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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血结

眨眼之间已是初秋时分,绿叶转黄,黄意渐渐的染上了树梢,风落缱绻却吹不去一片恋旧的黄叶。时候未至,叶不落,不归根。

阆水奔流而下,河畔旁停着一只画舫,精雕细琢间处处透着雅致,以淡青色为主色,栏杆船桅间都雕琢着各式图样,花样甚为繁多。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游船。

骆饹着一身青色长衫,衫边绣着一缕金色的纹路,蜿蜒而上几许却骤然直落,奔流之下好似江水,写意之中细致却是温雅。站在窗边凝目四看,窗外鸟鸣阵阵,蓝天白云下碧水汤汤,正是极好的天气。

一晃已是三个月了。

“公子。”公孙大娘走了过来,“农公子飞鸽传书,最近有不明人士潜入长老府邸,二长老重伤,其余长老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凶手呢?”

“……毫无头绪。所以农公子请公子回去主持大局。”

又开始动作了。

既然如此,可以收网了。

骆饹垂眸,神色间多有萧瑟之意,淡道,“那就启程罢。”

公孙大娘称了个诺,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站在一旁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却不说话。骆饹回身走到桌旁,就着桌上铺好的上等宣纸练起字来。笔是最上等的狐狸毛做成了,墨也是润泽不失劲道的好墨,字也是好字,清隽有力挺拔苍秀,可写出来的却是最令人心酸不过。

孤。

公孙大娘见了那字,呐呐的更是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可是现下看来他真的有些忐忑了。

为了那个到现在还看不到的未来,真的值得么?

骆家死了十六个死士,兰主子失了踪,现下里就连往日里最爱笑的少主也变得沉默冷静起来。少主是骆家唯一的血脉了,可如果连这个唯一的血脉都活的不开心,要那些未来到底有什么用?

“……公子,张弓又命人传信来了。少夫人最近身体愈发康健起来,饮食一切等均安。”

骆饹手中笔顿了顿,一顿之下便落了一个大大的墨点,墨点晕染而开愈演愈烈,孤字到最后却是写不下去了。他淡淡说道,“那便好。”

她一切安好便是很好了。

公孙大娘咬了咬牙,“公子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夫人?”

骆饹默然不语,居然笑了起来。那抹笑满是落寞,看得公孙大娘心惊不已,恍惚间他似乎见着四年前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年,在惊闻噩耗的刹那间也是这么一笑,笑脱红尘,一夕长大。

半晌,他轻轻道了一句,“佳期如梦,既是梦,醒了也就算了。”

“少主!”

“启程吧。”

从他决定放弃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奢望拥有。

秋风又起,骆饹深深的看了眼左岸,左岸隐隐约约深处有一红瓦白墙小屋,炊烟袅袅在碧水蓝天深处,扶摇而上直入青天。锚落桨起,滑落阆水涟漪缱绻而生,画舫缓缓驶离岸边逆水而上。

待得画舫离得远了,渐渐化作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时,左岸边葱茏树上一阵窸窣作响,只见得一个女子从大树枝桠间叫唤了一声,“张弓!”

叫了好几声,才有人懒懒的走了过来,肩上扛着一架梯子。

“下来吧。”张弓把梯子放了过去,懒洋洋的倚着梯子,“如果真舍不得就跟着去就是了,骆饹其实性子很闷骚的,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而已。”

那日过后,荆大妞便以伤人的最大嫌疑人被软禁于西门府中,好不容易劳得楚太君千里奔波而来,再加以人力财力以及威势相以辅佐才勉强将软禁之地改为百风堡。

只要骆饹坐稳政公子之位,便是水落石出之日。

也是奇怪,倾尽他们之力却仍旧无法查出到底是谁重伤了宫或。

可那日里他出来后确与暗伏在西门应的骆家暗桩互通有无过,西门应三个时辰内都在自己的院落未曾出来。撇开他不知名的动机外,他也确实没有办法在四名顶级高手的关注下出得院落才是。

着实奇怪,骆饹为什么对一个只会赚钱从不牵扯政事的商公子如此在意?

