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生远
(玉秋惊)
端午至,我身着凉衫,手执描金扇,让徐徐清风驱除正午的暑气。反正去遥河的路程不远,我索性安步当车。
街上游人如织,年轻些的人争着敲锣打鼓,挥舞彩旗。
我款步而行。
到遥河边上时,龙舟竞渡已经开始。
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忽略掉那些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独自登上观台那空着的座位。此处视野极好,河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可以看得很宽阔。
我不禁一笑,对站在一旁的黑狼赞许了一番。
“公子,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黑狼道。
我笑了笑:“那是自然,今日是端午。”
黑狼冷着脸,仍是觉得奇怪,纳纳道:“往年的这个时候,也不见公子这样高兴过。”
我将手中的描金扇打开,掩住半面脸。
河面上数条衔珠龙舟仍赛得热烈,船桨打得水珠如急雨喷溅,搅得浪花四处翻飞。
我看着这样的场面,脸上不禁微微一笑,道:“因为今日将有一名不满周岁的婴孩荣登侯位,这可是邵国从未有过的新鲜事。难道不值得高兴么?”
黑狼看了一眼观台正中突起的高台,悄声道:“属下还是觉得洄溯的那位不会答应的。”
我冷笑一下:“我只管看今日的盛典,至于别的人乐不乐意,答不答应,就不关我的事了,但绝不能来打搅我的兴致!”
黑狼闻言皱着眉头,变得无比担忧起来:“公子,如此自作主张,岂不是在向洄溯的那位宣战?”
我将扇子一阖:“宣战是迟早的事,不过,并不是现在。”
黑狼垂着眼,无语。
我将扇子往旁边的那张方几上一放,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笑了笑:“这样,不就变得名正言顺了?”
黑狼大奇:“洄溯的那位竟肯给公子这个?”
我闻言微微一笑:“如果换成是你,你是愿意这个侯位给一个懵懂的婴孩,还是给一个会有自己想法、难以控制的成人女子?”
“明知是陷阱,还得往里跳。这次,那个人,一定气得不轻。”黑狼冷峻的脸上带了一分笑意。
“据说是大发雷霆。不过,不是本人,而是那个脾气火暴的太尉。”我说着不禁笑了起来。那个迟迁的脾气,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都没改。
“那个人竟肯服软?真是罕见。想当年击退外寇,何等的意气风发!怎么现在反而胆小了?”
听到黑狼的疑问,我突地笑出声:“他虽然说是邵国的王,但现今想夺他位子坐的、且有那个实力的人可不止他一人。更何况,在他之上的那个人,可不仅仅是他一人的母亲。”
黑狼闻言一凝眉:“在属下看来,公子就是其中最有资格角逐之人。公子也曾存过那份心思,如今所做之事竟似徒为他人作嫁。”
我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唇,绝艳一笑:“你今日话太多了,问的也太多了。既然你叫我一声‘公子’,那么对我效忠即可。”
“是!”黑狼微曲颈部,拳起右手,紧紧贴于胸口。
“这份折子,你拿去给尚倾吾,她需要的。”我低低一笑。
黑狼伸手接过去,微微一愣,竟道:“公子亲自交给尚姑娘,岂不更好?”
真不像是黑狼会说出的话!呵呵,我当真受她影响如此深了么?连我身边的人,也忍不住将我与她联想到一起?
突然,我微微一笑:“只怕不成。想找我的人,已经来了。你送过去,别误事。”
“是。”黑狼应声而去。
我继续坐在椅子上,端起身旁放在方几上的茶盏,对着茶末吹了吹,呷了一口。
“玉公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在此时响了起来。
我慢慢抬起头,雅然一笑,将茶盏放回方几,站起身来:“清老!鸿族长!”
清老捋了一把银须,慢悠悠道:“玉公子今日也有空闲,来凑这份热闹?”
“偶尔也得出来透透气。”我淡淡答,然后道了声“请坐”。
三人皆入座。
清老盯了一眼我放在方几的茶盏,微微一怔,问:“玉公子,可是在等人?”
