。

赛珍珠毫不放松地经营着自家的田地。染过的头发又见白了,弯曲的卷儿渐渐直了,皱纹又毫不客气地画了两道,她把劳累和心里潜藏的不安深锁在眉头深压在心底,所不能改变的只有她层次分明的眼睛里的光。

夏场一打完,又有一段消闲的日子。

赛珍珠却不敢怠慢,隔几日就到城里卖她绣的鞋垫、手帕、孩子的小肚兜。这些乡下不起眼的东西,到了城里全成了宝贝,价钱好得很呢!

大正晌午,天气闷得就象呼吸都被沾住了,树叶子也傻嗒嗒的,天又作弄着下雨呢!

赛珍珠坐在树阴下捏着针线打起了盹。她梦见到处都是热闹的彩,浓浓艳艳让人好不快活。她好象在里面,又好象不在里面,一切好看的象是真的,可是一抓什么也没有……

“赛珍珠,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你一天活得美的,把老子可害惨了。说什么去四川挣大钱,把我们美琳骗了去,白白丢了4000块钱……!”

赛珍珠知道事情败露了,但是项发财已经红了眼,像只穷凶极恶的公狼,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她新买的彩电抱了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无动于衷,连眼泪都不曾有。

项发财并没有因赛珍珠不言语就住嘴,而是越骂越起劲,引得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十个人。

赛珍珠知道项发财不识抬举,干脆心一横,利利落落的站在院子里指着项发财骂:“项发财,你才死不要脸!你给我听着,今天要把电视给我抱走,就别想再要我给你还那3000块钱!”看项发财楞了神止了骂,她晓得自己的话切中了要害,便接着稍微放低了嗓门说,“你们美琳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长得那个蟑螂丑样,还勾搭人家四川小老板……”

项发财涨红了脸,张了张嘴,想骂又一时不知骂什么,牙也呲嘴也咧脚也跺。最后,他把电视机小心搁在地上,扑过去想打赛珍珠,但被看热闹的人们给拦住了。他气急败坏,在人们的拉扯拦挡中,左右上下地抽跳着,不住声地@##¥¥。

比起他不成意思的骂野话,赛珍珠却是高吊着嗓子有板有眼的讲述起项美琳,不知听谁说撵到了四川去,看上一个四川小老板,要跟人家,项发财不让,死活把女儿押了回来……赛珍珠越说越来劲,讲说地活灵活现,长耳朵的都听得津津有味,紧抓住项发财,免得他打断这样一段荤素有味的传奇故事。

赛珍珠更恨自己的姐姐赛翡翠。

那年她十八,赛翡翠十九,弟弟赛黄金才九岁,爹病着,妈瘸着一条腿。他们一家五口逃难来到这个地方,都快饿死了,是江中玉家救了他们。本来爹妈商量让赛翡翠嫁给江中玉,但赛翡翠以死相逼,她实在看不下爹妈跪在那里求赛翡翠,而赛翡翠只是无动于衷的哭……这也罢了,没想到赛翡翠的儿子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又将十七岁的彩霞强奸了,害得她眼泪往肚里咽。如花似玉水灵灵和当年的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只好远嫁给了穷光棍李文玉。

赛珍珠早就料到了项发财会狗急了跳墙,在赛翡翠巴结着套话让项美琳去四川时,就提出借3000块钱,周转买做纸活的料,年底就还。

项发财干气干瞪眼,有人又笑话他和小姨子闹腾个啥,赶快回家去把自个女儿的管好……在人们连拉带拽又劝下,再想想借给赛珍珠的钱,他只好气扁扁的走了。

这样大闹了一场,赛珍珠累得瘫作一团泥,不想吃也睡不下,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屋里。不过,这样的失神只持续了个把钟头,她就又象没事一样,活洛洛的吃喝完,继续绣她的花。她喜欢颜色,它们使一切的沉暗有了鲜活,你可以由着心思去配色,尝试各种各样的简单的几色溶化作更丰富的色彩来,做这些活时,她的许多怨恨就化解了。

