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偶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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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鬼进村(3)

杨瑞抽着烟,心不在焉地盯着麻将桌,听着各种声音。在这屋里,他已经呆了几个小时了,但是美燕一直都没有出现。事情都过去十年了,什么都变了,但是他——如果她不是在玉米地里等他,如果他不贪挣那三十块钱,如果她没有发生那件事……周美燕从里屋里出来了,一身娇艳的桃红旁若无人地闪了出去。

扯闲话也算是宣泄吧,再小心翼翼的人也不可能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王萍盘腿坐在炕上给周新缝棉裤,也没听见门响,一抬头却见李淑梅站在头前,“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忙啥呢?”

“唉!”李淑梅吊着脸长叹,整个五官都向下拖拉着,“英子的小姨妈快不行了,不知道是哪一天呢!”她撩了一眼铺在炕上的棉裤,“小兵爸的?”又发出无精打采的叹息,“我的心,这几天麻烦死了!那会儿,都要让我妹妹离婚,就是我嫌丢人——”她说不下去了,眼睛一挤一挤地阻止着有东西淌出来。

“都是命啊!造着你咋走就得咋走!怕才四十几?”

“唉!那年喝药救下了,没想到又得了这种病,命也就太苦了!还不吃药,说是给嘎子省着娶媳妇呢!人都成那个姿势了还管那么多?我一做梦呀,就看到她的那张脸,黑锈锈地只剩一层皮!”

屋子里的空气被两个女人的叹息浸染了。一阵沉默,连光影里忙乱的灰尘也迟迟疑疑。

好一会儿,李淑梅才说话,“英子那个傻婊子这几天也加上赶烂得,给你把娃娃打掉了,说是要离婚……”

她们说话真有意思!两个人一个屋,算上外屋的小倩统共三人,可是都压着嗓子,叽里咕噜地说话。怕人听见?若是那么不放心又何必要说出来,既是要说何不说个痛快?小倩最不喜欢李淑梅这种神么鼓捣的说话方式。人越老越谨慎,还是越老越糊涂?去年冬天,周英说要结婚,小倩气得数奚落了一翻,结果挨了王萍的骂,叫她小小年纪不要多管闲事。管闲事?英子比她才大一岁,十八岁就嫁人,经济条件那么好,还催得又那么急,里面一定有猫腻!白搭的好事历史上从没有过!一场让全村人羡慕的婚礼,婚纱乐队车队城市户口工作,农村女孩靠嫁人就飞上枝头了?小倩心里一百个不舒服,特别是对英子妈,老朽了,还是太爱占便宜,把女儿的一生就交代了!说到底还是怪英子,自己的事怎么能稀里糊涂呢?越长大,小倩就越想离开农村,在这片土地上,女孩子的一辈子好象都是不明不白的。由于想知道英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几乎屏息凝神,可里屋里的窃窃私语就只泄漏出一些不着边际几个音调!

正好六点半,小倩故意把电视打开。

又是峰菲恋,无聊!瞿颖跟李亚鹏散了,辛欣跟孙楠分手了,风一样的故事,影子一样乱晃荡。倒是说明了一个问题,人品之高低在无情时最明了,一想起孙楠拉着脸说辛欣借他吵作,就恶心,以为自己是谁?不爱了,也应当绅士一些——不能给你爱情,如果能帮助成就你的事业是我的荣幸!狗屁偶像!

李淑梅终于走了。

“妈,晚上做什么饭?”

“我弄吧!在炕上围了一天了,腿都麻了。”

侍强凌弱也许是生物的本能。小倩每次都得蹲在墙头看着喂猪。同样的两头猪,渐渐就长得一大一小,大一点的老是霸道的抢食吃,毫不顾及同伴的肚子。那个小的也实在不争气,傻乎乎的只仰着头巴巴地望着人,嘴里发出乞求地哼哼声。听到大门咯吱咯吱地响,她一回头,感觉好象是刘秀英进了屋,就跳下墙头,跑到大门口一看,果然门没关。真讨厌!一不小心,让院子里的鸡跑了出去,再想找回来都不可能。

王萍刚把一张饼放进锅,看到刘秀英满脸堆笑地东张西望,明白她是来找周新的,就说,“转来了?先坐!”