蓦然想及某种可能性,张弓一呆。

难不成……

思索间,荆绯落慢慢的爬了下来,“如果我这么跟着去,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让开。”不客气的踹了他一脚。

张弓揉了揉受创的肩,“凶婆娘。”嘴里念念叨叨,还是上前扶着她。她现在可是大肚婆,万一不小心碰着伤着了他担心某人会公器私用灭了他百风堡。“面子很重要么?等你肚子里这颗生了出来他岂不是没爹的娃儿?很惨的。”

“大不了到时候找你当他爹就是了。”她无所谓的。

他瞪了她一眼,“你想我死早点说就是了,我保证自刎在你面前不需要你动手的。”

荆绯落笑的呛住了,连连咳嗽不已。张弓帮她顺着气,“虽说那时确实是骆饹不对,可是你该知道那种情况下,从大局着想他只有那般做。”

大局,又是大局。

她忽然静了下来,“我可以理解,可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还是忍不住痛……他选择的不是我,是所谓的前程似锦……他居然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大局可以牺牲掉我们的幸福,我真的怕了。”

他爱她,可是他们之间的爱薄弱到不值得一提,稍稍一碰便碎了。

“荆大妞……”张弓开口欲解释,话到嘴边却是说不下去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这个外人是插不了手的。

张弓扮了个鬼脸,小心翼翼的扶住她的身子,“回去吧,天气凉了,万一受凉就不好了。”

荆绯落回头看了眼画舫远去的方向,下意识的抚上凸起的腹部。八个月大而已,宝宝动的已经很频繁了,性子想来也是很活泼的,就是不知道像谁?

还是像她好一些,太美了就是祸水了。

张弓将她送至屋前,将梯子扛入后院里却不打算进去。荆绯落也不理他,倚坐在门口晒太阳昏昏欲睡。张弓状似漫不经心的往屋子里看了两眼,走上前亲昵的点点荆绯落的鼻子,被她用力的挥了去。

张弓也不生气,眼露担忧,“最近这里来了许多陌生人,你注意点门户,千万不要遭了窃了。”

荆绯落嗤笑。她没貌没财没势还挺着大肚子,若真有人打她的主意还真是眼神不好。她挥挥手,表示不送。

他向前走了两步,却是又折了回来,蹙眉看向屋内,心中忽然为骆饹隐隐生起忧来。“荆大妞,我问你一件事,你千万莫要生气。”

“说。”

“你还爱骆饹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弓暗暗叫苦,总不能明说前几日有人无意中撞见一个类似于奸夫模样的男子在这里出入寻常吧?

对上荆绯落明显一头雾水的眼,张弓一时间被青的说不话来,只得颓然耸肩,“算了,好歹你也是有夫之妇,多少注意点就是了。”

这人犯糊涂了。

她闭眼小睐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听得身旁脚步声愈去愈远。正午的阳光下,懒散的想睡觉了。

珠帘一掀,一个男子走了出来,相貌英俊气质上佳居然与骆饹还有几分相似之处。他微微一笑,声音偏于清冷,“他走了?”

“废话。”荆绯落睁开眼

“其实你可以跟他走的,骆饹一夕之间被迫长大已经够惨了,现在还得背上那么大的责任,你该陪着他才是。”

“才不要。”她被伤了的心还没有恢复,没有能耐再度支撑下一波的冲击。荆绯落盛了两碗饭出来,扒了两口才瞪了那男子一眼。况且一则她现在仍是嫌疑人一名,二则,“我如果走了就没有帮你收尸了,骆兰你果真想着死后曝尸荒野不成?”

此人赫然正是四年前做共主不成莫名失踪的骆兰!

所有人都猜测他已经被十大长老藏匿在某个隐秘的场所,不得生天!他居然好整以暇的坐在这里吃饭!若是被外人见着了,怕都要吓破胆了!

骆兰眯眯而笑,面色苍白,“我死之前会替自己挖一个坟的。”

“是哦,你记得死之前要跳进去,还得把土填填好,省的吓坏路人。”

骆兰居然很是认真的抚颌考虑了半晌,“那我找个悬崖跳跳就是了,粉身碎骨化为烟灰便是一了百了了。”

这人真是个疯子。

荆绯落不理她,为自己又添了一碗饭。骆兰举箸取笑,“你现在已经很像个河马了,再这么吃下去便是猪了,难不成你还妄想小饹将你这母猪看做貂蝉不成?”

