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正天终于听出了六两设套骂他是药渣,且是被煎过四遍以上的,心里一下子生出无比的快感。确实,那个洋女人把他折腾得够呛,她身上的一切与他所见到的女人都判然有别,块头、肤色、行事方式,都不一样。原来人说这个女人浪那个女人骚的,和洛娃比起来,都该给她们每人立一方贞节牌坊的。这个洛娃,第一夜让他狂喜,第二夜让他喜过之后,忧从心来,第三夜,让他力不从心,第四夜,让他感到恐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她简直是一个没底坑嘛,从太阳落山,到日出东方,他耗尽气力,一遍又一遍,人都累虚脱几次了,却发现,人家非但若无其事,还好像刚尝着味一样,浑身上下,都喷射着饥渴的信息。这让他沮丧,在这方面,他从来都是自负的,从来都是女人向他反复告饶哀求,他的仁厚宅心被启发出来后,他才肯放过她们的,他获得的从来都是对方逃过一劫的感恩和庆幸。可是,洛娃不是这样,她虽没有明显的怨艾,却有着一顿饭只吃了半饱的遗憾,多亏她不会说汉语,她只会说几句简单的汉语马,银子,五十两,很好的,我等你。但他懂得她身体发出的信号,懂得她的眼神,多少次,他已筋疲力尽,装作不明白她的意思,躺在那儿装糊涂。她说话太吃力了,又不能表达准确意思,她不耐烦,就用手说,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感到,他俩要是角力,很难说谁输谁赢,两人平躺在床上,这是最难用上力的姿势,可她伸出一只手,像揭一张狗皮褥子那样,使劲一扯,他就不由自主地平地飞起,铺展在她的身上。活动了大半个晚上了,他的身体便不肯配合,她有的是办法,三捏弄两捣鼓,又照常开展工作了。多亏遇上了过年,休息将近一个月了,他除了与六两有过几次,再都是养精蓄锐,做好准备后,再去会会那个洛娃。现在精力恢复了,对她的恐惧感却没有消除,每当想起那几个恐怖之夜,他用手去摸丹田那儿,感到凉飕飕的。他还没有足够的底气走进听风楼,近来,又要干一件大事,这种玩的事情还是往后放一放为好。他知道那个黑娃天生好这一口,听说功夫也不错,像黑娃这种人,见了女人连命都不要的人,你要让他干卖命的活儿,就给他钱,让他去找女人,一次把瘾过足了,至少在半年之内,他的命都会牢牢握在给了他嫖资的人手上的。马正天暗笑一声,年如我纯粹不会用人嘛,一次给那么一点散碎银子,嫖好点的名头正盛的窑姐,嫖资不够,只好嫖差一点的,他心里又不十分快活。累加起来,年如我给下人的赏金要比马正天多许多,可他那些下人却不肯真的为他卖命,为啥呢,银子都撒了胡椒面了。马正天舍得下赌注,一下子让你吃个贼饱,日后任何时候肚子饿了,首先想到的都是那一顿饱饭,不用喊他逼他,他自个就回来了。马正天就是这样对待下人,对待女人,对待所有人的。他在外面勾搭的那些女人,一年半载得不到他半点好处,偶尔得到一次,用来买衣服,够半辈子穿,用来买粮食,够几年吃,用来盖房子,基本材料也差不多少了。所以,与他好的女人从来不跟他张口要东西,哪怕明天就要断顿了,也不会开口的。她们知道马正天最反感女人拿这事跟他搞交易,她们需要什么,他都知道,他会主动资助她们的,她们一开口索要,性质就变了,就变成嫖客和窑姐的关系了。马正天希望与他好的女人都是出自感情,都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冲着他的银子才跟他好。哪怕是去找窑姐,他也希望她们首先喜欢他这个人。