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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年老爷牛老爷,二位老爷饶命,奴才虽做了天大的错事,杀一百回,剐一万刀也是该当的,可奴才死得冤哪!二位老爷想想,做奴才的主子指使去做什么,能不去吗?”

年如我、牛不从、年梦柯同日?一惊,牛不从盯了年如我一眼,迅速瞥开眼神,年如我也瞥了牛不从一眼,要躲开眼神时,四束目光正好相遇中途。年如我气得双手乱摇,却说不出话来。年梦柯赶上一步,一脚踏在马秃子屁股上,厉声喝道:

“你这不逞之徒,明明自己做错了事情,还敢胡乱攀比主子!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用心何其毒也!真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来人,拉出去给我使劲捶,看他还敢不敢满嘴念野狐禅!

院外闻声冲进两条大汉,一人扯一条胳膊往外拖,马秃子大叫饶命,眼看要拖出门了,年如我心有所动,挥手大喊:

“慢!”

年如我走到牛不从跟前,满面羞惭,嗫嚅说:

“牛老爷,你看这事,在下跳到开水锅里烫一遍,也洗不掉身上的垢甲了’我年如我虽然不堪’却是一个来去清白敢作敢当之人’既然被人诬为贼索性把贼做到明处吧。”他转身对马秃子和颜悦色说“秃子兄弟,一边是咱们的人,一边是牛老爷,有啥说啥’你不用怕任何人,只要说的是实话,我保证不怪罪你,当着牛老爷的面,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爱去哪去哪,我发誓,我要是秋后算账,让我家男人都去做强盗,女人都去做婊子,至于我与牛老爷的事,任凭他老人家处置,绝无二话!”

“不是的,不是的,老爷!不是老爷指使小人做的,是马老爷指使小人做的。”

“你说什么?”年如我赶上一步,飞起一脚踹在马秃子腰上,一下子滚出了几步远。年如我气得浑身抖颤着,颤巍巍伸出右手食指骂道“你这丧家的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你要是诬赖我,还说得过去,奴才恨主子,世上多去了。可你竟然在我家空口白舌攀扯马老爷!马老爷是何等人,谁不知道他老人家仗义疏财德高望重?你这狗才当年被马老爷赶出家门’不思改过,却心存报复,有本事你自己找上门去闹罢了,却在这里乱嚼舌头,这不明摆着挑拨两家关系吗?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拉出去,给我往死里打!”

那两名大汉又动手往外拖扯,却被牛不从挡住了。他回头说:

“年老爷暂息雷霆之怒’有道是,无风不起浪’有风浪三丈’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年老爷与马老爷的恩恩怨怨,那是你们富人间的事,我是穷人,没有资格理会。在下想知道的是马老爷如何指使牛老爷的人对在下出黑手?”

年如我沉吟半晌,万分为难地说:

“牛老爷,听在下一言行不?事情发生在我家里,由我一力担当。天下事,说复杂,复杂得神仙也纠缠不清,说简单,简单得如同碟子菌水,一眼看得透亮。就算是我治家不严,说成是我纵奴行凶也行,只是不再牵扯别人好吗?”牛不从笑道:

“难得年老爷一身爽气,可是’我牛不从也不是不问青红皂白的人呀。”“哎呀,这活活地难死人嘛。”年如我一脸痛苦。

马秃子往前爬一截’昂起头来,断然说:

“二位老爷,多有得罪了。我马秃子虽是下人,却知道好坏,也是有肝胆有良心的人。马老爷向来待我不薄,直到现在还派人给我家里送吃送喝,可年老爷待我更厚,牛老爷又是走路能带起土坷垃的痛快人,小人我,做人做鬼,从今后,只捡一样做,不再白天做鬼,晚上做人了,那样我也受不住了。实话实说,我投奔年老爷门下,完全是苦肉计,我是马老爷给年老爷脖子下垫的一块砖。我负责打听年府发生的一切大事小事,向马老爷报告,根据功劳大小,将来马老爷答应了给我一处宅院,还答应把身边头脸齐整的丫环配于我为妻。今日之事,便是马老爷授意的,目的在于嫁祸年老爷,引起年老爷和脚户不和,马老爷趁机收买人心,挤培年家。该说的我都说了,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搬走了,是杀是剐,无所谓了,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爱信不信,过不了几天,自然会水落石出的。你们再别问我,从眼下到事情水落石出,我是哑巴,死,可以,说话,不可以。”

年如我问了几句话,马秃子闭眼一言不发,又踢了几脚,仍一言不发。牛不从说“年老爷别费心了,在下今晚登门本来是有要事请教的,看来,我还是少啰唆为好,余下的事再说吧,告辞。”

年如我留不住牛不从,转身回来,大喝道:

“把这狗日的狠敲五十棍,给我赶出家门去!”