我闻言轻轻一笑,方几上正好备下了三杯茶:“惊等的人,此时已经到了。”
清老闻言眼现了然,从容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今日遥河之上共有九条龙舟,除了一条是慕家的,其余八条属鸿家八宗。不知以玉公子之见,谁能夺下今日的头标?”
那悠然的口气,配上这貌似闲聊的话语,却分明意有所指。真不愧是清老!
我不动声色地道:“谁会夺标,惊可猜不出。不如等比赛结束后,即可一见分明了。”
顿了一下,我慢慢抬起眼来,眼中寒光微泛:“但依现下的形势看,慕家稍显领先。”
清老闻言“呵呵”一笑,带着一分无奈道:“孩子们已经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心思,我这把老骨头是无心也无力管那么多的事。”
“怎会?清老是老当益壮。”我浅笑一下,更不经意地提道,“数日前,收到清老的厚礼,惊尚未登门谢过呢!”
清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不过很迅速就隐为无形,若无其事道:“老夫没想到,玉公子会不喜欢。”
我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笑了起来:“惊有恙在身,尚在调养之际。清老送的礼太重了,对于此时的惊而言,太过烈了!多少有些消受不起。清老没瞧见这几日侯府上上下下的人看惊的眼神——哎——那叫做恐怖——”
清老闻言“哈哈”大笑:“原来,玉公子需要温和的药石慢慢调理!”
我看见他与身旁的鸿瑷交换了一个眼神,鸿瑷会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迅速溶入人群之中。
我低眉浅笑着,心里暗道:看样子,这只老狐狸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夫为鸿家之事操劳了大半辈子,晚年的时候也想好好享享清福。鸿家,是时候交给你们这些后生晚辈了。”他完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话我不好接口。
沉默片刻后,我抬起眼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说起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听闻,夕华楼昨日易主了。”
“玉公子的消息,果然灵通!夕华楼正是被老夫盘下了,以便安享晚年。玉公子若不嫌弃的话,老夫的夕华楼定有一间上房为玉公子留着。”他苍老而略显出浑浊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我拿起描金扇,打开,放声一笑:“清老如此看得起惊,惊甚感荣幸!哪日惊在侯府住得不顺心了,就上夕华楼打扰。”
他亦笑起:“不如就趁此时前往,玉公子先为自己挑一间喜欢的房间。老夫找人好好打理,随时欢迎玉公子的大驾光临。”
“清老真的太客气了。”我笑了笑,目光落向遥河,流露出一丝为难,“可这比赛的结果,清老不想知道么?”
清老的目光往遥河上一溜,随即释然大笑:“那已不重要了。”
看来是早有准备。这样街道拥挤的日子里,马车竟可一路直驱夕华楼。
清老和我先后从马车里走出,鸿瑷已候在夕华楼的门口。我二人在她的引路下,上了二楼。
我向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笑道:“格局跟之前的,没作多大的改变。那惊还选‘玉月’那间房间。玉台挂秋月,惊就喜欢这个名字。”
清老闻言弯眉一笑,样子更像一只奸计得逞的狐狸了。他微偏过头,对鸿瑷道:“瑷丫头,你带玉公子过去瞧瞧。”
鸿瑷领命带路,一直板着个脸,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看样子,前段时日里发生的事,还无法使她释怀。
她送我至“玉月”的门外。那里的门匾已被换成象牙雕刻的“玉月”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看起来很是打眼。
然后,她为我将门推开,自己则站在门外不动。
我含笑着对她说:“鸿族长,不一道进来坐坐么?”
“不必了!”她断然拒绝,甚至横了我一眼,口气极为生硬。但她却为我将门带上了。
听着走廊上响起的那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不禁笑了笑,朝房内又走了数步,扬声道:“人既然在房中了,何不出来一见?”
“是玉公子么?”