荆绯落气的牙痒痒,真没有见过如此嘴坏的女人!

是的,所有人都误会了,骆兰其实是个女人,一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儿郎!这阆域的人一个个想必都是瞎子,居然都以为她是个男人。

骆兰看了她一眼,轻笑出声。这个女娃其实很好玩,想些什么都写在脸上一眼就看的透了。她淡淡的咬唇而笑,“骆饹告诉过你我是男子么?”

荆绯落听得一呆。骆饹确实没有说过。

骆兰顺势倚靠的椅子上,很有闲情逸致的袖袋里取出一根红绳来,红绳红艳丽如血染就,先绾三道,再结八圈,四穿五缠六绕七编,最后轻轻巧巧一抽而下,赫然一个造型灵巧的中国结。荆绯落眼睛愈睁愈大,着实诧异不已。

这东西她好像见过。

话说回来,那日见着骆兰时她也正是低头编着这种类似的东西。明明身形是潇洒不羁的男子,手上却巧。勾起了她极其多的好奇心,便驻足了下来。

听见脚步声男子手一顿,抬起头来。这男人样貌俊极,带着点女子的柔美,但眉宇间极其醒目的英气却是将那柔美遮了下去。荆绯落看的赞叹不已,好歹也见了几个男人,相貌都大差不差可是没有一个有他这么英勃的男子气概。

现在想想,真是要为了她识人不清痛拘一把辛酸泪啊!

明明是个不同错辨男儿身,居然是个雌雄莫辩的女儿郎……她冤啊……

“你找骆饹?”男人的声音也是很好听,低低沉沉别有韵味。

换做荆绯落诧异了,“你认识他?”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落寞,面上尽是惆怅之意,却是无比的温柔。

他上下打量荆绯落,心头兴味不已,却不说话。

荆绯落被他看的全身毛骨悚然。这人的气场强大,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错觉,仿佛他若高山仰止,她只是细小沙砾。

“你到底是谁?”

男人眼里挑了一丝兴味,很少有人能够在他的直视下开口说话,光凭这一点,这女子确有不凡之处。他细细的笑了起来,悄然说道,“我是骆兰。”

骆兰是谁……骆兰……她一惊,诧异的瞪着眼前面容闲适的男子,一时间居然哑然了。

“你就是……”

男人颌首,微笑,“我确实是骆兰。”

她呆呆的点了点头。半晌,她忽然跳了起来,神气活现的拽着他走,“我们去找骆饹!”骆饹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岂不是要欢喜的疯掉。

骆兰却是一动不动,“我不想见他。”

荆绯落瞪他。

“实不相瞒,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我必身死魂灭。我不想他看着我死。”骆兰微微一笑,站起来时白色衣袂飘摇,居然一代风流雅士的俊雅模样。“所以务必请你帮我隐瞒。”

她还是瞪着他。这人用着这么一副“上诉所说完全与我无关”的态度,到底是让她信是不信?

骆兰忽而身子一动,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猛然拽过荆绯落的呆住的身子,脚尖一点身子向上一窜,几步之间便已经飞窜到院落里的树梢上。粗壮枝桠被浓密的绿叶遮挡的严严实实,旁人看不到,他们却可以看的到外面。

无人察觉到荆绯落手中一方红色物事摔落了下去。

见着来人,骆兰眉头一紧。

西门应?他过来做什么?

那走廊下缓缓走过来一白衣男子,走路窈窕婀娜咬唇拧眉,全然一副俏佳人的姿态。他走的极慢,却是向着对面的院子走去。那赫然正是工公子的院落。

“倒也奇怪了,西门向来不爱理会工或,这个无人时刻偷偷摸摸的过来实在是启人疑窦。”骆兰低低的咕哝了声,“西门性子古怪,连我有时候也摸不透。”

明明是七尺昂扬男儿,偏欢喜日日夜夜女态十足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尽将一些****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挂在嘴边。

若是西门应知道骆兰心中其实做如是想,怕要绝望到仆倒了。

旁边没有声音。

骆兰低头看了过去,顿时失笑。怀中的女孩面色惨白,双眼闭的死紧一点缝都不开,连身子都在不停的抖带动着他的胳膊都抖起来了。他稀奇的低叫,“你怕高?”