牛不从边往大门外走,边听着木棍打在皮肉上的黏腻的响声,还有马秃子杀猪般的号叫声。一阵凉意直蹿心窝,他拿定了主意。

年家大门口传来一声高叫:

“牛老爷慢走,恕不远送!”

年如我微笑道:

“闭幕了。”

正在奋力抡棒的两个大汉收了棒,分别抬手揩去额头的汗,一个顺手揭起铺在草袋上的猪皮,笑道:

“秃子兄弟的皮不咋结实嘛,没几下,就捶出花来了。”

马秃子一手捂了腰,从另一只草袋上艰难站起来,龇牙咧嘴追打把他比作猪的人。年如我笑道:

“踹疼了吧?”

马秃子说:

“说实话,老爷脚上的劲道不小。不过,大事当头,挨老爷的踹,小人光荣。”

“别耍贫嘴了,你们都下去领赏吧。不过,一月之内,今晚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谁要是管不住自家的嘴,还有,马秃子你既要管住嘴,还得管住腿,我不希望你们的那份家当需要别人替你们管!”

“小人明W,请老爷安心!”

马秃子和众家丁答应一声,呼隆下去了。

牛不从出了年家大院,径直进了马家大院,两家隔着三个街区,徒步是要走一会儿的。牛不从是脚户出身,挑着二百斤盐担走山路,脚力不好的人空着手,也只可勉强跟得上趟儿。可这一段平坦的大街,他整整走了一个时辰。他的心拖累了他的脚步。一会儿马家,一会儿年家,一会儿官府,一会儿众多脚户兄弟。年家的话不可全信,可他看到的经历的又不可不信。与马正天打了多年交道,这人优点很突出,说当世无双也不过分,急公好义,敢作敢当,在当今人情纷扰的时代,确实难得一见,而他的毛病与他的优点一样多,同样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比如好色成性,见是个母的就摇头晃脑,还有,二杆子病发作了,与羊角风发作没什么两样。年家呢,打交道不多,尤其脚户的心离马家近些,马家与年家虽未刀兵水火地发生冲突,却是较了几辈人的暗劲的。表面上马家占据上风,生意上的声势,家族的地位,左右地方的能力,出头露脸的场合机会,明显都盖过了年家。而年家属于那种温吞水,不张声势,不争地位,平声静气,乃至装聋作哑,但,却像一块老牛身上的顽筋肉,吞进嘴里嚼不烂,只好又吐出来。马年两家争斗多年,马家取得的都是面子上的胜利,事后一合计,马家没多出一根针,年家没少了一条线,马家打的是外家拳,先声夺人,场面占优,年家练的却是太极,绵里藏针,能否一招制敌倒是其次,先保自己全须全尾也算不胜而胜。官府呢,现如今朝廷懦弱,山河板荡,地方官员朝不虑夕,心黑胆大手疾眼快的,趁机给自己捞一票,万一改朝换代了,手中有银子,还可做一个安乐公,那些呆头呆脑的,还在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志士之梦,知府老爷就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俊杰。铁徒手这人啊,要是搁在太平盛世,绝对是一个难得的清官好官可惜他生错了时代,在末世做官,像他这样脑子一根筋的要不会让老百姓雪上加霜,要不,会让自个身败名裂。你说说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呀,官府缺钱花,狗眼睛都看得出来的,你得另想良策呀,怎可在穷人身上动刀子呢。对穷人,你可以断了他的活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命如蚁,蚂蚁是长着腿儿会跑的,生死自在天命,可你万万不可断了人家死路,连死的路都堵死了,那只有拼死一搏,寻求活路了。我牛不从是从小在穷人堆里混大的,我比谁都了解穷人。平日里,穷人当牛作马可以,吃糠咽菜可以,给人当孙子可以,但你要给他一个盼头,有了这个盼头,就会这样一辈子一辈子模糊下去了,可一旦连牛马也做不成了,连糠菜也断顿儿了,连孙子也做不成了,那他就是洪水猛兽,就是爷,他就会把人肉当饭吃,把人血当酒喝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官府就是官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看起来气息奄奄了,咬起人来,仍然一口一个蹦儿脆,穷人又是散漫四处的,你在往前赶,他在往后扯,很难成了气候,即使最终成了气候,你看看那些两脚踏在穷人血泊里收庄稼摘桃子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穷人?就说这些脚户兄弟吧,生死交关之际,只要有人挑头,肯定会一哄而起的,可是,只要真的大难临头,肯定又会一哄而散的,被掐了头的,是那些挑头的人。牛不从盘算来,盘算去,他早已被推到了挑头的位置,眼下又是非常时期,他必须做得像个挑头人的样子,他要是缩了头,无论结果如何,在几方面人那里,他都会像一条丧家的癞皮狗那样,随便谁都可抬脚端他,只有继续撑头,把自己搁在浪潮中心,他才可见风使舵,游刃有余。

