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冈察洛夫把斯妥尔兹这个人物理想化了,也就是他把资本主义理想化了。在这一点,冈察洛夫不能有、也不可能有列宁在论托尔斯泰的时候所指出的那种”清醒的现实主义“。在这一点,像高尔基的《家事》、巴尔札克(H.Balzac)的《人间喜剧》中的那些资本主义的代表人物的,那样真实的历史性格,这个斯妥尔兹却是一点也没有的。新兴的资产阶级的人们,在一个从封建社会转变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时期,一方面,他们的任务是推动历史,因此能够以历史的力量作为人们自己底力量,一登台就那么压倒地强有力;一方面,这个阶级仍然是一个剥削阶级,在这样的一个阶级本质上,在他们诞生的同时也就必然是他们的罪恶诞生。罪恶和力量同来。罪恶加力量同在。例如,《家事》中的老阿尔达莫诺夫,《欧琴妮·葛郎台》中的葛郎台老头子,如同旋风,如同野兽,如同恶鬼,摧毁一切,粉碎一切,吞食一切。他们战胜。他们作恶。他们以胜利的力量作恶。他们以罪恶的力量战胜。这是一个矛盾。但也是一个本质。在高尔基,巴尔札克,那现实主义的艺术力量,那人民性的艺术内容,正是在于如实地把握了这个矛盾,这个本质。而托尔斯泰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正是由于他对于这个处于最初的发展的阶段上的资产阶级,作了无情的暴露,和有力的谴责。但斯妥尔兹,却是一个无血肉的人物。无血肉,因此无矛盾,也因此无罪恶。因为罪恶原来不是在概念里而产生的,也不能在理想里面存在的。因为罪恶是产生于、存在于血肉的社会内容和历史内容里面。所以,这里倒毋宁说,斯妥尔兹底所以是一个无血肉的人物,或不真实的性格,正由于那是无罪恶的,或无矛盾的吧。但把斯妥尔兹这样的人物理想化,把资本主义理想化,对于冈察洛夫说来,那他所向往的、所肯定的资本主义,就无异是那么一种无罪恶的资本主义了。这就离开了历史。这就歪曲了现实。这也就是,冈察洛夫,他那艺术里面,有了人民性底限制以至虚伪,同时也就是现实主义的虚伪了。冈察洛夫,在斯妥尔兹的身上,是以理想的东西或概念的东西,代替了社会的东西、历史的东西,即以主观的东西代替了现实的东西的。冈察洛夫,由于把斯妥尔兹理想化了,于是这个人物就只有那种抽象的美德和强力,而不是一个社会的、历史的性格;由于把资本主义理想化了,于是对于它,也就只有赞美和崇拜,而没有任何的批判。由此可见:这冈察洛夫式的理想化的手法,是怎样断丧了艺术底人民性,是怎样违反了现实主义——即使在奥勃洛莫夫身上,他是怎样创造了头等的艺术典型,怎样把握了高度的现实主义,一切,还是不能补偿,也无从补偿的。这是一个异常矛盾的艺术现实。同时却是一个富于教训性的艺术现象。
但这个斯妥尔兹,这个形象,这个资本主义的象征物,在冈察洛夫,是为了作为对于奥勃洛莫夫的批判的形象,而有了必要的。
问题是,这个斯妥尔兹,怎样会是一个德国人呢?为什么要是一个外国人呢?
斯妥尔兹,所以不得不是一个”德国人“,在冈察洛夫,看起来,是应该有着如下的缘由的:其一,那是他的理想,即概念;其二,那是这个作家的思想倾向。
从概念这一方面说。概念的东西,是不能在生活里找到的东西。斯妥尔兹所以不是一个俄国人,而是一个”德国人“,正是冈察洛夫,在帝俄的生活中,没有找到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血肉的东西;不论那是不能找到,或还不能找到,或不可能找到,或还不可能找到,在他,事情却是一样的。如果他无法使他的人物以俄罗斯的面貌登场的话,那就只有迫使他把自己的思想的足迹跑到外国去,跑到德国去,跑到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或世界去的了。这,从历史要求说,既是这个作家的斗争,而从艺术要求说,却又成了这个作家底逃避了。强的思想要求,弱的艺术形象,这里面得不到平衡,存在着矛盾。无可奈何地,于是人物被概念化了。
在俄国古典文学中,外国人的形象却并不是少见的。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是描绘了若干的德籍的重要军事人员的。在《前夜》中,屠格涅夫以一个保加利亚人作为行动的主角。那就是如此的。但在前者,那是现实生活、现实斗争的如实的反映。后者,则又多少是作家自己底思想要求的某种寄托。这个冈察洛夫底人物斯妥尔兹,显然地,应该是属于后者的范畴的。
但冈察洛夫写出这个斯妥尔兹的形象,写出这个德国人的性格,并且用他形象地批判了奥勃洛莫夫,并且使奥尔加爱他而且和他结合,却并不是说俄罗斯得跟着德国人的民族性格走,而是说:俄罗斯必须跟着资本主义的历史性格走。
从思想倾向这一方面说。到底,冈察洛夫底人物,为什么又一定是”德国人“,而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呢?我们不是知道,在资本主义的国家里,英国是最先进的,而法国是最革命的么?那么为什么不?