“小兵爸爸不在啊?”

“去苏庆家修收割机了。”

“回来呢吧?”刘秀英坐在案板旁边,先是不言语,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话,“这几天,可把我给气死了!他林冲要不把人从派出所要回来,我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林峰已经走了一个媳妇了,难道他还要逼得兄弟再一次家破人亡!”

“林峰回来了?”

“他敢不给我要回来?他逼我的儿子,我就让人人都知道,让她严翠花也活不成人!”刘秀英一激动,也不坐了,直挺挺地站在地中央,双手挽抱在怀前,斜着身子,侧仰着头,“我养的人我还不知道!心里啥都明白,就是猪嘴笨得说不出来!”

王萍同情的目光鼓励了刘秀英,她继续道:“你不知道我的娃娃为啥打她吧?”

“听说是为淌水吧?”面对刘秀英期许的脸,王萍只好这么故意说。

“哼!才不是!大前年,林峰在他们家坐了一阵子,严翠花非要说是我们娃娃偷了她的五十块钱。娃娃本来舌头就大,一急更说不出话来,她一见就骂一见就骂,气得傻狲一急就打上了!你说说,她要不骂我儿子偷钱,毫么无故的他能打她吗?”

“银子钱的事,是不能随便怀疑的。或者放哪点自己忘了,或者让娃娃拿了,或者不小心丢了,都说不准!”王萍见小倩进来了就问,“小兵呢?”

“谁知道,晌午出去就再没见着人影!”

“老的小的都是这个姿势,一出去就不回了,饭好了也不见人!”王萍一边抱怨,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刘秀英愤愤不平讲说。

人有时说话,好象真得只是为了发泄,一激动就翻滚着往外倒,忽略了旁听者的反应。而听的人只消假装耳朵还在,不时点点头,随口啊上一两声,就能让对方把一段又臭又长的独白继续下去。

周新小兵一前一后回到了家。

“坐下吃饭?”

“不了,我吃过了。你们吃!”

“人要回来了?就是!亲戚伙子又守的一个队,好好商量着一解决就算了!”

“他们说包括看病住院乱七八糟的,让拿三千块钱。我怕到时候,林冲再说话不算数,那又咋办呢?”

“林有理是啥意思?”

“他当然说得好着呢!说让把你找上,或者再叫两个人给做个证,两家写个文书。”

“那就行呢嘛!”

“你好说行呢?”刘秀英似乎还想说什么,闪着眼睛,嘴里像嚼东西似的咂么着,但是惺了半天,还是从床沿边挪起了屁股,拧着身子说要走。

估摸刘秀英走远了,周新才说,“林有理一听林冲去派出所说情让把林峰放了,就知道糟了,刘秀英要是能痛痛快快地给钱才怪日了!”

“你好又去了?”

“我忙得要死哪有工夫?四队上的人,不知咋知道了,这个也问那个也问,说啥的也有,还有人说怕是林峰让鬼缠了身。我从苏庆家回的时候碰上林有理了,硬拉住问我咋办——刚才刘秀英说啥?”

王萍把刘秀英的话翻了一遍,又把从李淑梅那里听来的严翠花正淌水,大舌头从后面抱住了的话提了提。

周新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唉,折腾吧!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的人谁服气谁呢?水浅了都能过,水深了谁也过不去——闹不好得打官司。”

沉默了片刻,周新安顿王萍,“现在人说鬼话的多,有些事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随便说。”

乡村的黎明,是被司晨的鸡啼唤醒的。

蒙昧的光亮,一层一层地掀尽夜的面纱,露出田野温婉秀丽又生机勃勃的脸庞。袅袅的薄雾轻笼着远山远林,莽莽的大地上绿影惺忪,枝间檐前鸟雀唧唧鸣啭,清风徐徐吹拂,使淡含着土香的空气清新甜沁。

