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龙山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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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黑色的旋律(11)

短命的卖盒饭经历,就此告吹。钱没赚多少,还差点赔上三轮车。对于草根老百姓,生活,真艰难!怎么办?人要吃饭,孩子要上学,一股失意和惆怅,强烈地袭击着芳草的心。路是自己选择的,有泪也要偷偷地流。再艰难,也要挺住。人,必须学会承受。芳草长叹:“唉!”

“以后,怎么办?”杨茂森问。

“我看人民大学和当代商城门口,有好些卖水果的,我观察过,他们卖的不错,”望着杨茂森茫然的眼神,芳草略带试探而坚定地说:“要不,你也去试试!”

“城管肯定不让,”杨茂森说:“我看不行。”

“让,肯定不让,但事在人为,”芳草说:“水果与盒饭不一样,你想,盒饭卖不掉自己又吃不了,只能坏掉。水果今天卖不掉,明天可以接着卖。只要你机灵,城管一来,你就和别人一样,骑上三轮车溜之大吉。用毛泽东的战术‘敌进我退,敌退我攻’,你先趟趟道儿再说,努力不一定成功,放弃,肯定失败!”芳草给杨茂森打气,她成了他的主心骨。

“那我卖水果,你干什么?”杨茂森问道。

“我还想找个地方,干老本行。我看,还是卖服装好,”芳草说:“卖服装干净,自己穿衣服也便利!”

“可城里的柜台那么贵,咱哪儿租得起?”杨茂森一筹莫展,他说:“咱手头就卖房那几万块钱,若赔了,就山穷水尽了!”

“我看不一定,也许重操旧业,还柳暗花明了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芳草说:“你先干你的,我各处走走,做做市场调研,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在我面前竟说泄气话,这些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老说泄气话!”芳草白了杨茂森一眼。

杨茂森卖水果很卖力,早起晚归。别人每天卖两、三筐水果,他却一筐水果要卖两三天,和别人正相反。

“这是为什么?”芳草问。

“因为,别人1元钱批来的香蕉,人家1元一斤就卖,”杨茂森说:“我卖1.3元一斤,比别人卖的贵,能不慢吗?苹果0.7元批来的,别人1.5元两斤。我卖1元一斤,比别人贵呗!”

芳草被杨茂森的话,搞糊涂了。便扯开喉咙大声说:“你瞎扯,做买卖不为赚钱,他们吃饱了撑的呀,不赚倒赔!”

“这你就不懂了,”杨茂森苦笑,说:“别人都是7两的秤。”

“你怎么知道的?”芳草茫然:“人家7两的称告诉你了?”

“我旁边卖水果的人,昨天对我说:“老兄,你做买卖这么实在,一辈子也别想赚钱!”

杨茂森说:“要不,咱也把秤改成7两的?”

“打住打住,咱不干那缺斤少两的事。那样做,你出去我不放心,倘若遇见个较真儿的,把秤杆给你撅了,或者打你一顿,怎么办?”芳草说:“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卖慢一些,就慢一些,利润其实都差不多。只要能卖出去就不赔钱。况且,咱是从长计议骑驴找马,咱也没打算永远干这行。”

“那我卖的慢,赚钱少,你别磨叨我!”杨茂森说。

“得得得。”芳草不耐烦地瞪杨茂森一眼,讪讪的走开了。

杨茂森的水果生意,做得举步维艰,一筐水果,除去消耗,卖回成本,有时,只能给女儿赚回几斤水果吃。因为,香蕉之类的水果,不易储藏,时间一久,就烂掉了。杨茂森每日愁眉不展,奔忙一天,从不舍得在外面买东西充饥,一饿就是一天。回到家,也从不正眼看芳草一眼,一副闷闷不乐、苦不堪言的样子。

一连数日,杨茂森夜里很晚回家。一个男人,没有赚钱的本领,他心里,一定很苦。从那段日子开始,芳草对杨茂森的感情和怜惜在悄悄地加深,芳草深切体会了“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含义。过去也经历过如此困境,那时芳草年轻,更多的是抱怨,并无多少感情和感慨,也从未把杨茂森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总感觉他是他、自己是自己,彼此并非一个船上的人。而如今,杨茂森是自己的依靠,自己是杨茂森的主心骨。他们相互支撑,给两个女儿撑起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湾。有什么比这更亲、更纯、更厚重呢?芳草知道,他们成了铁哥们儿,一辈子的亲人!尽管,杨茂森有懦弱的一面,尤其在杨建仓面前。可是儿子在自己老子面前,又能怎样?生活的沉重,紧紧地把杨茂森和芳草锁在了一起!