不理他。

骆兰摸了摸鼻子,挑眉往下看去。

西门倚着门,不多长时间宫或便走了过来,豪爽大笑,“不知商公子找我有何事?还特地将不相干的人驱离?”

西门应咬唇而笑,悄然上前贴着他的耳边嘀咕了些什么。

骆兰拧眉向天翻了个白眼,微微叹气。这个宫或,岁数不小,对敌经验真是少的可怜,明明四年前都给他上了一堂课,到现在还是不长记性。

宫或忽而全身一震,眼中的狂暴与不置信几欲喷出。他低头看去,西门应的手掌正抵上他的腹部!宫或狂吼一声,挥手成掌向着西门应袭去。西门应轻巧的跳离他掌风之处,兰花指轻挑咬唇而笑,“不愧的宫或呵,居然还有气力反抗。”

宫或只觉得腹中一阵火热,心口气血翻动,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身体乏力几欲摔倒,他用力撑着墙壁,不自主的滑落下去。

他努力发出声音,“你……到底为什么……”声音突然噎住,他极不置信的望向西门应手腕处,死死的盯住,心潮激涌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你居然是……”

西门应轻笑,笑的温柔缱绻极了。“其璧无罪,怀璧有罪,这世界本就各为其主,你其实也不需要太过惊讶才是。”

“你……原来还是为了……迟了……”宫或仰天大笑,笑声乍然而歇,身子一僵竟然不再动了。西门应上前,眸子带笑却是一副无比傲慢的神色。俯首审视片刻,苦恼拧眉,“还没有死呵,我今日心情不好,算你幸运了。”

骆饹怕是已经开始怀疑上了他了,居然安排了那么多高手在他院子周围,丝毫不将他这个地主放在眼底。他若诚心想掩人耳目,又有何人可以拦他?

院落枝桠间一阵轻响,西门应警惕抬首。骆兰心中一紧,屏息不动。

一只青色翠鸟振翅而来,巧巧的落在骆兰藏身的树梢之上。青翠带着嫩黄的羽毛,头冠上恍若孔雀五彩羽屛,煞是鲜艳夺目。骆兰暗叫一声糟糕。就算他以往一直都是处于不能动弹状态,好歹也知道这只翠鸟是兰谷与西门应联络的工具之一。

西门应凝眉伸手,翠鸟便落在他的臂上。待得西门应看完翠鸟脚上纸条,立刻变了脸色。

骆兰留书离开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又能去何处!

西门应立刻转身离开。

骆兰思忖片刻,苦笑连连。他擅自离去不曾打个招呼确实是他的不对,可西门应用不着那般惊恐神情罢?自知时日无多,他此时离开只不过不想枉费余生罢了。

他夹着几乎昏厥的小女子轻轻巧巧的跳到对面的屋檐上,纵身往下一跃,向着密林深处奔了过去。

荆绯落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心中大怕,顾不得避讳忙死搂住骆兰。

一搂之下,却是大吃一惊。

这……不是很明显,但某个部位真的有点软绵绵的……为什么他会有代表女性第二特征的胸部?

骆兰看了眼怀中瞪着他的女孩,眉儿弯弯,唇角挑起,不是很认真的叹了口气。

哎呀,被发现了。

前方是一座小湖,湖边绿草茵茵,几只黑色的水鸟嬉戏,间或间飞起,黑翅上一点白色斑点分外的耀眼。他双腿轻踢,几步之下便落了下来。

“你是女人?”

“我是。”非常坦诚。

荆绯落大吞了一口口水,后退三步走,嘴巴张得快要塞入一个鸡蛋了。这么个男子气概十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发动叛乱的政公子居然是个女人!

