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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下乡琐记

作为一名基层行政干部,下乡就如当老师进教室,理当如此。下乡即到乡镇,进农户。因为下乡,也就有了许多平淡的,至今却仍然忘不了的琐事。现今不妨照录几则。

刚参加工作,就赶上计划生育“三集中”活动,单位决定让我到实践中去锻炼一番。乡政府把我托付给一老干部到本乡最僻远的一个山村去锻炼。老干部则实行工作承包制’一人半个村,他住书记家,我住主任家。进门正是中午十一时左右,主任不在家。农家的午饭,早已吃过,而爬了一上午山路的我则口冒烟肚打架了,主妇见我进来就说:“上炕喝茶。”我忙答:有凳子就行,不喝茶。我本想年轻人动辄上炕喝茶,成何体统。主妇再请,我再推。等了半天没有意料中的倒水做饭。撑了一个下午,我想该有饭了吧。进门,主妇端着山药蛋糊糊哧溜溜喝得正香,一看我进门就招呼我上炕喝茶。我忙说不忙不忙。心想有一碗洋芋糊糊也就行了。但没有!刚出校门的我再饿肚子也不会掉价讨吃的,于是睡。

半夜肚子饿得发痛,起身出门,溜进灶房抓了几颗煮熟的洋芋再爬进被窝,连皮吞下肚。早起,主妇又道:喝茶。我气得要命,不给饭,尽茶,茶,要喝死人吗?这些山里人和城里人学得一样习。得,茶就茶,反正没饭吃。我答应。主妇急抱火盆,我忙生火,又要倒水,又要放柴,又要吹火,弄了个手忙脚乱,鼻子面孔都是灰。约过半小时,山里有名的碎布油饼端了上来。此种油饼极薄,面里放适量的调料、葱花后,反复揉弄成条,擀成极薄的面皮,用食油反复烙制,待颜色焦黄且破碎则成。我干脆不再管火盆任火自生自灭,专心吃了起来。没多久,肚子已隐隐发胀。主妇再端来一碗鸡蛋汤,鸡蛋成块状,宛如昨日主妇所吃的山药糊糊,极稠,极密。我想推拒,主妇不松手,于是接过喝了后,倒在炕上直喘粗气。主妇问:昨天书记家吃得可好?我无言长叹,主妇乃嬉笑而去。

与老干部相遇’言及吃饭的种种奇遇’他笑而不喷鼻。原来这里的人要待客先问喝茶否,如答喝,则表明要吃饭,如答否,则表明不想吃。

真是,隔山一尊神,路通俗不通。读《官场现形记》得知满人有端茶送客之意,想不到这里却是喝茶吃饭之礼。想想也是人人都吃饭,但把“吃”字时时挂在嘴上也不太雅吧?喝茶则不然,自有一份飘逸一份隐晦,要多妙有多妙了。打这以后,每欲吃饭,则上炕盘腿而坐,长喝一声,端火盆来!

那一次去南山一个极远的山村复査一起治安案件。在这之前,有一农妇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整天进大院乱钻门,口中呼叫:冤枉啦!书记打我,牙都掉了,没人管啦!声音抑扬顿挫,成了每天上班的前奏曲。本着为民做主的精神,领导指派我去复查,到南山乡政府休息了一夜晨起上路,翻山越岭,足足走了三小时。村人一见大盖帽问路,皆慌而避之。无计可想乃掏出一口香糖,装和善样与一村童拉家常,诱之引我到原告家。进门,主妇慌而无语,旁立一个四十年纪的男人,状极懦弱,口一撇,泪流不止。主妇柳眉一挑怒骂:干部来了,快死出去。我讶然。她则手搓衣襟,请我上炕。我边脱鞋边道明来由,她不语,生火火中滋滋有声。我看到是妇人眼角流下之物溅到火中发出的声响。我忙说:不要难受,我会为你做主的。其实没啥,都怪我,这么远的路,麻烦你……她头也不抬。自然接着而来的是碎布油饼鸡蛋汤。吃过后,她说我记。那个公安真可恨,叫书记拿伍拾元给我,我说要县上处理。他说屁大的事,县上不管。我不信就找县上。主妇絮絮而语,其夫倚门极乖,再无动作。我道他坐他则低头揩眼,再无动作,神态犹如听话的婴儿。我问他时,他口中“啊啊”几声,慌极出门,被门槛绊倒在地。主妇慌而说,他老实得要死,死也说不出一句活话,你就当他是一个死人,真气死人了。问毕叫妇人去叫村支书。

