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傍九重(断鸢)
第一章 情如烟
(玉秋惊)
繁灯夺霁华,深院榴花吐,湛湛长空黑。
我一手持着酒樽,另一手轻轻碰了碰嘴角,痛!
那个愣头青下起手来,真的还是那样的没轻没重。
“公子,你这张脸,怎么又毁了?真是浪费了一张这么好的脸!”
即使不看来人,但会用这样笑吟吟的语调说这样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话的人,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明明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子……
我抬起头,笑了笑:“难道,你禁足于房中的大半个月,都没能学乖么?”
她闻言叹了口气:“倾吾只是在替公子的脸感到惋惜而已,这样也有错么?”
我目光不禁一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与其在此关心惊的这张脸,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在鸿家的事上。”
“难道,公子还在为紫歈的那件事,生倾吾的气?”她目光左右流盼,盈盈生辉,“还是,因倾吾自作主张放了绛莲姑娘而搅了公子的局在恼火?”
我捂住胸口,轻咳起来:“紫歈是惊以后拿来对付璟璜的,你不会不明白吧?”
她掩袖一笑:“倾吾只是个小女子,还曾经被人说成是‘头发长,见识短’。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所看到的自然都只是眼前的。至于往后的事,还无暇顾及。更何况,公子从未跟倾吾提过的事,倾吾还真的不明白呢!”
“真的”二字被她刻意地咬得很重。
我不禁轻笑一声:“如果尚倾吾只顾眼前之事,那么,你家的那只小狗怎么会在此时就已盯上那根出生不久的骨头?”
她螓首微微一偏,目光愈加柔媚起来:“第一次见识到公子讲出的话如此阴损,很罕见呢!”
随即她款步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我手中的酒樽:“原来,公子真的会因喝醉酒而误事的。”
我抬起眼,慢慢对上她明亮的眸子,低声问:“你是觉得惊在处理绛莲的事情上,有所不妥?”
“公子是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也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她目光斜睨,惊鸿一瞥,“倾吾也是。”
闻言,我不禁大笑起来。
尚倾吾就是尚倾吾!
于是,我道:“单单是感情用事可不成,最重要的是不可误事。”
“那么,敢问公子,倾吾至今为止,可曾误过事?”她含笑地问。
我微微一怔,至今为止,她还从未误事过。
随即,听到她低叹一声:“真可惜了,绛莲姑娘如此聪慧的一个女子,竟将过去的事全都忘了。”
我目光微微一闪,不知是自问还是问她:“她的话,可信么?”
她“咯咯”一笑:“公子对绛莲姑娘的成见还真不是一般的深,难道是因为她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位霓落姑娘?”
我感觉自己的气息一滞,故意轻叹:“惊也会感情用事的。”
她笑意颇深:“但愿不会因此误事才好。”
我浅笑如歌:“惊,会么?”
她笑而不答,转而一叹:“倾吾与绛莲姑娘的合作,可不是想拖公子的后腿,而是希望能以最小的损失拿下鸿家。绛莲姑娘曾经故意让倾吾知道,她与樱姬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这不是摆明了在邀请倾吾么?倾吾又怎好拂她的好意?”
我闻言不禁笑了笑。
她继续道:“倾吾放走紫歈,也不全出于私情。既然公子真的认为倾吾并不是那么肤浅的女子,那起码的信任总该有的。当然,公子也可以不相信倾吾。可是,公子信不过自己的眼光么?”
我闻言低眼喝了一口酒,随即神色清明地抬起双眼,雅然一笑,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东升客栈一直是鸿家的耳目,这一点往后也无须改变。只是,店里的那个小二该换一换了,免得下次,他再见到某一‘痴情’女子,忍不住又多言起来。”
“依倾吾之见,他的嘴其实还是很严实的。”她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玄牌,亮了亮,“不过,谁让那名‘痴情’的女子在塞给他银两的同时,‘不小心’让他看到鸿家的玄牌了。”
我见她一脸得色,不禁轻轻摇了摇头:“清老这次,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清老那只老狐狸唯一做错的事,大概就是想要拉拢眼前的这个人了。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都给了她,结果弄得损失更为惨重。
这女子,我会怕!
“谁让清老一直都那么宠着吾丫头呢!”她得意洋洋地笑着,“还有就是,那个小二那么尽职地将事情都传到上面去了。否则,倾吾又怎能如此迅速地与绛莲姑娘搭上线?公子,难道你不觉得他办事的效率还不错么?”
我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太息摇首:“早知如此,惊何必派人去翠楼接你?”