这……这……

骆兰径自闲适坐下,拔起一根绿草在嘴里咬来咬去,怎么看都是一副懒散潇洒的男人模样呀。

西门应重伤宫或定然有其得利之处,现下看来,他的身份着实可疑,绝不应该是普通的商贾那般简单。

她昔日也曾调查过西门应,可看不出有丝毫可疑之处啊。

西门家族是经商的天才,以银铺发迹,渐而延伸到衣食住行,并在百年间成为阆国最大的商号。西门应的商公子之位与其经商天赋有极大的关联。

等等……开设银铺需要大量的金钱以供支撑,可是查不到西门家族之前任何大富大贵德 痕迹,甚至是有些贫穷落魄……

骆兰悚然一惊。

荆绯落再问,“你真的是女人?”

骆兰猛然回神,恍然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女娃。她按捺下心中悚然,勉强一笑,“如假包换。”西门家族确实有其可疑之处,不成,她必须得立刻探查一下。骆兰起身,“丫头,今日关于西门应之事你暂且不可告诉骆饹。”

荆绯落眼露困惑之色,“为什么?骆饹如果不知道这些难保不失却警惕之心。”

“既然骆饹现在与西门家族处于同盟状态,无论如何就不能做自毁盟约,更何况西门家族是骆饹不可缺少的助力。”骆兰顿了顿,抬眼寻求得荆绯落保证后才放下心来。“骆饹想成为政公子,就必须靠西门应的支持。你们一切小心,我走了。”

荆绯落来不及阻止便见着骆兰一掠而去,溯水而上,其姿飘然若仙,只待远去。

扑……咚……

……有时候,仙人也是会成落水狗的。

待得荆绯落好不容易将骆兰拉上岸来,瞧了眼明显怔愣住的骆兰,很有良心的将嘲笑给憋了回去。

“我个人意见,你可以修养生息到可以飞的时候再走,你们骆家好歹是名门望族,老是被人救可能会很丢脸。跟我回去吧,所有人都很想你。”最后一句真的是真心诚意。

骆兰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忽然挑眉笑了起来,只是眉宇间略带苦涩之意。难怪西门应几次三番阻止她出谷,算而今,她真的是废人一个了,连小小的湖泊居然都无法越过。

“我不能回去。”现在这种她无法自保的状况,即使她愿意折返骆家,以她叛逆分子的身份对于此时百废待兴的骆家而言实在是极大的负担。

荆绯落听的一怔,“你真不去?”

骆兰淡道,“既然必死无疑,何必多添伤心?”

闻言,荆绯落呐呐的问一句,“……你真的会死?”

“四年前那一役,我虽然侥幸活得性命,可五脏俱已损毁,就算我想活也回天乏术。”骆兰轻笑,仰首看着蓝天。好美的天,死里逃生才觉得这世界确实极美。

“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么?”

有是有,可叫她又怎么忍心?

百般谋划千辛万苦,骆家就靠着那东西翻身了。况且现下东西早就失了踪,就算骆饹能找的到,她又怎么忍心为了她一条性命而误了骆家的未来。

自由,所有骆家人的梦呵。

心头一时间百转千回,却是理不清了。她定定的看了荆绯落,下了决心,“丫头,如果哪一天骆饹为了大业而放弃了你或是伤了你的心,我代他向你道歉。”

绯落摇头,“骆饹不会的。”

虽然他有些懒,对这感情又有些放不开,但她相信他。

骆兰看着她,心里着实羡慕起她的朝气与乐观来。这个女孩,有着他们骆家人最缺少的热情与温度,骆饹有妻如是,也算是骆家的福分。

可……真的不会么?