时间不长,一个五十多岁年纪背佝倭的人进门言道他是书记。我怒道:书记怎么着?就能随便打人?把你狗日的要关起来。书记脸发红再无言语。原告的丈夫扑通跪在地上,干部啊,书记可是好人呢,我的马有病,都是他帮忙治好的,你不能啊。我起身喝道:那你们告个屁,告什么告?这男人急奔出门,妇人忙说:“我就是要县上来人争口气,其实没啥。”我又问书记:你干吗打人?她说我弄儿媳妇,扒灰。怎么打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打掉两颗牙。我问主妇是怎么知道的,主妇言道她是耍子(开个玩笑)。耍子?儿媳妇再也不给我端饭呢!书记怒气冲冲。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也来过了,就按原来处理的办。你再告,我砸断你的腿。你再打人,我就铐你。知道吗?嗯,啊。一粗一细的应答。好了,我该走了。

走?不成。书记与那妇人同时伸出手阻拦,蹲在地上的那男人极恐慌地看着我。你来趟不容易,不让你走。言下之意,我如荣归故里的大官,给他们撑体面来了。

晚饭炒鸡蛋。吃过后反盖被子正要睡觉,听见大门擂得山响。主妇开门后问我,杜干部你睡了?书记寻你呢。老汉满身蒸腾,一手提一只煮熟的鸡,一手提一瓶二锅头。我起身让他快上炕。书记站着不动,直说:咱山里没有东西,我下山买了瓶酒这不刚来。

这老汉,来回几十里的山路。我眼角热辣辣的疼。推他上炕,叫主妇去叫她男人。男人进来不上炕,我怒喝揍死你。坐在发烫的土炕上,喝着呛人的二锅头,心里晕晕乎乎的,就想:当县长睡席梦思又能如何?

你怎么弄儿媳妇的?喝的脸通红的主妇笑嘻嘻直问村支书。我弄你大奶子。书记双手直抓妇人,那男人在旁呵呵傻笑。

唉,他妈的。

天亮起床吃过碎布油饼,喝过鸡蛋糊糊我要走了。妇人提一印着“大海航行靠驼手”的黄挎包给我,里面躺满热乎乎白花花的煮鸡蛋。

时至今日,依然记着的是“你怎么弄儿媳妇的”的话语,而那个黄挎包依然挂在墙上。结婚之际,新婚的妻坚决不要,说太煞风景。我说了它的来历后,她乃流泪挂正。闹洞房的人都惊问何故如此,我答吃水不忘挖井人。于是在“有趣你小子刁”的哄笑声中,我却泪流满面。那个依然点着煤油灯的山村,那个打人的书记,被打的妇人,懦弱的男人,你们可都安好?

一九九三年到农村去进行“路线教育”。房东有一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孩,真是顽皮可爱。时不时抓起我的笔在墙上胡写什么“兔哥大坏蛋,一天睡觉能吃饭,正事一点都不干”的打油诗。我也以牙还牙,强迫她洗我换下的臭袜子,看着她撅嘴瞪眼皱眉的样子,我心里直乐。她家院子里有一棵又粗又高的黑枣树,五月的时候,枣树上结满了如绿豆般大小的果子,绿得能酸倒牙。小女孩便瞅着枣树说枣熟了是怎样的黑且甜,就是不给你……

离开她家的那天,她哭了。躲在妈妈的背后满脸是泪,问我“兔哥,你什么时候再来?”枣熟了,我就来看你。真的?真的。她细白的牙咬着嘴唇问我,伸出了手指要同我拉钩。

不知不觉已进人深秋了。在单位依然忙着知道为什么或不知道为什么忙的事,也就忘了那个乡村,乡村里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家的那棵黑枣树。

一天黄昏,外出归来刚进大门,被门房老李叫住了。“小杜,有个小姑娘中午来找你,你不在,她留下一个包走了,还直哭鼻子呢”。

小姑娘?我记不起是谁。待跟着老李走进门房,我一下惊呆了。地上放着一个敞开口的包,鼓鼓的黑枣露在外边。霎时我记起了那个我待了两个月的村庄,那又粗又高的黑枣树,那爱哭鼻子的小女孩。

黑枣上边有一张纸,上面写满了稚嫩的字。兔哥:十一月了,黑枣也熟了。我们全家都在等你,等你来吃黑枣,可你没来。爸爸要替我送来,我可不。我长大了,是不?黑枣是很甜很甜的,你一定爱吃,是吗?还有你的脏袜子谁洗呀?你又那么懒。

心里有一股暖流缓缓上升,轻轻渗出眼帘,跌落到黑枣堆上,好黑好大的枣啊!

下乡的时候,感受到许多的温情暖意,体味到了农民的淳朴可敬。所有的曾认为是空洞的说教与大话,诸如“人民,永远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公仆来自人民”等等,都成为实实在在的教诲。这不光是一个才出校门的大学生走向社会所受的教诲,更是一个基层工作者,乃至一个人做人的教诲行事的教诲。是的,农民才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真正推动这个星球亘古至今运转不息的正是他们。

也许我的命运决定了我此生只能是个基层小干部,但正是在这里,我认识、了解和熟悉了农村、农民,也因此,我将永远热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