牛不从在用踩死蚂蚁的步子走路,可还是禁不住走到了马府门前,门丁迅跑进去,又迅跑出来,说我家老爷快请牛老爷。马正天一手端烟锅,吧滋吧滋抽烟,踢踢踏踏踱步,进了大门,牛不从快走几步,脚板用了力,腰腿都用了力,走得急,走得猛,赶至厢房,便有些气喘。一进门,便火急叫道:

“老爷,大事不好了,在下无能,没有办成事情。”

“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慢慢说。”

六两早备好茶了,牛不从真有点渴,羊毛袜子的臭味黏到嗓子眼上,他恨不得用手去抠,加上又急又气,见了温度刚好的香茶,手一扬,一碗茶连根儿差不多都下肚了,马正天哂笑道:

“看把兄弟劳累的,慢慢喝,天塌不下来。”

六两急忙赶进来9又添满一碗,很快退了出去,牛不从轻呷一口,清理了嗓子,神情沮丧地说:

“我真是无用,年老爷不在家,听下人说出门收账了,我不信,哪有大正月天跟人讨账的?我装作参观年府,前后院转遍了,连牲口圈都看过了,不信,老爷闻闻,现在还满身牲口味儿呢,可是,就是没见到年老爷的人影儿。我就等,那些下人恨不得拿眼睛把我夹死,等到这会儿了,等不着,才回来了。”

马正天嘿嘿一笑,不说话,又嘿嘿一笑。他嘿嘿一声,牛不从心里咯噔一声。牛不从是不大会撒谎的人,对他来说,撒一个谎,比挑着二百斤盐担走出二里地费劲多了,尽管路上把谎反复编圆了,临到头,一个圆滚滚的谎从口里挤出来,仍感到棱棱角角的,把脸都憋红了。马正天又嘿嘿一笑说:

“牛兄弟,你也不必太在意。年如我躲了,他躲得对,按道理说,我也该躲,但我不躲,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他躲了也没啥,离了他那泡狗屎,咱照样种白菜。你安心去休息吧,正月十五,闹他个底儿朝天。”

牛不从走了后,马正天用烟锅在墙壁上敲了三下,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巨幅饿虎扑羊图忽然动了,一虎一羊缓缓朝旁边移去,都在动,速度却是一样的,虎并没有追上羊,羊也并没有被虎追上,画的后面是一扇小门,门开处,里面钻出一个人,他叫黑娃,是年如我家的园艺工。他扑通跪在马正天面前,急口分辩道:

“老爷,千万不可相信那个姓牛的,前前后后都是我亲眼所见,若有半点虚言,甘愿让老爷碎刀子剐了!”

“起来!”马正天轻声一个断喝,黑娃忽忽悠悠站了起来,又要急口分辩,却听马正天说你说的什么话?我要是信不过你,哪能把天字第一号的重大差事交给你?实话给你说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问你,今晚年家给你分派了活路没?