芳草问杨茂森:“你每天那么晚回来,有人买你的水果么?”

“全靠夜里能卖一些,白天,我卖的贵。”杨茂森说:“夜里没有城管,做买卖的人少,城里人有过夜生活的习惯,和农村不一样。”

“哦,你还卖出经验了!”芳草半玩笑、半揶揄、半鼓励地说。

一天夜里,芳草左等右盼,零点已过,不见杨茂森归来。芳草坐不稳,站不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嘀咕来嘀咕去不往好处想。莫非,杨茂森把秤改成小分量了?莫非,被顾客发现,把秤给撅了?莫非,遇到野蛮顾客刁难他了?莫非,他被人打了并且打得很严重?芳草胡思乱想,越想越恐惧,越想,她越坐立不安。我找他去,她心想活要见人,死,也要见……芳草不敢往下想。

11月的天气,北京说冷,也不冷,说不冷,又透着寒气。芳草浑身瑟瑟地发着抖。马路上,已经没有了公交车。人,也极其稀少。偶尔从身旁“嗖”地一下过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芳草都会颤栗,唯恐遇见坏人。

从圆明园东门,到清华大学西门,那一段路,当时,非常偏僻。路灯暗不说,有的路段,灯杆上连灯泡也没有。加上马路两旁,阴森森的大树和树旁令人恐怖的黑色树影儿。芳草的第六感官,总感觉每棵大树后面,都直挺挺地伫立着一个人。他们龇着牙、咧着嘴,随时都会向她扑过来。由于芳草心中空虚,感情脆弱,加之生活潦倒,心理压力极大,胆量也小得很。愈想杨茂森,愈有不祥的预兆。也就愈想,愈害怕。望见每一个过路人,都像是坏人。芳草胆战心惊地往前走,耳闻树叶被冷风吹落后,发出些微的响声,她心里都会咯噔一下。望着自己孤单单的身影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缩短,每根神经都敏感、紧张得不行。满头发丝,都像站立起来了,心脏突突突狂跳。正在这时,走来两个陌生人问路:“大姐,去上地往哪边走?”二人其中一人问。

芳草正走在清华西门丁字路口处,遇见两个肩背行李的陌生人,从西苑方向走过来。夜半更深,芳草已经恐惧到不敢和陌生人说话的地步。她一听对方张口说话,撒腿便跑。一口气跑到蓝旗营365路汽车站,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咳,后不见人丁,前不见人影,芳草是自己在吓唬自己,她却浑然不觉,竟然还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跑得快,不然,还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

那两个外地人,走到清华大学西门路口处,不知去上地往南走还是往北走,路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想打听一下。不想,芳草见到他们便跑,两个外乡人摇头叹气,无可奈何。他们把芳草的魂吓飞了,二人却不知,还觉好笑说:“这女的,她跑啥?”

事情本不该如此,而芳草的精神,确实如此脆弱,经不起一点刺激。她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忐忑不安地向前走。心里,焦急万分。愈急,愈往坏处想。愈想,愈觉得杨茂森铁定出事了。

起风了,飕飕的冷风吹得芳草透心凉,她手上,给杨茂森拿了一件外衣,不知为何,再怎么冷,她也不想往自己身上披。任凭无情的冷风吹遍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什么叫艰难?什么叫无助?什么叫凄楚?什么叫孤独?那一刻,芳草体会得最为真切!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

芳草心里,哀鸣般凄婉地唱道。止不住的泪水,哗哗地流。平日里听那歌声的曲调,是那么幽婉动人。此刻感觉,却非常悲凉。忽然,芳草想起以前杨茂森的缺点,刹那间,全变成了优点。她,不恨杨茂森了。心里,有的全是对杨茂森的眷恋和怜惜。他这么晚不回家,不就是为了多卖几斤水果么?他也知道家里暖和,可他,这是为了生活!芳草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走过了中关园,走过了中关村。她正走在黄庄去往人民大学的路上,忽然,望见远处的马路上,有一个骑三轮车的人,正吃力地往前骑。凭直觉判断,芳草认定,前面的人,肯定是杨茂森。