西峰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十几家班子店的鸨娘龟头跟他熟络的像熬到家的米粥似的,他和他的那一帮生意上的伙伴,是各班子店最重要的客源,窑姐在从业之初,早把马正天的喜好死死记在心里了,别说开口问他要这要那的,他有时候喜欢谁了,来兴致了,要来一次千金买一笑的潇洒,窑姐为了不驳他的面子,当场会接了他的财物的,过后,留足自己应该得到的,又会派人将多给的部分送上门去。这让马正天感动莫名,谁都知道,窑子是宽无边际深不见底的火坑,把一个锦绣江山填进去,连影儿都找不着的,何况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欢场上的人,眼里除了钱,连天空和大地都看不见的,与他们讲情义,他们把你撂进火坑烧焦撂进水坑淹死,他们还会骂你是个天生的猪脑子的。可他一人她们的港,就不知该把自个的船泊在哪里合适了。脑子一热,手中的银子口袋底儿就掉了。她们越是跟他客气,他越是觉得她们可爱,挖空心思在她们身上使银子,她们实际得到的比她们应该得到的和想得到的多多了。马正天是生意人,算盘打得无比精明,可这样做,他高兴,我的胯子我的腰,我爱摔几跤就几跤,有钱难买我乐意,唉嗨嗨,谁让人家有钱呢,有钱不花,还叫钱吗,把河滩里的石头挖渚捡回来,把库房堆得满当当的,不一样嘛。“老爷,你生奴婢的气啦?你可是答应不生气的哦。”
正在遐思无边的马正天猛听得六两这么一说,飘飞的风筝又回来了。他是想得起刚才与六两做过的事的,也想得起他们说过什么话,具体说了什么,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为了不让六两觉出他的心不在焉,他漫应道:
“我的六两这么这么的好,老爷宝贝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呢。哎,刚才你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老爷还想听一遍,你再说说。”
六两又说了一遍,马正天大笑数声,一个鱼跃骑上六两的身子,笑道:“老爷可是一根百年老参,漫说煎上三遍四遍,再煎三十遍四十遍,药力还大着呢。老爷就用你的新砂锅儿煎老药吧。”
此后,煎药,成了马正天和六两之间的绝顶私密话儿。
正月十五晚上,西峰人是在百感交集中度过的,官民冲突看起来当下是和平解决了,而且,官在民面前服了软,但,常识告诉人们,严重的危机正在酝酿中,从古以来哪有官给民服软的理,暂时无奈服了,只是为了腾出手来,到秋后算账,但那时利息就高了。脚户其实不是西峰最穷的人家,他们的日子虽过得辛苦,挣的却是活钱,每个月从塞上到西峰往返两趟,从塞上南下西峰时,每人挑盐二百斤,上缴完各种费用,可以获利七钱或一两银子的利润,从西峰上塞上时,盐担是空着的,勤快点的,眼道活络点的脚户,会在西峰趸一些从西安转运上来的洋货捎带上,走一路,卖一路,赶到产盐地,也就卖光了。其实’做这种生意是不费事的’常年走这条商道’沿路就地打尖,与六百里路上的居民大体都是熟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歇脚点,谁家缺少什么,便委托他们代买,有的付了本钱的,有的货到结算。也没什么贵重货物,无非是针头线脑洋布洋糖洋火洋碱等等日用百货,要娶新媳妇的人家,会让脚户们代买一些洋花布洋炕单洋镜子洋脂粉之类。陇东地区转运塞上食盐的商路就是震烁古今的萧关古道,西峰北上,下了董志塬到庆阳城,或沿西川环江谷地一路上,过山城堡、甜水堡,出蒙城,到了塞上,穿过大戈壁滩,就是产盐地了;或由庆阳城走东川,沿柔远河到悦乐、柔远城,过长城梁,抵达陕吴起镇,继续上,看见戈壁滩时,也看见盐了。