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王圆箓和蚊子联系起来是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的事情。
顺着河西走廊,沿着令人着迷的丝绸之路,走一回就感慨一回。但这一回,最让我难忘的偏偏是王圆箓和蚊子。
在敦煌藏经洞纪念馆,要比通过道士塔碑文更能直观了解那个被学者和百姓骂得一钱不值的道家弟子。一顶破烂且宽大的帽子扣着一张老鼠脸,一件道袍有许多补丁,像宽大的麻袋套在能够想象的消瘦的身体上,被北方人称为“窝窝”的破棉鞋装着他的两只脚,不合适的破道袍长袖,挡住了他的那一双玷污中国文化的脏手。
缩手缩脚的王圆箓很可怜!这是那张外国人给他拍的照片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看莫高窟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在敦煌的两天,我脑海里闪过的一直是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话:“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的一直是那个可怜的道士王圆箓。
离开伤心的敦煌,翻过当金山,远处有大片的湖水,近处有小片的绿洲。不知道是谁提议,要求司机停车方便一下,大家深以为是:既能解忧,又能赏景。当男男女女下车去悠悠欣赏着风景,款款寻找着位置的时候,像苍蝇一般大,似蜂群一样“嗡嗡”着的蚊子把所有的人都包围了。顷刻,一向斯文的作家们“哇哇”喊叫着被蚊子赶上了车,脸上、胳膊上瞬间起了红包。
我们谁都没有见过那样大、那样凶恶的蚊子。
这个地方叫大柴旦,打听后才知道,因为没有蜻蜓,蚊子才如此残忍且肆无忌惮。
内忧没有解除,又添外患疼痛。在德令哈洗澡的时候,我想用水冲一冲沉重。
当淋浴喷头打开的时候,我满脑子的“嗡嗡”声,感到有千万只蚊子在我周围张牙舞爪,幻觉主宰了我的意识……
有些蚊子大而狰狞,像1905年用商品换去经卷的俄国人勃奧鲁切夫、鄂登堡;有些蚊子小且疯狂,像在1907年和1914年两次劫去31箱经卷、5箱织卷和绘画的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有些蚊子怪声怪气地乱叫着,像1908年盜走10大车6000卷写本和画卷,精通13国语言的法国人伯希和;有些蚊子狡猾而神秘,像1911年用低价换取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的日本人吉川小一郎、橘端超,还有鬼影幢幢的大谷探险队员;有些蚊子霸道,像曾在敦煌撕走壁画搬走彩塑又声言在保护文物的美国人华尔纳;有些蚊子无知恣肆,强奸你的意志,任意地调戏你,像20世纪20年代初那一批在十月革命中被打败的约550名白俄官兵,嘤嘤于莫高窟,任意胡涂乱抹,写上斯拉夫下流话……
我的脑海被成群结队的轰炸机轮番轰炸,我的浑身又痒又痛,蚊子像是爬在我的心脏上叮咬。我急于逃出浴室,慌乱中脚下一滑,右胳膊重重地摔伤了。
当我从剧烈的疼痛中恢复过来,痛定思痛,我忽然同情起王圆箓来。
面对嗜血成性,结队而来的蚊子般的强盜,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守着一座文化金山的王圆箓,有能力保护一个民族的精神宝库吗?更何况,无知的他认为,既然玄奘能到西天取经,为什么不能让西边的僧人到东土来取经呢?他以为,蚊子在给他喑送秋波;他以为,他在做善事,用国宝换来的几个银元用于莫高窟,那是在以寺养寺。
那时候,政府和官员们在干什么?
1900年5月26日,王圆箓和他请来抄经书的杨先生发现藏经洞的时候,义和团正在天津和八国联军打仗。
王圆箓背靠的是不堪一击的腐败政府,“蚊子”们倚仗的是如狼似虎的西方列强。
余秋雨先生和我们责怪王道士,王道士实际上背了一个被他所犯错误更大的黑锅。发现藏经洞后,因为没有经费把文物运到甘肃省兰州府,才将文物就地封存,给外国强盜打开了方便之门,也给王圆箓平添了贼胆。
在外国人掠夺的同时,从敦煌到兰州到清朝政府的官员们,从来没有把藏经洞当一回事。民国初年,在甘肃和新疆一带,经常有中国人向外国人兜售珍奇的写本。1919年甘肃政府才对藏经洞的大致情况有所耳闻。当再次将藏经洞打开时,发现里边还藏着94捆文物。这些文物从敦煌运出时,被官员们一路雁过拔毛。新疆巡抚何彦升竟让儿子何震彝、亲家李盛铎把运文物的大车接进自己的家,把车上的经卷写本抖搂一遍,“择其精好,悉数窃取出来”。怕人发现,竟将长卷“一撕为二来充数”。李盛铎将窃去的文物,以8万日元卖给了日本人。
当敦煌遗书运送到京师图书馆时,仅余下它出土时的五分之一,是中国人帮助外国人卸了一条自己的胳膊。
从德令哈到现在,我的胳膊都在疼痛。
一路上,我曾数次到医院去,医生们热情地给我诊治,但我的胳膊不见好转。我又不由自主地将我的伤痛和敦煌的伤痛联系起来。
当病痛已经来临,要医治是困难的,即便是治好,心灵的创伤也很难完全愈合。
我以亲身感受断定,敦煌是痛苦的。当敦煌劫难正在发生和发生以后,多少个像医生一样的爱国者曾经努力地医治敦煌创伤。
抢救敦煌的工作从藏经洞发现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们是和王圆箓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批人。叶昌炽、罗振玉、刘半农、陈寅恪、张大干、关山月、黎雄才、吴作人、谢稚柳、董希文、于右任、常书鸿等等。他们中有的人为敦煌而殚精竭虑,有的人为从外国人那里抄回经卷,看尽了外国人的怪笑,有的人为使敦煌壁画流传后世在敦煌一呆就是几年,有的甚至沿着丝绸之路从西向东,几经跋涉,饱受艰辛,一件件回收散失在民间的经卷。他们都是以在文化界的突出贡献而受到人们的仰慕与尊重。他们的名字熠熠生辉,他们为敦煌付出了太多的精力,但仍有人说敦煌学不在中国,他们的心血只能滴在自己的肚子里。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王圆,但我们仍然无法避免敦煌的灾难。
王圆箓是可憎的,但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巨大损失都归罪于一个道士,有失公允。早在1860年10月6日,融中西方建筑风格于一体并珍藏着宫廷文物图书、精致艺术品的圆明园被英法联军付之一炬。那时候,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家。
藏经洞发现时中国的国力丧失殆尽,正像我们去大柴旦那个地方时,那里已经没有蜻蜓。没有蜻蜓,蚊子自然猖獗。不要说一个王圆箓被蚊子咬死在耻辱柱上,就是中华民族,也会被成百上千的蚊子咬得遍体鳞伤。
敦煌是人类的敦煌,但人类的敦煌应该是完整的敦煌。文化生态的平衡是靠国力支撑的,国力不平衡,任何人类的文化遗产都将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因为蚊子,我的胳膊还很疼痛。事实上,我对王圆箓和蚊子都耿耿于怀,我盼望着大柴旦的蜻蜓强大起来。
200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