这里可能有着这样的原因。
首先就是:像英国资产阶级那样坚实的经济基础,在帝俄是没有的,像法国资产阶级那样激烈的阶级斗争,在帝俄是不能的。换一句话说:斯妥尔兹所以不是英国人或法国人,而是德国人者,是被俄罗斯本身底社会的——历史的条件所规定着的。那么,斯妥尔兹所以是一个德国人的理由就是:第一,主要地,是资本主义的普鲁士式的发展,对于建筑在农奴制度之上的沙皇俄罗斯,那社会的——历史的情势,是多少相通的,或更为接近的。
就这一点说,一方面,冈察洛夫要求资本主义的东西,反对封建的东西,是革命的;一方面,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他所要求的却是普鲁士式的发展,则又带有着改良主义的色彩,即要求土地贵族底蜕化为资产阶级——而斯妥尔兹,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改良派,所以他是一个社会实践家,却不是一个社会批评家,所以他底斗争性,尤其政治日程的斗争性是淡薄的,或不可感到的。奥勃洛莫夫,是一个地主。作为阶级说,斯妥尔兹应该是和他对立的。但斯妥尔兹却倾注全力企图救活他。救不活,则是奥勃洛莫夫自己在死亡,历史地死亡了之故。这是冈察洛夫底限制,或矛盾。同时也是斯妥尔兹这个人物,他那身上,是存在着怎样的一种妥协性。所以,虽然他也是一个概念化的人物,和屠格涅夫底作品中的某些带有概念的人物,彼此又是不同的,屠格涅夫底人物,却是面向人民和斗争的英雄人物。
第二,法国式的发展,这样也就没有了意义。这就是说:冈察洛夫,一方面是被历史条件限制着,一方面则又被他自己的思想要求限制着——虽然,这样或那样做来,人物还是同样要成为概念的东西的。但显然地,冈察洛夫,却是追随着古老的普鲁士式的步调,而拒绝了激烈的法兰西式的行动的。
第三,至于英国式的发展,这里就完全是由于历史发展的条件的限制了。因为,如果没有英国那样的工业力量,俄国也就不可能有英国那样的资产阶级革命和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且,这里也不能是什么”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的事情的。
但这样,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的要求,反映在作家冈察洛夫的身上,那历史的感觉,倒又是真实的了。第四,在历史上,在生活里,俄国人和德国人的关系和交对于冈察洛夫来说,也可能是体味较多的。这一切,既是我们的分析,也应该是作者的意识形态的流但很可能,作者又并不一定意识到这一切。
奥勃洛莫夫
如果抽象地看人,即把他作为一个自然人来看,奥勃洛莫夫底聪明,底善良,底温柔,一切,不但并不逊色于任何的人,而且,也许还比某些人要多一些什么而在他那身上吐着香气或闪着光彩。就因此,他那没落,人们多少有所惋惜,有所慨叹。人们同情。但同情,并不就是能够理解。
人,是作为一个现象的人;那本质的东西,则是社会的东西。也就是:人,是社会人;这就非得历史地来看他不可。对于人的内容的深的理解,对于个别的人底性格和命运的如实的理解,对于社会集团底升沉的相关或相通之点的理解,就是这么一个理解。
在这一意味上看来:当一个社会被历史所否定了,作为个人的人也就同时被否定了;他那聪明、善良、温柔之类,他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否定过程之中,如同被炮击而粉碎的那阵地上的花园一样,也就芳菲而零落,或则如同墓地上的那些花圈,不过点缀着荒凉的、灭绝的境界了。这是必然。这是无情的历史,或历史之无情。奥勃洛莫夫,就是这么一个没落了、没落着的地主阶级的历史现象。
由于地主阶级底历史的没落,奥勃洛莫夫历史地没落了;由于奥勃洛莫夫底历史的没落,他那聪明,他那善良,他那温柔,他那一切,同样历史地没落了。
所以,如果被历史所否定的,被风暴所摧毁的,被波涛所吞没的,仅仅是那种愚蠢,仅仅是那种残暴,仅仅是那种恶劣,即一切看起来似乎和聪明、善良、温柔等等完全相反的东西,那么,对于被否定者说来,这否定,就还不是最残酷的,就还不是最干脆的,就还不是最干净的,就还不是最无情的,就还不是最本质的了。历史是并不如此的。难道,历史还要敬重那种聪明,怜悯那种善良,昵爱那种温柔么?难道,历史不敢惊动那种聪明,蹂厢那种善良,粉碎那种温柔么?历史并不如此。历史并不怯懦。从历史看来,没落者身上的东西,一切都是没落的。历史的否定是全面的攻势。从历史说来,决不是打半个敌人,留半个敌人。
而从人说,像破产清算一样,那种品质,那种道德,那种才能,那种力量,一切,全部,都列在负债的项目之下被宣告,被剥夺,不复存在了,失去意义了。对于他,历史的力量是这样巨大地显示出来。在这个力量面前,像奥勃洛莫夫,他底聪明、他底善良,他底温柔,就赎也赎不回他来,救也救不出他来。
