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崂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崂山和宗教纠缠在一起的悠久历史,使这座最高峰不超过1200米的近海名山,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文化气息。
崂山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眼泉,每一条瀑布,都是一个神秘的符号。
崂山太清宫由三官殿、三清殿、三皇殿组成。在太清宫里,我被树的灵性与宽厚深深感动。
三官殿第三道院大门两侧,骄倣地挺拔着两棵高25米以上的银杏树,硕大的树冠在山风中发出飒飒的声音。两棵树像两把撑开的巨伞,罩着寂静的三官殿。站在树前,能隐约感受到款款的绅士风度。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敕封崂山道士刘若拙为“华盖真人”。在重修太清宫时隆重栽下的这两棵高贵的树,带着皇家霸气,1000余年来潇洒的面对黄海的惊涛骇浪,暴风骤雨,顽强坚定地佑护着三官殿。
三官殿大堂前,文静秀气、亭亭玉立着一棵山茶。这不是一棵普通的山茶,它的万种风情,撩动过蒲松龄多情的心弦。600年前,道士张三丰渡海从附近的长门岛把它移植到太清宫。蒲松龄住在这里时,正值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隆冬季节,山茶干花怒放,树上像落了一层厚厚的红色的雪,面对美丽的红颜玉树,作家灵感奔涌,遐思无限,写下了脍炙人口的《香玉》。文章中穿红衣服的花神叫“绛雪”。“绛”是红色,绛雪意为红色的雪,实际上寓意这棵山茶是神。
山茶成就了《香玉》,《香玉》使山茶声名大振。
一棵山茶与两个名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很神奇了。但更让我惊奇、更为有趣的是:三官殿外西侧也有一棵山茶,是山茶中的名品“重瓣白雪塔”,树龄也有400余年,它与“绛雪”像一对含情脉脉的情人,隔墙相望。他们攀比着、依偎着、对视着。开花季节,一红一白,交相辉映,争奇斗艳,成为太清宫里的奇妙景观。植物学界为此迷惑,不要说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就是在四季如春的山茶之乡云南,这两棵山茶的树龄和长势也属罕见。
是爱情让山茶美丽而长寿!植物学家弄不明白,我却宁愿这样想。
崂山是宽容的,接纳着人们从天南地北带来的树种;崂山的树也很争气,棵棵有风格地生长着,回报珍视它们的人,回报养育它们的崂山。
出三官殿西门向北,到逢仙桥,有一棵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十分壮观的榆树。这棵树形状奇特,虬枝扭曲,好像龙头,被称为“龙头榆”。据传这棵树是唐代道士李哲王建三皇殿时所植,距今已有1100多年。这棵树树冠极大,南北向冠幅33米,东西向冠幅26米,在崂山所有树木中,它的树冠最大,树阴所及4亩地的面积。盛夏,宽怀的老榆树撒下郁郁阴凉,给在炎热中奔波的无数游人遮挡火辣辣的太阳。
因为三清殿里那些树,人们的感觉是惬意的,眼睛是幸福的,鼻子也在不断感受幸福。
三清殿正殿门两侧,各有一棵桂花树,东侧那棵是金桂,西侧那棵是银桂。我去的时候正是金秋,金桂浓郁醇厚,银桂清淡幽恬,香味浸透心肺,有若酷热时吃冰激凌。
东华殿前的小花坛中,有一株珍奇无比的梅花,是国内独一无二的稀有品种,学名叫“银边飞朱砂”,树龄已有300余年。“文革”时,太清宫道士全被遣散,此梅无人关照。当地一位驻军干部像收养孤儿一样将梅花搬走,精心抚养了10年之久。“文革”后,修复太清宫时,那位军人忍痛割爱,将梅花送回“娘家”。树解人意,也许是因为多了些伤心落泪的离愁别绪,这棵梅花长得格外让人怜惜。
三清殿里,树和树相互关照着、提携着。
三清殿西偏殿南侧有一棵侧柏,已经经历了700余年的沧桑岁月。修复三清殿时,在柏树下又种植了一棵藤本植物凌霄,柏树不以强凌弱,像呵护弟弟一样为凌霄遮风挡雨;凌霄也不亢不卑,依偎在柏树宽厚的身上,为柏树增添绿色。两种树盘根错节,同生共荣。每到春季,凌霄花与苍郁的古柏争艳夺翠,兄弟俩拥抱着共同演绎无私和忠诚。
三皇殿里生长的一棵古柏,惊得我目瞪口呆。古柏是西汉道教名人张廉夫初创太清宫时栽种的,距现在已经有2100余年。古柏树干北侧距地面1米多的地方生长着一棵藤本凌霄,凌霄的根全部长在古柏树干中。与之相呼应,在古柏的南侧离地约10米的树干上,又生长着一棵木本植物盐肤木。可爱的盐肤木站在苍老的柏树的肩上,在风中调皮地摇头晃脑。
古柏曾经有过一次灭顶之灾。100多年以前,因为道士疏忽,在柏树下点松明子照明时引燃了古柏,古柏的躯干被烧了一个3米大的黑洞。100多年后,抚摸那块有过切肤之痛的伤疤,我的心还隐隐作痛。
搞不明白,一棵劫后余生的树,自己已经活得艰难凄凉,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博大胸怀?为什么还能有这样巨大的承受能力?
它凭什么要毫无怨言地负重支撑起另外两个生命?
在它的肩上站起来的凌霄已经100多岁,盐肤木也将近100岁了。本不同宗同族,却同根同生,百年不渝,矢志同心,树的情怀让站在树下的任何一个人都热血沸腾。
很难参悟的树,让我轻易地想起人,想起三清殿里发生的与树无关的故事。
三清殿前,有一块空地,那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海印寺的遗迹。
明万历十三年,被尊为明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和尚,在李太后的支持下,于太清宫前建起规模宏大的海印寺,引发了一场长达16年的道佛两家争地官司。道士耿义兰不容太清宫前平地崛起一座佛教寺院,告状10余年无果。后来,状子通过白云观道士从内宫送达皇帝手中。这时候,宦官和外戚之间的斗争已经白热化,万历皇帝想借机削弱母亲李太后的势力,于是偏爱佛教的明朝宫廷判出了支持道教的官司,万历皇帝想收捨收捨生他养他的李太后,大笔一挥,御批了“毀寺复宫”几个渗透了私怨的大字。万历深感意犹未尽,又借张本一案将超山发配雷州。张本是个内监,曾奉太后懿旨到各名山大刹分发《藏经》,为给亲太后的憨山撑腰,张本擅自将没上名籍的海印寺填写入册并发给《藏经》,后被以假冒圣旨罪割了头。
海印寺在人的狭隘和争斗中消失得荡然无存。
太清宫因此缺少了包容与和谐。尽管在崂山,历代帝王敕封过的道士有13人之多,但崂山也只能是道教名山,没有成为佛教道教共同繁荣的名山。人为的败笔在历史的记忆里,在人们心头,抹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惜别太清宫的树,拂袖离开海印寺遗址,我无可奈何地把自己丟进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太清宫的树和故事我无法摆脱、搁置。我何尝不清楚,树和人有太多的不同,有太多的不可比性。可自从崂山归来,我常常固执地把树和人放在同一平台上掂量,有时,甚至产生羞愧感。
20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