赛珍珠悄悄写信给女婿儿子,叫他们不要急于回家,先在外头工地上打工,等风头过去了人都冷静下来再回,又暗中嘱咐小女婿,去把江中山的羊都卖掉。

这期间,钱家庄钱串串的女儿,人称小老板钱倩和男朋友因为搞传销被抓到了公安局。庄子里去四川的也稀稀拉拉的回了家。他们也想象项发财那样,跑去跟赛珍珠闹,可是她家里的电视机粮食都顶帐顶光了,就剩下光溜溜的砖房的几道墙了。庄户人也爱面子,谁也不愿承认自己贪财愚蠢胆小,也就将打掉的牙齿往肚子里吞,顶多自家人数落着骂。再说,是他们自己撵着要去的,怪谁?他们又默默的回到田地里耕作,不再奢望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庄稼绿过黄透以后就收割了。秋收结束,冬天又来了,一切的繁华都被肆虐的北风剥去,麻雀庄的农舍高低前后新砖旧土的散漫座落,他们周围的土地赤裸裸地干瞪着顶上灰溜溜的天。

南墙根下晒太阳的庄户人又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东道西。大家听说江中山的羊被人抢了,250头呢,只剩下26个小羊羔……从电视上也知道,传销是骗人的,很多人都上当了,不仅仅是他们……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咬牙切齿,有人长嘘短叹,有人默不做声……眼见着没了意思,总有人提起别个话题,挑起大伙儿的兴致——转移视线在于制造新的焦点。

“七队麻刀的大丫头又重找了!”

“就那个离了三次的!”

“昨天晚上江子牙赢了130块钱呢,苗翠花牙呲地合都合不拢……”

二羔摸着黑回到了家,看到赛珍珠又老了一层,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抱着她的腿呜咽道:“妈,我错了,不听你的话……”

赛珍珠拉起儿子,眼泪涌了出来,抚摸着他瘦削得只剩下那双大眼睛的非洲难民脸,心如刀绞,叹息道,“娃啊,天下哪有便宜事!你妈因为几口饭就嫁给了你爸爸,一辈子过得这个辛酸,你还没看够……人要实在呢!”

人好象都等着闲了死。冬天的丧事特别多,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传销带来的仇恨,又巴巴地来找赛珍珠,要她帮忙扎纸活。

乡下人的丧事讲究热热闹闹红红朗朗,纸活要扎得像粘得艳丽,要有吃的喝的玩的乐的骑的车坐的驴看的电视操心的童男童女……仿佛要把家人在世间享受到的没享受到的都置办齐全,好让他到阴间能过上想望的日子。

赛珍珠仍然住在旧屋里,依旧手脚麻利地做着纸活挣她的死人钱。有时候,她也琢磨,办丧事粘纸活,究竟有什么意思,难道人死了真有一个阎王殿那么个地方?不过是人的想象罢了吧!越是没见过的越好糊弄,人自己就会胡思乱想,什么活人钱死人钱,说白了还不是个“贪”字!埋死人做得红火了,希望死人带来阴财!见多了,她才不信呢!她只晓得有人买就能卖,那么粘纸活算是门手艺,能塌塌实实地挣钱。这么多年来,她靠着粘花圈做纸活养活一家子,送走4个老的,带大3个小的。她一件一件的粘,常常半天不挪窝,把自己埋在那些浓艳的彩纸里。有时候她做着做着,就觉得是给自己置办的——她躺在一口红艳艳的棺材里被人抬着,白色的孝服上空飘扬着翻舞的彩条,还有鲜艳的纸花,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想着粘着,脑子里的情景又恍惚成——她风风光光的带着嫁妆,热热闹闹的当了一回新娘……

能忘记的是事情,难以了结的是心思。赛珍珠笑出了眼泪,辛酸自语,“死了,兴许就能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