两条路都夹在两山中间,最宽处也不过一里地,大多都是百步宽的河边台地小路,临近塞上时,都有高山阻隔,马车牛车是行不通的,只有靠人力。沿路居民稀少,都靠耕种河边台地过活,也为来往客商提供歇脚之地。大商家是不在农家吃住的,两条路都是古驿道,每隔四十里,必有一处驿站,借着驿站,慢慢兴起小镇,每镇都有几家客栈,支应来往行旅,当然,也少不了烟馆茶馆赌场班子店。脚户们本、利薄,是住不起客栈的,他们都选择在路边农家歇脚,一来二往成了朋友,店钱饭钱往往就免了,往西峰走时,他们会给房东抓几把青白盐,往塞上走时,随身给他们带有货物,房东把货物的本钱付了也就罢了。脚户们无论上南下带的东西与妇女的关联最是紧密,她们认为是他们帮了她们的忙,歇脚时吃吃喝喝,又都是妇女们支应的,她们对他们伺候得便格外尽心,两条线上,人烟都稀,人口少了,人便爱惜人,沿路居民都住土炕,冬夏春秋都是要烧热炕的,柴火又奇缺,一家人通常挤在一面土炕上,客人来了,不论男女,也都在一张炕上歇宿,俗称一炕滚。常年来往,互相帮助,日久生情,脚户们一般都生长的雄壮有力,又是常年奔走的人,见多识广,谈吐不凡,便颇得沿路妇女芳心,每个脚户大概都是有一个相好的,活泛一点的,还不止一个。男人把相好称之为干妹子,或娃他干妈,女的把相好称之为干哥哥,或娃他干大。这里民风淳朴,丈夫们也不太在意妻子与客人的暧昧关系,反倒认为,人世间多了一门干亲,是一件好事,在晚上歇宿时,主动让妻子与娃他干大睡一个被窝。
这样说来,脚户的生活其实是相当浪漫的。在正月十五那一晚回家后,已到后半夜了’牛不从给婆娘纽纽安顿说,让她把面发好,晚上备好干粮,正月十七,他要上路的。正月十六这一天,他一直睡到午时以后,爬起来,吃了两大老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一下子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带上十个铜板,悄悄来到公刘庄洋布店,扯了两段蓝底碎花布,让店家用红布边料分别包好,揣在宽大的袖筒里。他与别的脚户不同,上路时,他穿短衫宽幅抿裆裤,为的是行动利落,也符合自家下苦人身份。日常可不这样,在夏天,他身穿一袭粉底暗花府绸长袍,热风一过,飘飘洒洒,绸香袭人冬天,他身穿一领灰布棉袍,倒像一个引领新时尚的恃才傲物的教书先生。自从他把那块璞玉卖给马正天得了一百两银子后,翻盖了房屋,买了一个他给起名为金谷的丫环,还给自己置办了这两样行头。有人劝他说,这种行头与他的身份不匹配,他却不这样看。
不过,他穿这种衣服的机会很少,一年四季大都奔走在商道上,一单一棉两件袍服置办得有些年头了,还与新的一般无二。他的这两段花布是送给两个干妹子的礼物。他常走的是萧关道,他的一个干妹子在洪德城,名叫胡素花,男人姓叶,死了好几年了,胡素花带着七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守着几十亩山地和一群山羊过活,与牛不从好上后,她又生下一个没有名正言顺父亲的女儿,名叫叶天换,都两岁了;一个干妹子在甜水堡,名叫廖喜鹊,丈夫也死了,她也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和一个六岁的女儿,守着几十亩山地和一群山羊过活。她与牛不从好上都快五年了,肚子却未见变化,每一次相会,在情浓意浓时,她都要肌在牛不从的耳朵边,痴迷万端地说[娃他干大,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像你一样的儿子!每次牛不从都说,生嘛,生嘛,你放开肚皮生,生一大堆小牛娃子,我不贩盐了,跟你一块放牛多好。可最终廖喜鹊连一个小牛娃子都没能生出来。