若西门应果真不安好心,勿论智商或是财力人力,对于骆饹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强敌。

骆兰不置可否,只是起身对着她慎重作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以骆家第八代家主的身份恳求你,生气可以,愤怒可以,但请你千万莫要就此离开。骆饹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好孩子。骆家是个太过沉重的负担,我以为我可以一直担下去,可我能力有限实在是担不起来了。”

荆绯落对上骆兰的眼,心里倏尔一动。那眼里俱是不可压抑的温柔,温柔里夹杂着些微的苦涩,恍若秋日落花遍野碾落无声,无可收拾的释然最是令人心酸无比。她蓦然了悟捂唇,声音却是细碎,“……你爱他。”

傍晚的时分,天空是暗蓝暗蓝,一看就是一个很好的天气。骆兰仰首看着天,轻轻的笑了起来,“是爱么?我也不知道。”

八岁那年来到骆家,旁系的血脉让她在偌大的骆家里向来无人问津。而四岁的骆饹却是骆家里地位最最尊崇的少主,年纪虽小,却是众人手心里呵疼的宝贝。

她遇见了他,然后他亲热的搂着冰冷的她欢叫,“姐姐,你好像小白。”

她便无可自拔的沉沦了,虽然事后得知小白其实是厨娘养的猪,她也无所谓了。

骆家尊长相续去世,她便担起了家主的重任,想方设法成为政公子,甚至以整个骆家为代价发动那场共主之战。

不为别的呵,只为了他可以自由平安。

漫长的十四年呵,她对他又岂是简简单单的爱?分不清了,也不想分清了。但只要他幸福,她无所谓。

荆绯落心里像浸入酸水之中,酸酸涩涩的再也找不到出口。如果换做是她,她会如骆兰一般么?口才张开便被硬掷入一团青草,呸呸的吐了出来,就听见骆兰调笑出声,“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子,我是做不到那般纯粹的。能够永远陪在骆饹身边的只有你。”

绯落“切”的嗤笑一声,拍拍身子站了起来。无比骄傲的叉腰宣布,“就算你爱他又怎么样,我年轻貌美又擅厨艺,身材又比你好很多。他爱的肯定会是我,你给我赶紧靠边站去!”

骆兰听的怔了怔,拊掌大笑。笑声绵延不绝,在四野里寥落荡漾开来。

肩头突然被用力戳了戳,荆绯落蓦然回神,怒气腾腾的瞪着身后那个恶劣的女子。自从她被软禁到此处,骆兰便如鬼魅般跟了过来,还美其名曰保护骆家血脉。

害的她日日担心,生怕一觉醒来隔壁屋子里便多了具生前名为骆兰的女尸。

“丫头,你又在想些什么?孕妇不该胡思乱想,想多了小心生出个小老头来。”

荆绯落做了个鬼脸,“知道了,倚老卖老的老不死。”

“你不气了?”

她噘着嘴,说着反话,“我才不会那么犯傻,明明是两情相悦不需要为了些小事而成了天涯苦侣。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是心胸宽广的大女人,等替你收了尸我马上带着儿子去找他。”

骆兰拊掌大笑,笑的荆绯落心头一阵不爽。仿佛从头至尾被她看的透彻了似的。

荆绯落从她手里取过那枚编好的红色蝙蝠状绣结,红线丝润顺滑,触手之下俱是冰凉。轻轻一抚,手心里居然燥热了起来,不知道骆兰在上面施了什么符咒。说真的,这倒真的和她在百风原捡着的有几分相似。她从随身带着的小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来,漫不经心的甩来甩去,心内无限缅怀。这钥匙怕是永远用不了了。

骆兰无意中瞟了一眼,忽然身子一僵,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范。她惊喘出声,手快如闪电,将绯落手中把玩的钥匙抢了过来。不,重点不是钥匙,而是钥匙上系着那串已经趋向于陈旧的蝙蝠绣结。

一碰之下,她不置信睁大了眼,一阵狂喜。这这这……上面果然有符咒的印记,触手之下如电麻一般,就同上古记载的一模一样。可是他们骆家人苦寻了数百载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她的手里!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东西你是哪里来的!”骆兰上前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之深让她痛的哇哇大叫。

“骆兰你做什么?”

骆兰松了手,神色却是依旧无比肃穆,一字一句的定定说道,“丫头,这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

荆绯落心知不对,被骆兰异样的神色吓的呐呐答道,“这是我家的车钥匙呀。”

“是这个!”面上都有些狰狞了。荆绯落吓了一跳,忙很识时务的招供,“这是我在百风原里捡到的……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很不对!