早晨起来到田里转一圈,是周新每天的习惯。如果不出去田间地头看看,整天的心都空落落的不蹋实。他到牲口圈棚里给牛添上新草,就背着手往田里走。

“白露不出穗,寒露喂老牛”。

稻子刚刚开始抽穗,实腾腾的绿铺得满田。晶晶亮的露水,在肥绿的叶子间一眨一眨的。看到靠田埂边的稻子里扎着几根芦草,周新小心翼翼地猫着腰,一根一根地拔掉。眼望稻子就要熟了,麻雀一站在高草上喝老酒,到时候稻籽籽就瞎了。周新一块田一块田地转着看,今年他种了三个品种,长得都还不错,稻穗子出得齐刷刷地,就看打下来咋样。从沟东的田里上来,他顺便又去了一趟玉米地。今年都种得红玉,秆子又高又壮,玉米叶子绿油油的,怀了苞的棒子顶上,红缨缨子亮闪闪地晃。路过黎明的田时,他摇了摇头,玉米沟的草都长疯了,大半个人高,把玉米欺负地蔫不唧唧的。

即使是农闲,一过了吃饭的点儿,家里不是少了当家的男人,就是不在了管钱的女人。周新只能乘早上中午晚上吃饭的时间,挨家挨户的收水费。要钱难啊!得拿好话搞着劝着。有的人还好说话,晓得种田缴费是应该的,有几个先交几个,现时手底下没钱也有个交代。有的人纯粹是不讲理,口口声声的我不给你交,还有的借口田里没有路,邻里纠纷让叫乡上村上的干部来处理。到底是给谁交呢?还不是为自己给国家交呢!杨瑞说再卖几趟麦草,把钱准备好干脆全部缴清。李虎还是那个说法,让路林来,答应老百姓的事咋能出而反而,不开路就不交。

王萍气得又在锅台边开始唠叨,天天半截晌午才吃早晨饭,害得人一天啥也干不成光煮饭。

妈妈的唠叨像紧箍咒,念不了几句爸爸准回来。小倩边扫地边哼唱“我只在乎你”。

吃罢饭,露水差不多也下去了,周新提着镰刀去田里给牛割了一捆草。背草回家的路上,他琢磨着还得去苏庆家,把机子开到青储地里试试,看好不好割。

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还在三五成群地围着嚼舌头。

梁玉林的老婆撵着撵着问周新,林冲媳妇的事咋样了。周新边走边说自己也不太清楚,你们平时不是关系好吗,自己去医院看看问问不就知道了。

回到家,刚坐下喝完一缸子水,周新就听到三四辆摩托车突突突地停到大门外,出去一看,进来的四个人,三个是村上的干部还有一个小个子没见过。

“你们队上发生啥事了,路上一窝一窝的人?好谁又见鬼了?”村长路林笑着问。

“你们怕是知道了。林峰把林冲的媳妇打了。”

“噢,听说了么!小媳妇子长得好是俊呢!嗨嗨……”

“周老实,水费收得咋样了?”村书记郑建国问。

“就那几千块钱,不都交到村里了吗?”

“你这个工作是咋干的嘛!”从来没见过面的小个子板着老K脸,义正严词地说,“你应当积极努力想办法,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对于那些不交费的,死皮不要脸的,要严格把关!要像别的队那样,不交钱就不让打场,看他都还能个啥?”

“群众也有他们的想法。像全大队开得荒田,现在承包给了老山汉,那么这么些年的承包费到哪儿去了?村上答应给开得路到现在也没见个影!我们这么大的庄子怎么才给安装50的变压器,电动不动就出毛病!”

“嘿嘿,你管那么多干啥呢?”路林说。

“这咋叫多管了!我要从大家的手里收钱,就得听听别都的意见。好多问题,你们也总得商量着给解决解决。”

“你工作不好好干,尽管的是闲事,这个队长到底是咋当得?”

“你说是咋当得?”周新也急了。

路林拉住急紫了脸的小个子,一脸笑容的对周新说,“这是张乡长,你好不认识?”

“我就是不认识!”