不知怎么,芳草又开始生气。先前怜惜的感情,一见到杨茂森,就一扫而光了。接踵而来的,是无穷的气恼。芳草气杨茂森一根筋,气杨茂森死心眼,气他无能。心想大冷的天,你即使一宿不回家,能卖几斤水果!冻感冒了,再看病吃药,不是和没卖一样吗?而且,别人还要为你担惊受怕、提心吊胆。蠢猪,笨蛋!芳草心里骂。杨茂森愈来离芳草愈近,大概,他也望见前方有一个人,正向他走来。并猜测,一定是芳草。他骑车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芳草站在那儿,等杨茂森走近。心中百感交集,一股酸溜溜、涩丝丝的滋味,在心中蔓延。

杨茂森走近了,芳草站在杨茂森的三轮车前,一动不动,任风吹着,任泪流淌,任凭心脏在腹腔里翻江倒海地折腾。双眸,紧紧盯住杨茂森,千言万语,都在盯视中,不言而喻。街灯把杨茂森的脸,映衬得无一丝血色,像白菜帮子似的。他脸怎么这样难看?是饿的?还是冻的?芳草的心,在翻腾!

芳草一声未吭,默默的将衣服递给了杨茂森。杨茂森望着芳草,他心里,虽然惊喜,脸上,却无一丝笑容。或许,他心中,隐匿着愧疚感。一个大男人,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还让老婆为自己担惊受怕!他们的视线,都停留在对方的脸颊上,就那样许久许久,谁也未吭声,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但,似乎他们的眼神已经把所有要说的话全说了,无须再说什么了。而心里,又隐约想听对方对自己说点什么,而最终,谁也未吭声。

芳草扭过脸,转身气冲冲地往回走。不知是真生气,还是见到杨茂森安然无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便有意无意,撒起无名娇来。或许,芳草反常的举动,是女人的感情在发泄中的一种反色彩的爱?芳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生气。杨茂森平安无事地归来,不正是她期望的吗?她为什么倔头倔脑地生气?如果那一刻,突然出现歹徒向杨茂森发难,芳草肯定毫不迟疑奋起而攻之,做杨茂森的同盟者。而芳草那一刻就想生气!芳草气冲冲地在前面走,走得很快,她故意不让杨茂森追上。杨茂森毕竟骑的是带轮子的车,不一会儿工夫,便超过了芳草。杨茂森将三轮车,横在芳草面前,说了句:“上车吧。”

芳草佯装没听见,躲过杨茂森,想继续往前走。杨茂森跳下车,拉住芳草的胳膊,低声说:“赶紧上车吧,大冷的天。”然后,把手中的衣服,递给了芳草,说:“我骑车不冷,还是你穿吧!”

芳草坐上三轮车,一声不吭,泪,簌簌簌地往下流淌,涩涩的、咸咸的、凉凉的。她用衣襟拭了拭,抬头望一眼四周,四周静悄悄的。夜,已经很深了。马路上除了他们,没有一个行人。如果年轻人谈恋爱,那该是多么浪漫而温馨的夜啊!恋人可以无所顾忌地释放情感,相拥相携,拥抱亲吻,说甜蜜的悄悄话,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亲亲热热,手挽手前行。已到中年的杨茂森和芳草,正是负担最沉重的时期,他们心中想的,是怎样赚钱养家糊口。怎样做,才能使孩子考上名牌大学。

终于到家了,借着路灯,芳草望见杨茂森的脸上有细密的汗珠,给他白菜帮子一样的脸颊洒上一层淡淡的、银亮银亮的颜色。什么是爱情?那一刻,他们之间,是否产生了爱情?还是彼此怜悯对方?

