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秋天开花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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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我的滑铁卢(代后记)

孙惠芬看过我的一篇文章,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说:“和我的文章一样,太凝滞。”有一段时间,我想尽力提着自己的头发拔高,期望我的文章空灵、轻盈、自然得像风筝飘在风和日丽的天空。

毕飞宇指着须弥山上的一棵歪脖子榆树随便丟了一句:“既实在又有特点,这才是好文章!”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把根扎下去,盘根错节于西海固的土地,疯长出文章的斜劲来。长不出特点怎么办?恨不得在好好的树上划几刀,写几句骂人的话,或者在直直的树上拴一头驴,让它用力将树拉成奇形怪状。

石舒清是只会写不想说的那一类厉害人。他已经站在小说的象牙塔上迎风远眺,能饱览山水之外的风景,倾听来自天上的声音,但他,有从南华山来到凤凰城又逃遁了的尴尬。现在,成就,已经将他套牢在一个很难融入的环境,可他依然偷偷将头上戴着无数光环的石舒清留在城里应酬,把一个自然的石舒清藏在海原的四合院里用刀子一样的笔书写清纯如水的生活。我恨我不能像石舒清一样,保留属于自己的生活状态。像候鸟一样,我按时返回旧巢,但我的文章依然不能像鸟叫一样诱人。

我在一所大学里听文学家们侃文学,叶延滨说了一段话:

小树也要唱歌,这是小树的权利。只是如果在大树的阴影下歌唱,那么,大树是大树,小树还只是灌木。

正常而有益的创作心态应该是这样的,他知道有这样写的,他就不再这样写了;他在大树和大树之间寻找一块还没有树阴的地方,那里有阳光和天空。

如果他写成了,他就是大树,他的歌唱就不再是灌木的歌唱,而是大树的叶子们发出的涛声。当然,这在相当长的时候是寂寞的。

后来,这段话收在他的一本书里。

他的话没有一丝错误。但是,到哪里去找没有树阴却只有阳光和天空的地方去扎根呢?首先,我怀疑灌木的种子到那种美好的地方就能变成乔木的可能性;其次,我的周围原本就有很多大树和已经涛声阵阵的森林。

没有能耐长成大树,当灌木又嫌低矮,还挣扎着胡乱生长个什么劲?

甘愿寂寞,不再折腾。想安然地躺在凝滞里不再萌动。

可欲望,像慢镜头拍摄又快速放映的生长着的豆芽,时时挑逗我。

一位能和木头说话的朋友看透了我的迷惑,他悄悄传授经验,说,没有树阴却有阳光和天空的地方很好找,那块神秘的地方其实就在你的心里。只要你真心想绿化那块地方,大树和灌木都无所谓,依偎地面的绿和在高处飘扬的绿都是绿。

捆绑着我的困惑被哲理松开。

是的,没有灌木和小草的景色显然也不精彩。写作就是首先绿化自己,然后慢慢去改善生态环境。

我开始动笔,不再揪头发拔苗助长,而是一瓢一瓢地舀生活的水,来浇灌心绿。

但我还是缺乏自信,与大树的率直和灌木的葱茏比,我的那一簇绿是不是会被风鄙夷,被雨蹂躏?

一位能把杂文写得入木三分的朋友委婉中肯地提醒,高和大不完全是标尺。高和大是世界所需要的,矮和小也是世界所需要的,有意义才是标尺。

我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话。

他一针见血:是草,就抚摸大地;是树,就举起绿旗。

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说白了,过去,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凝滞,来源于我对大树的敬畏,来源于我对小草的藐视,来源于我想做大树的虚妄。

虚荣,曾经是我的滑铁卢。

心里充满阳光的时候,觉得大树摇曳多姿,灌木也绿得可爱,小草更充满生机。

写作心态与生活心态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2004.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