“回老爷,眼下还是寒冬,园子里并没有多少活儿,奴才只是打扫维护后院,管得并不紧的。老爷有何指令,奴才粉身碎骨,也不敢辜负了老爷的信任。”黑娃很激动,一脸志士赴国难的慷慨。

马正天抽了几口烟,悠闲地转身拉开一个抽斗,从里面捡出一把散碎银子,顺手递给黑娃,随口说,大概是五十两,凑合着花吧。黑娃满脸的诚惶诚恐,双手伸出去了,接住吧,他不情愿,不接吧,又怕把人家手冷了,只好先接住,急忙说,老爷以前所赏银子还没使完,小人并不需要银子的,为老爷办事,奴才上无老下无小,吃喝有年家管,并不需要老爷破费的。马正天笑道“你逛窑子的钱,年家也管吗?”

黑娃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急忙说:

“老爷明察,奴才就那点出息,好久再没去了,以后再也不敢去了。”“起来!”马正天威严地断喝一声,黑娃又忽忽悠悠站了起来,两腿还在打战。马正天和悦了脸色说,真是榆木疙瘩脑瓜,老爷我追究过你做的那没出息事了吗,从没有啊,对吧?你再想想,上次你逛窑子的钱是谁给的?人嘛,嘴上进来,下面出去,进来的路只有一条,出去的路好几条哩,不光是拉屎撒尿,那根肉橛子长在身上,就得给它找去处,你没媳妇,良家妇女是有主的,不可轻易下手,在这点上,你做得很好,这也是老爷我信任你的其中一点。窑姐儿是天下男人公用的媳妇,银子就是她们的男人,你不去逛,他也不去逛,她们岂不是独守空房衣食无着的寡妇了?黑娃者,忍心人也!

黑娃站在那儿,听马正天这样比前比后一通说,眼前似乎豁亮了,心中却没底,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扔进去一块石头,听见了遥远的回音,却不知石头到底落哪了。马正天抽了几口烟,品了几口茶,慢悠悠地说:

“听风楼近日来了一个西域窑姐,名叫什么洛娃,生的金发碧眼,肌肤胜雪,更兼精通律吕,琴声一起,翩翩起舞,那肚脐眼甩的,满世界的人都装了进去,那屁股抡起来,只听得头顶艳阳晴空中霹雳声声,撩拨的你热血沸腾,上了床后,哪个浪!你还以为天塌了,地陷了,满天下的牲口都疯了,满天空的飞禽都遇到了鹞子,你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死了又活过来了,还是活着正在咽气呢。你听说过吗?”

黑娃咽口唾沫,黯然说:

“不敢瞒老爷,下人们晚上无聊,胡说八道过嘴瘾,都是道听途说,老爷思量一下,我们这些下人,猪狗一般的,哪见得了纟卩此天外人物?”

“又是胡说了,天外的也好,天内的也好,给了钱,她就是窑姐儿,都得从天上下来,乖乖地躺在男人的身下。不敢夸口,那妙人儿在老爷我身下躺了好多个晚上呢’真是不错’不敢夸口’老爷我还真是长见识了。”

“老爷说的倒是实情,以老爷这等富贵,天下最好的自该是为老爷生就的才合情理,如奴才这般的,听人说说,饱了耳福,就算是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了。”

“你这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为什么只可听,不去瞧瞧,不去磨叽磨叽?”

“回老爷,老爷有所不知,听说那妙人儿自居奇货,没有五十两银子连面都见不着的。不瞒老爷说,五十两银子在老爷眼里,只不过是零花钱,在小民百姓那里,可是一家人几年的吃喝用度啊。”

马正天哈哈一笑说,老爷喜欢的就是你的明事理。他连续抽了几口烟,在地上悠闲地踱步几圈,回头突然问你家共几口人?”

黑娃一呆老爷早知道我是秋天的桐树光杆一条,为何还这般问,不是听到谁递了什么歪曲言语吧?又一想,不管谁嚼了什么蛆虫子,总不能在鸡窝里说出来一只凤凰吧。他说:

“老爷明察,小人自父母同时遭难后,从来只是一个人过活。”

“老爷何尝不知道啊。老爷要问的是你一个人活好了,是不是就等于全家活好了?”

“回老爷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