这里才是奥勃洛莫夫的悲剧。
无能的人底无救,那是容易想象的。
但如果有着某种能力,而对于自己还是无所救助,还是无可救助,好像,连这能力也必须作为殉葬物了,这样的时候,悲剧的本质就更为深沉地揭露出来,历史的必然性就更为雄大地辉耀起来。这里才是一个否定的高度。这里乃是一个腐朽的阶级底死亡线。
正是这个缘故。由于这个缘故,奥勃洛莫夫,也有梦想,却无行动。行动是梦想底实践。梦想是行动的召唤。没有梦想而没有行动,一般地是可以理解的。但即使那是一种邀远的梦想,一种沉迷的梦想,一种半睡半醒之间的梦想,这个奥勃洛莫夫却是梦想着又梦想着的;即使终于长眠不起了,何尝就没有过他那改变生活的心灵的波动?但他,到底,是徒然梦想的,没有行动的,既不采取行动也不愿意行动的。如何理解呢?—近来正怀念着一个勇往的友人。和他相识,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但记得很明晰,和他开始通信的时候,在一封信中他那样说到了他自己:”我是用自己的小尾巴驱策着自己而前进的。“那么,行动,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奥勃洛莫夫,可以从爱人和畏友获得心灵的感动,却不能被动于他们而有所行动。
人的行动,以历史运动作为原动力。丧失了历史地位,那就丧失了行动的能力。或丧失了行动的意义。
在奥勃洛莫夫,无行动,那是他个人的形式,不能行动,则是历史的内容。
在奥勃洛莫夫,是到了梦想和行动互相斗争,互相剥夺,互相限制,互相否定的悲剧的地步,梦想和行动自相残杀,结果好像荣耀归于梦想;结果实则胜利属于酣眠。而且这梦想和行动的自相残杀,结果是杀死了这位奥勃洛莫夫自己。
这种梦想和行动自相残杀的现象,自我断丧的现象,是一个性格的现象,但也是一个历史的现象。因为这正是没落阶级才有的历史特征。那么,在这里,那些涂绘了聪明的颜色的彩蛋,那些涂绘了善良的颜色的彩蛋,那些涂绘了温柔的颜色的彩蛋,也就不能不互相碰撞,而且一起碰撞到历史的石头上去,完蛋大吉。
似乎是”好的“那些东西,到了也必然被否定了的时候,像这个奥勃洛莫夫,那是被否定得最彻底了,从而,也就没落到最后了。
这是复杂的过程。这也是丰富的内容,大的内容。
但人们,为了简单或由于简单,对于这样的内容,不但似乎无兴趣,而且好像很惊奇。好像只要触动一下这奥勃洛莫夫式的聪明,的善良,的温柔,等等,那就是对于奥勃洛莫夫式的人物的肯定了。好像只要描绘一下奥勃洛莫夫式的品质,那就是等于这种品质底被肯定了。因为,聪明、善良、温柔,等等,那是”好的“;而且那是没落阶级的人物身上所不能有的或不应有的。
其实,这是对于人和人底品质的完全抽象的看法。
因为,从人物内容说,那是一个矛盾的内容,统一着或对立着的各个因素的内容。而且还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内容。那么,如果这是一个矛盾的内容,就得全面地处理这个矛盾,这个内容,就不可能把它分成两半,取来一半抛去一半,像处理一个半烂的苹果,留着好的一半抛掉坏的一半;因为任何的矛盾,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人也没有力量把它分割;因为矛盾发展的过程,消长的过程,是一个内部过程,这里并没有外科手术用武之地。其次,如果这是一个现实的内容,也同样不能把它作为存在或作为不存在,把合味的部分作为存在把讨厌的部分当作不存在;因为即使故意闭了一只眼睛来看,那所看到的仍然还是全世界而不是那个破碎之物;因为存在是客观的存在,反映是现实的反映。所以,”一半对一半“的那种思想,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思想。很像从主观上解决了矛盾,很像在主观上把握着现实,这样的时候——实际上,是全面地从矛盾退却而已,是整个地把现实否定而已。然而矛盾还是矛盾,现实还是现实,它们还是它们。但那种只有”一半“的矛盾却不存在,那种剩了”一半“的现实并不存在。
如果说批判—也只有在那内部过程里面进行,在那辩证过程里面进行的。
所以,无论是不愿,或害怕,去触动那奥勃洛莫夫式的聪明、善良、温柔等等,本质上,总是一种对于矛盾的退军行动,一种对于现实的否定态度,即消极的本质,非战斗的本质,怯懦的本质,而且还是非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反现实主义的本质,主观主义的本质,唯心论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