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秋天开花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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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白况味和对联背后

合肥古称庐州,是包公的故乡。

能养育因一身豪气使百姓千古敬仰、因公正廉明令奸佞闻风丧胆的包拯包希仁,庐州应当是浩然正气直冲霄汉的地方。

一个闷热的盛夏,当我从黄土高原上的西海固心驰神往地奔向古庐州时,心中就始终坚定着一个想法,要领略古庐风,必须要去包公祠。

包河之畔,柳荫成行;包河之中,蒲荷万柄。荡漾碧波之中,有一狭长小岛,岛上绿树繁茂、花木争奇。在一片竹树荫翳之中,隐现着一座白墙青瓦、淳朴典雅的古式建筑,这便是包公祠,在喧嚣尘纷中小巧别致安宁寂静得像世外桃源。

包公祠不大,要走,十分钟就可以浏览;要品,那可就难说了。

包公1062年去世,1066年在庐州老城内兴化寺建起了包公祠。岁月沧桑、世事变迁,包公祠几经破坏屡次重建。庐州百姓乐此不疲,是因为包公已抽象成他们衡量执政者的标准;庐州官吏热衷于此,是想拿出姿态为自己脸上贴金。明弘治年间庐州太守宋克明独具慧眼,选定包河中的小岛修建“包公书院”,供包氏子弟在此读书,给当时的社会和包家做了个聪明的交代。明嘉靖己亥年(1539年)朝廷御史杨瞻重修包公书院,定名包公祠。从此以后,作为公正廉明的精神载体,庐州包公祠在波涛汹涌的历史海洋里举着正义的桅帆风雨兼程,航行了440余年。

由明历清,包公祠发生了很多令人多思的故事。

太平天国的剽悍士卒来到包公祠前臆想,在天国的体制下,太平将是这个世界的灿烂亮色,没有黑暗自然不需要廉明,包公祠还有什么借鉴价值?一把火烧了传递正义理念的包公祠。这一把在太平天国中传染的幼稚之火也最终把太平天国烧得灰飞烟灭。包公后来的老乡,清直隶总督李鸿章,捐资白银2800两,在清光绪壬午年(1884年)又将祠堂修葺一新。像他那样敢跟外国人签订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条约、镇压太平天国毫不手软的人崇尚包公使人感到滑稽,刺激着人们对类似问题展开了许多思索。

与合肥花花绿绿的景色比,青瓦似黛、白墙如雪的包公祠外观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是建设者有意使然,也许是感悟者情之所至,简洁明快的黑白色调就在一瞬间使人扫除杂念、感到肃穆,让人固执地认为黑与白就是这个世界的原色。

有黑白色调作背景,有长久埋伏在心底的敬仰作积淀,有包公祠的楹联、诗词、匾额作烘托,走进祠堂,包公的人格力量就直接弥漫在空气里,难以抗拒地挤压人的灵魂。

褒扬包公为政清廉、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匾额、题字、诗词堪称一景。如果用心吟诵,沿着遣词造句者的语气走近他们的出发点,我们会逐步漫游其心灵世界。我们会有一个意外但有意思的发现,包公这个特定历史人物,拨动的是不同阶层人们的不同的兴奋神经。

步入祠内,迎面殿檐下的横匾是“高风岳立”,此乃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朝廷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天馥所题。北宋以后,元明清三代朝廷重臣一贯这样评价包公,处在统治核心地位的大人物们常常这样借包公喻自己,这是他们的自我心理定位。

殿檐下两侧有一副对联,体现的是中下层官吏的自警:“凡吾辈做官,须带几分骨气;谒先生遗像,如亲三代典型。”这是清同治二年(1863年)庐州知府唐景皋敬颂。

踏入殿堂,但见包公坐像一尊,高大威严、正气凛然。这里是包公祠的核心;像的正上方是李鸿章所题“色正芒寒”。只有李鸿章的字可以挂在这个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重权在握的他,看重的自然是包公的威仪和严厉。

堂内右上方一匾为清光绪年间左锡旋所书“庐阳正气”。左上方一匾是清乾隆丙午年肖登山墨迹“节亮风清”。身为地方父母官,这两个人自然立足庐州,表达的是地灵人杰的自豪。

中堂两侧的堂柱上,曾任合肥知县的陈斌题了一幅长联:照耀千秋,念当年铁面冰心,建谠言不希后富;闻风百世,至今日妇人孺子,颂清官只有先生。陈斌不是阿谀之徒,敢在下联中说实话,担着得罪上司的风险。

堂屋两壁是耐人寻味的两幅楹联。一幅是:

一水绕荒祠,此地真无关节到?

停车肃遗像,几人得并姓名尊。

这是嘉庆年间庐州知府左辅所题。另一幅是:

理冤狱,关节不通,自是阎罗气象;

赈灾黎,慈悲无量,依然菩萨心肠。这是古陈州(今河南淮阳县)百姓所赠。虽然都是褒扬在包公那里关节不通,表达者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左辅乃官场泥鳅,虽然看到一水绕荒祠,但难确信此地真无关节到。表面上,他是因为包公祠缺少磅礴气势才判断此处真无“官(僚)阶(层)到”。但谁又能否认,他心里喑想,这里打不通“关节”,活该门庭冷落。他坐着车戛然一停,信步走走,便有了“几人得并姓名尊”的感慨。他的心态显然是消极的,不难推测他的思维逻辑,既然几百年岁月风雨中没有几个人能和包公并驾齐驱,那我们何必拼上命追求包公般的执著和认真。潜台词好像是,包公固然伟大,但我们做不到,这和“如亲三代典型”是一种心态。与其说是弥高抑止,不如说是隐逸逃遁。说白了,清官难当我不当还不行吗?表面上要当包公,骨子里不想当你能怎样?包公以后包公少,难道不是因为那么多人说的是一套想的是另一套的痼疾在起作用?

深受恩泽的陈州百姓可不一样,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他们不会打小九九、耍心眼、弹弦外之音,不会考虑谁在官场有多少难处有多少坎坷。他们只是一个简单明白的评价,坏人遇到包公就是遇到阎罗,好人遇到包公就是遇到菩萨。应了一句话,“给人民当牛做马的人,人民把他举得很高很高”。

踏遍千山万水,游遍古刹名祠,能体味百姓和官吏迥然不同的评价标准、截然不同的表述心态的好去处这也算是一家。谁不明白,髹匾题词的都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一般轮不上百姓的心里话显眼在什么地方。也就是包公祠给了百姓这个待遇,但一有百姓说话的机会,百姓可就说实话了。不能不惊讶,包公祠不仅有白墙青瓦的对比,还有同一种语言表层底下流动着的思想对照。权臣宰相们以为已经是包公而不再为,吏令小卒们以为赶不上包公而不想为,这么多人都说在为百姓为,而实际上无为。正因为有了这样复杂的官场百态,才会有千万百姓的包公情结。百姓盼包公当然就盼得心急火了望眼欲穿了。出资修缮增制题词写匾自然各有各的想法,他们绝没有想到,会让后人看出另外的名堂。但白纸黑字写上去,历史入木三分地把它刻下来,想改也来不及。历史和个人业绩都不需要粉饰,粉饰也没有用。

离开包公祠时,我忽然觉得:这一副副对联背后的世界真是奇妙。

2003.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