她如今是一脸的得色了,都不想想当时回来的时候,连茶杯都拿不稳了。
她闻言笃定道:“公子不会不顾倾吾的。”
我反倒有些意外起来:“嗯?”
她语气无比暧昧而旖旎:“公子说过喜欢倾吾的,所以,不会舍得倾吾那么早就惨遭他人杀害。”
我心中一动:“就算惊以前说过喜欢,但并不代表现在和以后也喜欢。”
“公子还未原谅倾吾私自放走紫歈一事么?倾吾都这样向公子解释了?”她脸上显出一副不解,甚至有些天真的神态,朱唇小小地咬了一下右手的食指的指甲,细细一笑,“咦?不对呐!公子何曾与倾吾闹过矛盾呢?公子,做给清老看的戏,还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么?”
我叹了一口气,目带寒光:“可是,你家的那只小狗可是比谁都较真。见着我,又是咬又是叫的,真的不甚其烦!哪一日,真的剥了他的皮,涮锅子。”
“这么暖的天气,公子也不担心身体消受不起?”她低眉一笑,掩饰着眼中的那丝慌乱。
我促狭地一笑:“这么说,等天冷些,便成了?”
她闻言神色微微一变,语速微急:“倾吾会好好看住他的。他不过是个孩子,经不住骗。若不是他真的以为当时倾吾因放走紫歈而惹怒了公子,被公子禁足于房中,又怎会急于去找绛莲姑娘帮忙?若不是帮月溪与鸿瑷逃走,如何博得他们的信任?若不是他,恰到好处地将这边的消息带入清老耳中,又如何能让绛莲姑娘配合得天衣无缝?清老更不可能轻信你我二人反目,从而采取行动。”
我冷笑不已:“照你如此说来,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她叹出一口气:“那孩子,只是比较重情意。”
“很不巧的是,惊却是个无情无意的人。”我道。
“依倾吾之见,不然。”她突然一笑,“公子对霓落姑娘倒是长情得很。”
“哈哈!”我扬起一阵尖锐的笑声,目光如刀地射向她,“你又自以为是了,尚倾吾!明明,什么事都不知道!”
她似乎被我的眼神吓了一跳,随即很迅速地掩去眼中的惊愕,转为一笑:“倾吾确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也无意去刺探公子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因为倾吾在意的,只是现下和将来。”
顿了一下,她神色平增了一分疏离,道:“倾吾未来的小姑子还在为自己的哥哥不肯出手救她一事,在房中大发雷霆。倾吾得忙着将她房间的摆设重置一次,省得她有气无处发,累及无辜。”
我看着她慢慢退出房间,飘然而去,不禁微微苦笑。
她那指桑骂槐的功夫,可真是越来越差了。我不过就因上次听闻她私自放跑紫歈一事之时,将她摆放于客厅中的那件玛瑙盆“失手”打碎了。
即使那玛瑙盆外壳五色,玲珑巧美精致,内又五音俱全,可奏音乐,是件难得的珍宝。但也是她看着喜欢,使了点手段从卿颜那里诳过来的。严格算起来都不是她的,她有必要还如此耿耿于怀么?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明明都没那么怪她,还冷着个脸将她吓跑。缺不缺德啊?”那个愣头青身形一晃,人已闪进房内。
“总比某些人来得好,明明就没有那么生气,还要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我说着不由伸手碰了碰被他打了的嘴角。
疼!
“我不是不气你,而是觉得再怎么生气也不管用。你这个人,打从我第一天认识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他皱了一下眉,在我身旁坐下,一把夺过我的酒杯,吼道,“别喝了!你******,不要命了?喝死了,我就把你往大街上一丢,然后将你的罪行统统公布出来,让你死后被人踩、遭人唾弃。”
我阖了一下眼,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懒洋洋道:“那可得列出多长的帛书啊!又要遭受多少人践踏和唾弃呢?不过等事后,你可得记得将我捞回来洗净了。否则,我就是变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死后还要那么体面做什么?”他冷哼着。
我懒懒地说道:“惊有洁癖,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还真不能让你死得干净。”他恶狠狠道。
我温然一笑:“不过是让大病初愈的卿颜跟水月溪打了一架,不过是对离岛那个公输琅環见死不救,不不不,还只是被抓为质而没到见死不救那么严重的地步。有必要遭到这样惨淡的下场么?”
他怒道:“那你还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算过分?看样子,我那一拳,还是打轻了!”