那面绣工精致的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女子怯生生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慢慢走了出来。
霎那间,似有一记痛击长空而来,令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线。那一刻,生生万物仿佛忽然陷入死寂,连我的呼呼心跳也为之一缓。
四周的一切惟余这样一个女子,破开满屋的馥香,款款自悠远的前尘往事里来。
为何如此相似——
我胸口突然如被利箭射中,嘴唇煞白地向后退了一步。
“玉公子!?”她觉察我神色有异,向前奔了一步。
“别过来!”我向她摆了摆手,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眼中带着寒光射向她,逼问道,“你是何人?”
她嫣然巧笑:“奴婢蓝染,往后就负责照料玉公子在夕华楼的起居。玉公子有什么吩咐,皆可吩咐奴婢!”
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地转天旋,周围的一切仿佛倒流回多年前的那个风雪纠缠的午后。
“公子已买下霓落,从今以后,公子的生活起居就交给霓落了。”这样遥远的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破空而来,胸口的那一记痛愈发深刻。
懵懂之际,竟不知此时搀扶着自己的女子究竟是谁。
“玉公子!”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突觉心血翻腾,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轻咳起来。
她用手温柔地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后背。
这又是那个老狐狸设下的陷阱!
念及此,我神色渐渐敛为冷静,一种夹杂着冷酷的冷静。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不知道——
恨意顷刻间窜遍我的全身,我手足皆凉,猛地抓起她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痛极,脸上血色尽褪,欲呼无力,惊恐万分地望着如此突如其来的我,身子直往下坠,满是哀求之意。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使我慢慢冷静下来。
突然,我一撒手,放开了她。
她没能站稳,身子直直被我的余力引着,摔倒在地。
“别让我再见到你这张脸!”我目光如刀地盯着前方,森然道。
她突然扑身过来,抱住我的腿,满是哀求地喘息道:“求玉公子了!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否则,否则,奴婢只有死路一条!”
我叹了一口气,将她扶了起来。
她急忙又抓住我的手臂,紧紧抓着:“玉公子,您就留下奴婢吧!奴婢什么都能做的,只要您不赶奴婢走,即使做牛做马,奴婢也是愿意的。”
曾经,和这张相似的面孔也是这般苦苦哀求过我。当时,我一口回绝了。结果,那张脸跌下了城墙,破碎了!
我有一瞬不能动弹,死死盯着她的那张脸。然后轻轻拨开她的手,竭力雅然一笑:“惊,不喜欢,仿制品!”
她闻言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仿佛一只失去线牵引的人偶。
我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将她搀起,用冰冷的手指细细抚摩过她的整张脸,目现悲色:“你只需做你自己即可。惊——改日再来!”
我微微战栗地松开了搀着她的手,慢慢退出那个房间。
等到猛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走出夕华楼很远了。仓皇间,竟忘了礼数,连向清老说一声都不记得了。
我遥遥望了一眼方才走过的路,只觉意兴萧索,暗自道了句“罢了”。然后微昂起头,直直漫步于人群之中,向着遥河观台的方向走去。
目光不经意间扫到街边的角落,突见一人面容极为熟悉。细看之下,竟是离岛的神奈。
我眼睛又向四下里扫了一遍,这才慢慢走过去与她打了个招呼。
她缓缓地抬起了茫然的双眼:“先生?!”
我温然一笑:“是言麒让你来找我的?”
她听到言麒的名字时眼神有一瞬的专注,然后点了点头:“言麒说,让先生去离岛一趟。”
我闻言微微错愕:“他那边的情况还没解决好么?还是因郄铅素的缘故?”
神奈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袖子,慢慢道:“言麒说,别的事神奈不需要管,只要将先生带回离岛就可以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被抓得死死的衣袖,笑笑:“那你也用不着这样,我会觉得丢脸的。”
她茫然的眼中闪过一丝认真:“为什么会觉得丢脸?言麒说,这次务必要跟着先生。上次在蒿里山没有牢牢抓着先生,这次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了。”
我不由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她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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