咚咚咚,芳草赶紧敲门。夜深人静,铁门发出破锣般震耳的响声。芳草被自己的敲门声,吓得一哆嗦。心想怎这么大声儿?白天敲门从没这样震耳欲聋过,街坊邻居一定被自己的敲门声震醒了!该死,真该死,我竟骚扰别人,芳草骂自己。

“沐子,开门!”芳草小声喊。院内无一丝动静,只有风声飕飕地响。

“沐子,沐子,开门来。”杨茂森也低声喊。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沐子是不是睡了?”杨茂森说:“这么大声儿,都听不见!”

“睡是肯定睡了,但也不至于睡这么沉啊!”芳草说:“她知道你没回来,我也没在家,怎会睡得这么沉?”

“沐子开门,沐子快开门来!”芳草喊道:“爸妈都回来了!”

“沐子,快开门!”杨茂森也压低声音大喊。漆黑的夜,两个黑影在门外轮番喊叫,像两个不死的幽灵,二人怎么喊,也听不见杨沐的回应。

“这怎么办?真该死,我为什么不在外面把门反锁上!沐子一定是发现我不在,她胆小害怕,才把门划上的。”芳草自责地说:“我是怕她为我担心,才没告诉她我出来找你的。”

杨茂森一声不吭,望着高高的砖墙,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

“哎,我有办法了!”芳草对杨茂森说:“这样吧,你蹬我肩膀,翻墙跳到院里去敲窗户,沐子肯定会醒。”

“你的肩膀能禁住我蹬?”他说:“还是你蹬我肩膀吧!”

“可是,这么高的墙,我上去了也不敢往下跳啊!”芳草说。

“不然,咱拿砖头,往院里丢,砖头若落在窗台上,就正可好,沐子听了,一定会醒!”杨茂森说:“这样,沐子肯定会开门来!”

“不行不行,那样会把孩子吓着的,”鼓足勇气芳草说:“要不,我试试,来,你蹲下,我上去后,你站起来,你可要站稳了啊!”

杨茂森蹲下,站起,芳草慢悠悠地骑上墙头。四周,黑洞洞的,芳草感觉像站在了悬崖上,怎么也不敢往下跳。她颤抖着骑在墙上小声说:“不行,我害怕,我还是蹬你肩膀下去吧。”

“上你都上去了,那么你还下来?”杨茂森嘟哝。

是啊我都上来了,与其当逃兵,不如当一回“狼牙山五壮士!”芳草心想。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咕咚一声,一百多斤从墙头滚下去了。杨茂森在墙外听见“哎呦”一声,便没了动静。芳草的脚腕骨崴了,坐在地上不敢动弹。嘴里发出低低的“哎呦哎呦”的呻吟声。杨茂森在墙外小声问:“你怎么了,啊?”

芳草强忍疼痛,一只腿站起,拖着另一只崴了脚的腿,把铁门打开。杨茂森进到院里,急不可耐地敲窗子敲门,而屋里的沐子,睡得沉极了。任凭外面翻了天,她全然不知。沐子一定困极了,才睡得如此沉。

杨茂森找来一根铁丝,一点一点的把窗子的铁划棍拨开把窗子打开,跳进屋里,打开电灯,他们这才真正回到了家中。忍着疼痛,芳草一瘸一拐走进屋,一眼便看见桌上沐子写的字条:

“亲爱的爸爸妈妈:

已经午夜两点多了,我的眼皮直打架,我太困了。您们怎么还不回来?妈妈您去哪里了?也没告诉我一声儿!是不是去找爸爸了?爸爸今天怎么这么晚不回来?是不是水果不好卖?不但妈妈惦记您,其实,我心里也一直在惦记着您!

爸爸妈妈,您们太辛苦了!女儿眼看您们这样劳碌,却帮不上任何忙,心里很不好受。女儿只有努力学习,用好的成绩,回报您们的恩情!爸爸妈妈,我把今天所学的功课,都重温了一遍,又预习了明天该学的课程。已经太晚了,我很困很困,我先睡了。您们一回来,我就会醒的。

您们可千万要回来呀!!我爱您们,亲爱的爸爸妈妈。

女儿沐子

望着女儿的字条,望着字条上“你们可千万要回来呀!!”两个意味深长的感叹号,芳草鼻子一酸,喉头一热,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朝她喉头冲了上来。她抑制不住感情,泪珠滴落在字条上。顿时,字条上的字模糊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