他虽然很是生气,但还是很厚道,没有突然抽身走开。否则,我的脑袋说不定会撞上石柱,两眼冒金星。
我慢慢睁开双眼,缓缓而阴森森道:“当然是,让他们身边的人、他们在意的人皆生不如死。”
“这又与旁人何干了?”他叹出一口气。
我微微一笑:“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因自己而遭受到那么多原本是不必承受到的痛苦,终有一日连自己也会崩溃吧。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深思片刻,答:“也许,我会自杀吧。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身边的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遭受到不幸。”
我站起身,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你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很认真地望入我眼中,问道:“如果是你呢?”
“我?”看着他那么认真的表情,我想了想,笑道,“或许,也会去死吧!”
他听了我的回答,颇为意外:“你什么时候变得善良了?”
我不禁放声一笑:“你想得太多了!惊会看着那些人被人折磨而痛苦地死去,自己就等着病发之时自然死去。”
他叹出一口气:“真不知你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说不说真话在于惊,而信不信惊所言则取决于你。”我笑道,带着些空灵,随即“扑”地一笑,“你来找我,总该有别的事情才对吧?”
他闻言眉头一皱,敛容道:“璟州州牧单风儒似乎有意要拉拢荆州侯燕岱逸,我是来给你提个醒。”
那个跛脚的璟州州牧可真爱给我添乱。
我微微挑了一下眼,轻轻一笑:“你好歹回璟州好几个月了。当初虽然是你挂冠而去,但洄溯的那位还没敢罢黜了你的侯位。现下,你这个璟州侯晋刑公晟白应当转暗为明了吧?免得再出现上次在翠楼的那种情况,我们鸿家族长鸿瑷可完全把你当成一个已经过气的侯爷。这可就不妙了!”
“琅環那丫头跟你讲的?”他讶然问。
“她见到惊就像撞见鬼一样,躲都唯恐不及,哪还会来跟惊嚼什么舌根?”我摇了摇头,笑道。
他目露凶光:“你派人跟踪我?”
我斜睨了他一眼:“当时那两个人吵得厉害,惊安插在那里的人即使将耳朵捂上,还是听得见的。”
“难道,是那个叫绛莲的?”他问。
“那条线,是后来尚倾吾自己引的。”我道,“在那之前,惊有在鸿瑷身边安插人手。在翠楼的事,他自然会报告给惊知道。”
“原来,你也早有准备。”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
我微微一笑:“那不过是惊在鸿家安插的较为主要的线人之一,鸿家八大宗主身边,都有惊的人在。你要不要都见一见?”
他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摇头:“不必了。我才想,你这次想架空鸿家势力时怎么显得那么悠然。原来,早已埋伏下那么多颗的棋子。如若这次尚倾吾不出手,那鸿家迟早也会落入你手中的。你少算计一下别人,不行么?”
我目光静如止水,脸上笑意盈盈:“鸿家,惊势在必得。只是如果此次换作是惊出手的话,死伤之人就不止成千上万了,应该再壮烈些。”
“我现在很庆幸,出手的人是尚倾吾。”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我的脸。
我笑意更甚:“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现下该考虑的是璟州那边的事,此处并不是你久留之地,还是速速返回璟州才是。等过几日,这边的事缓下来了,惊就回璟州与你汇合。”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我等着!”
“那个燕岱逸——”我向他走近一步,“惊留着他还有用,你可别做多余的事。”
他闻言更凶地瞪了我一眼:“你当别人都跟你一样么?张口闭口就要取人性命。”
我神色不动地看着他拂袖而去,笑意极深。
眼中那么重的杀气,当我看不见么?
他是不会胡乱杀人,但是处于璟州侯那样的位置就不会了么?
笨蛋!
还有尚倾吾,特地跑过来跟我解释那么多。难道她不明白,她要怎么做,我其实都不会干涉的?只要她和我是一道的,就已经足够了。
我张开五指盖住自己的半张脸,手依旧如冬日里的冰雪一般寒冷。
不禁地,我带着自嘲地笑笑。
原来,我就是这样的不受人信任!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因为,我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别人。
憎恨只会制造憎恨,对于孤独的你而言,真正的救赎就是信任他人,将自己委身予他人。
曾经有谁这样对我说过呢?
那应该是被我杀死的、较为熟悉我的某个人所说的吧?
那个人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这句话,我却记下了。
可是,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去相信着某一个人么?对于这样只知道算计别人的我而言,会不会显得过于荒谬了?
我拿起桌上的酒壶,手稳稳持着,水柱倾泻。借着远处的灯火,折射出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光芒。
这酒,已经被刚来的雨水淋到了,味道已经变得不纯正了。
所以,我不要了!
我随手甩开酒壶,带着极其雅致的笑意,款步于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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