狂喜震惊过后,心绪稍微平整一二心中着实后怕不已,冷汗滑落腮旁。

阆国至宝居然在一个不识货的外人身上招摇闹事,居然都没有人察觉!等等,她眉头忽拧,“骆饹知不知道你有这个东西?”纵使旁人不知晓,可骆饹与她朝夕相处不该不晓得的才是。

“知道啊。”

骆饹居然知道!

骆兰抚额,突然觉得头痛不已。

陡然间才发现骆饹早已不是四年前纯稚少年,心中微微发冷,骄傲与困惑、惊讶刹那间交杂而生。一夕之间被迫长大的孩子,再也不在所有人的掌控之中。

骆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以为他成为政公子便是为了这阆国至宝,可东西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居然还可以装的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骆兰抚上那蝙蝠结,看了一眼身旁女子。骆饹又怎会不知怀璧有罪的道理,居然还将这东西留在她的身上,难不成真的不在意丫头?

想及此,眼底心底都发着寒。

一时之间心头辗转不定,却是真真的想不通了。

荆绯落看着骆兰慎而重之的模样,咋舌不已,呐呐问了句,“这到底是什么?”

骆兰叹了口气,也不隐瞒,“这便是骆家人苦寻数百载的东西,阆国至宝——血结。据祖上流传,此物可以化脱去骆家人体内的神族之血,从此与普通人无异。一旦神族之血消失骆家人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平凡人,毋论是血脉传承或是旁人有心无意的防备觊觎通通都不会出现了。”

荆绯落大吃一惊,忙从骆兰手里将那蝙蝠结抢了过来,左瞧右看,上看下瞅,甚至放在地上摔摔踩踩也没有丝毫异样。那蝙蝠结还是那副模样,一点没有“我是神通”的强烈归属感。这东西会是宝贝,唬人的吧?

“……你有没有看错?”她很怀疑。

骆兰从地上将它捡了起来,左手托起,口中念咒。忽然她的手心血光大震,恍若一团血魄发红,光线刺的人睁不开眼来。血结缓缓上升,升至半空中时红光愈盛!

红光中,似乎掺杂着隐隐而现的紫金色光芒,煞是神奇不已。

荆绯落看的呆住。

咒停。

红光顿消,原本升至半空的血结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绯落瞟了骆兰一眼,“……你是不是故意弄出来的玄虚逗我玩?”不是她心思黑暗,实在是看透了这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满脑算计一肚子的坏水,上当受骗太多次,不得不防。

“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吗?”骆兰嗤笑了一声,好笑的看着绯落气怒的瞪过来。她忙咳去到口的笑意,好歹她吃穿用度都靠着丫头,还是少打击些比较好。“不过话说回来,这血结确为阆国至宝,可是……”骆兰拧眉沉吟不语。

“可是什么?”

“这蝙蝠结其实不过是一个容器罢了,真正的阆国至宝其实是上古骆家祖先封印在里的神人魂魄。依照当初两方定下的协议,只要将其释放出来骆家自然而然诅咒消亡。”骆兰拧眉解释,“这里面确实可以探知到骆家封印,可是我解不开。”

“是不是念错了?”

骆兰鄙视的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么?”

坏嘴的女人,真真的日久见人心,明明一开始还一副高深莫测云里来雾里去的高人模样,现在居然平易近人到这般欠揍的地步!荆绯落恶狠狠的磨牙,竭力忍住将她撕碎入腹的冲动。“那是为什么?”

骆兰耸肩,“我也不知道。”

瞧了气鼓鼓的荆绯落一眼,骆兰忍不住微笑。

说也奇怪,和丫头在一起待的久了,自然而然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这女娃看似平常,不知为何总有让人亲近放松的气度,在她面前卸下负担确是最容易不过。

骆兰心头顿悟,忽然有些明白了。

“那怎么办?”