路林和郑建国以及管帐的小贾一起打着哈哈,拉着张乡长出去了,说是有人请客。

要不是为批一幢宅基地,周新说啥也不当什么队长。他一天又是庄稼又是电焊修理,忙都忙不过来,现在还动不动就开会,满门子收这费那费的,连计划生育都得管。他才念了个小学三年级,为了学会写收据,他让小兵和小倩把人名和最常用的字工工整整的写在一张纸上。最头疼的就是东家西家的收费,现在的人不能来硬的,你横他比你还歪,得好话说着,道理讲着,牢骚听着,意见得想想,情况得了解,问题得想办法解决。为一家的钱跑上个五六趟都是少得了,别不给,你还不是白瞪眼。一天走东家串西家的,听到的闲话鬼话杂鸡巴话多了,必须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林冲媳妇被林峰打了的事,传得满村子都灰末火扬的。人都变得跟苍蝇似的,嗡嗡作响。稍微有点仇怨的骂活该围着看笑话,关系一般的凑着看看热闹,相处亲密的帮着出主意想办法。

别看都是乡下人,一样有新闻联播的本事,搞起乡村娱乐报道一点也不缺乏想象力。

嘴巴拌蒜一样唾沫星子到处乱溅,耳朵扎地高高的跟个驴耳朵。

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暧昧情节,就由这一张嘴经过其他的耳朵嘴,再流传出去,事情传得越来越不象样。

周新像是断官司的,8点钟被拉到林冲家,13点钟又被请到林峰家。但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队长,能做什么样的主呢?听听和想想都无所谓,然而要到做判决,就得负责任。乡里乡亲处理不好,有可能结几辈子的仇恨。冤家易结不易解,活人的路又不是一天两天!

事情的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说不敢说不便说,则正给了好奇多事的人,捕风捉影的机会。

今天刘秀英家变卦了,急得林有理一家子跳蹦子。

明儿个林峰不见影子躲了起来,恨得林冲要拿刀舞枪。

有人建议把林峰的四轮开着卖了顶帐,还有人提醒林冲请法医做个鉴定。刘秀英扬言她儿子要坐牢了出来就要林有理一家子抵命……

乡下的风,没有遮挡,八方来八方往,想怎么吹就怎么吹。然而,风是什么,不过是一股气流,像鬼,不管白天黑夜,抓起来无踪无影。

当有的人因无所事事闲扯八卦时,也有的人依然忙忙碌碌进城打短工赚钱。

而田里的庄稼也正精力旺盛地生长。它们沐浴着阳光的热浪,享受着风地抚摩,绿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不因灰尘而黯淡,不因未来渺茫而迷惑,不因风雨而动摇。

看哪,在田野上,绿有千种万样,务须过渡,务须承接,坦然的表达着对土地的忠诚。

村庄越发显得渺小,浓缩在天蓝地绿里。

在农村,田野一遍一遍地绿,野花一年一年地开,每一个人都被缠绕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里,组织家庭生孩子劳动,感情仿佛很奢侈——更别说浪漫。

重来复去的季节里,渐渐隐藏起数不清的秘密。它们像是另一种星星,在善感的心灵间闪烁。

村子里的女孩能上完初中就算不错了,上高中考上大学就小倩一个,也许有点幼稚,不过十八岁的她真这么想——苦渡题海不厌倦,就是为了走出农村,寻找有色彩的人生。

没人可说,小倩就看书看电视看人——胡思乱想,就像在野地里漫无目的地采野花。

风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离开,究竟是谁在主宰一切?四季吗,还是人?政治书上说,自然制约着人,人又改造着世界——也许的确,是人自己决定着命运。不是吗?生长在农村的她,不就考上了大学,而且即将拥有田野以外的生活道路了吗?

人生就是一部个人的历史,前进还是上升,直到结束才能明了。历史是关于人的,人又是情感与理智的矛盾体,所以历史也常常会颠三倒四,孔子的大同社会多像共产主义社会……小倩就很想知道人类会不会发展到母系社会,从那里开始到那里结束——所以,她报考了历史系。

人都喜欢是非。搬弄,抄作,传说,故事,风言风语的八卦阵,真真假假假亦真,也许连当事人也搞不明白。再说谁能明白?明白了又有什么意义?越暧昧说起来越带劲,越无聊讲起来越眉飞色舞——闲言碎语里表达着情感。喜欢就可以没有原则的原谅,憎恶就尽可能地煽风点火,所谓旁敲侧击,指点迷津,四面八方,旋风般卷得灰尘漫天。小倩看不明白,想不清楚。

只要一出门,就能看到开小会的人。他们一看到人,就转而言他,说不定你还是呆会儿的新话料呢。没有人能自信到无所顾及的地步,所以才需要自我安慰:让别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