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两人的感情。两个干妹子虽都是拖儿带女的寡妇,生活压力却不大,这里地薄民瘠,两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小旱减产,大旱颗粒无收,可土地广阔,走的是广种薄收的路子,收一年,三年也吃不完,还有一群羊补贴,日子过得胜过了平原人家。牛不从无论歇到谁家,都少不了羊肉吃,胡素花一见他来了,全身像着了火,满院子大喊杀羊,杀羊,给娃他干大杀羊!廖喜鹊也一样,当即把手中正做的活路扔下,如果儿女在跟前,给他们些许馋嘴的食物,哄他出去玩,屋门咣当一声关上,先把自己脱剥清爽了,嫌牛不从下手太慢,又帮他脱剥利索了,嘴里还在嚷嚷着你个挨刀子的,房子眼看着火了,还不快点浇水灭火!有时,牛不从会故意耍赖说人家挑着重担走了几十里山路了,也不让人歇缓歇缓,胡萝卜塞屁眼,只图你的眼眼儿圆哩!廖喜鹊会撇嘴说虽都是出力,出的力是不一样的,还拿你那二两臭肉勒背人哩!牛不从争辩道不是二两,是四两,也不是臭肉,是五香的!廖喜鹊说,好好好,是四两,要是四斤多好,不是臭肉,是五香驴肉,行了吧?接着,便是杀羊,肥肉精肉花肉,挑着拣着吃,管饱吃。牛不从每想起他的这两个干妹子,心里便涌上一股股潮乎乎的温暖。可是,官府却要断了脚户的生活,别的不说,与这两个干妹子从此天各一方,他都是不能答应的。好在,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又能与她们正常交往了,他满心欢喜。
过年的前几天,牛不从已给全家老少换了新衣服,正月天,也没有添置衣服的风俗,这时候扯布回来,都是当礼物送亲朋好友的。婆娘纽纽见他拿了两段花布回来,脸突地阴下来,恨声道又要孝顺你哪个婊子妈了?纽纽是脚户家出身,从小什么脏话丑话混账话都听过,也说得顺口了。牛不从也是从小听惯说惯了这种话的,先前并不在意,有了一点钱后,他先从自身做起,这种话忌口了,要从嘴头上,成为上流社会的人,他也这样严厉要求纽纽和家里人,为此,纽纽没少挨打,有些改进,不留意,又顺嘴出来了。其实,她说这话时,一点不带脏字,脏字在这里早失去原来的意思了。正满心想着甜蜜事情的牛不从,兜头被浇了一盆又冷又脏的水,心火轰的一声,蹿出了几丈高,他扬手就要扇过去,带着凌厉风声的手掌却停在了空中,他咻咻说到底是上正半月的,要不然,我一巴掌扇烂你的臭屄!过年期间不可吵架打架,否则,流年不利,这是老规矩。免了打的纽纽扑哧笑了,她笑得浑身膘肉乱颤,伸出一只胖手,指着牛不从说:你还嫌人家说脏话了,你呢?牛不从也颇感失口,又不肯服软,仍然黑了脸,火眼灼灼地瞪着纽纽。纽纽笑够了,上前亲热地拽住牛不从的衣袖说娃他爹,咱是啥人就说啥话,是啥人就摆啥样子,学人家的也不像。你看看马正天,钱没谁多,脸没谁大,张口就往女人的脚裆跑,人家还不是人家了?纽纽的一句话把牛不从由云端打到了地宫,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心里很是不服,经了纽纽的嘴说穿了,他的底气也泄了。他胳膊一甩,抡开纽纽,夺过花布,就要去内屋。纽纽却并未罢休,跟在屁股后面嚷嚷道,我就是想知道你要孝顺你哪个干妹子嘛,我只是想知道,又不是要剜谁的心头肉。牛不从停下脚步,回身笑道该操的心不操,不该操的心瞎操!我一个下苦的,湿妹子都没有,哪来的干妹子?这是给人家捎带买的,你要是不嫌丢人,自己做件花衫子穿去。纽纽是一个头脑简单有口无心的女人,嘴使劲一撇说我穿?日脏!回头忙活自己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