“……我饿了,给我添饭去。”

血结一旦现世,便是血雨腥风。思及那百风堡少主的提醒,想来已经有人开始动起丫头的主意,勿论是不是为了血结而来,总不可能是好事才是。

休息的够了,死前捞回些本也不错。

万籁俱静。

门扉忽然轻轻一动,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怕被人察觉似的小心翼翼的将门阖了上去,轻轻一跃便消失在黑漆的夜空之中。

屋内的主人沉睡如故。

待清明的雾霭从森林之处涌起时,小屋的门砰的一声被用力的推了开来。荆绯落慌里慌张的绕屋走了好几圈,甚至不死心的跑到附近的林子里绕了三圈。雾霭散尽,清晨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缓缓升起,她才死了心。

“走就走呗,好歹打声招呼才是嘛!”她嘀嘀咕咕的往回走,走至她暂居的小屋外围时整个人忽的被拉住。

她回头一看,却是一愣,“你怎么又来了,师爷是那么好混的?”

张弓不理会她的嬉皮笑脸,赶紧将她拉至一旁的灌木丛里。她的口被粗鲁的一把捂住。

“嘘。”张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屋的门啪的一声被摔了开来,几个行迹鬼祟的男子悄悄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人在门口商量的一会,当中一人做了个“散开”的手势。便见着其余几人或蹲或爬上屋顶,一动不动像是潜伏的模样。

荆绯落瞠目。

张弓扯了她一记,示意她跟在他后面,千万不可走丢了。

小心翼翼的不发出任何声响,张弓领着荆绯落逃到到岸边系着的游船之上。船很小,进去一看却是大小物什一应俱全。

张弓从口袋里掏出一圆牌来,莹白润泽的玉石模样,看起来煞是昂贵的紧。

“这是我们楚家的令牌,你拿着它在各大关口可以畅通无阻。”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颗丸状物事来,放入她的手心里,“这颗白色的是求救丸,如果万一遇上不测,记得将它砸在地上就可以了。至于这颗黑色的可解百毒,你千万收好了。”

她下意识的接了过来,“等、等等……张弓你这是做什么?那些人在我家附近到底是做什么来着?”

张弓抹了下脸,愁眉苦脸的叹了一声。

早知道他肯定不上骆饹那贼船了。他只觉得他的未来完完全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一点光亮不现。

他咕哝一声,开始解系在木桩上系绳。“荆大妞,你将血结藏好了吗?”

荆绯落一听之下真的楞住了。

这件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怎么……”

绳子绑的很结实牢靠,费了半天的功夫都没有解开来。张弓拾起地上的斧头,用力一劈。小船脱了束缚,在水流的冲击下一阵摇晃。

她呐呐的解释,“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我昨儿才知道那破东西原来是你们这儿挺了不得的一件宝贝,我……”

不是挺了不得,实际上是国宝,国宝啊!张弓郁卒不已,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苦巴着脸举斧向另外几根绳索砍了过去。

“不管如何,现在你手中有血结一事已经差不多是人尽皆知,明里暗里你最近都不会太平了。”张弓顿了顿,对荆绯落勉强一笑,“骆饹让我送你回去。”

她心里忽生出不详的预感,凝眉急问,“回去?骆饹让你送我回哪里去?”

“当然是回你的世界,那个与我们世界没有一点关联的地方啊。荆大妞,阆国已经没有你容身之处了,纵使骆饹有心保你,保得了一时平安,却保不了一世。还不如彻底与阆国隔断,一了百了。”

望了眼面前女子瞬间惨白的脸,张弓心里隐隐生出愧疚之意来,微撇过脸不敢看她。

只要她一走,她自己会安全无碍,血结也不会落入有心人的手中,而且……骆饹从此也会心无旁骛,再没有任何牵念。

成大事者,必得舍情舍意。若阆国无事,他不会反对他们二人,可阆国现在正处于危亡关头,除却骆饹无人可挑得起此番重担的。

几个剽悍的汉子向着这边跑了过来,张弓赶紧落桨入水,没命的往前滑去。借着风势,船逆水而上倒也很快。

几只利箭刺溜直入小船木柱上,甚至有一根堪堪的就在立在荆绯落的脚边。

荆绯落怔怔的看着脚边几欲送了她性命的利箭,悲凉到了极致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在骆饹心目中,原来她一直是个负累,一个妨碍了他大事的负累。

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火焰彻底熄灭。

她与他,此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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