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子可不是我编的,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我会说。赵五能每次听见这歌子,都要长叹一口气,叽里咕噜骂几句,转身走人。这次也一样,我听见了那声听过无数遍的喘气声,不过,他站到那里,定定地看了我几眼。天黑,我看不见他的脸面,更看不见他的眼珠子,但我看得见他在看我。看了我几眼,才转身走了,身体摇晃的幅度越发夸张了,夸张的让人感到整个天地都在摇晃。那一刻,我的胸口不觉有点紧。这也只是一闪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叶儿干妈喂在我嘴里的糖早化的屁核都没有了,我掏出一颗新糖,剥了糖纸,把糖含了,把糖纸摊在手心。这张糖纸是绿颜色的,在夜幕下,浮泛着绿莹莹的光。我卖力地吮吸着糖,大踏步走进爷爷独居的窑洞,一灯如豆,爷爷蹲在土炕上,在低头摆他永远也摆不完的六十四根白草棍。我实在看不起爷爷耍这个,我认为这一点都不好耍,有一次我把这层意思明确表达出来了,爷爷瞪我一眼说,你懂你妈的臭裹脚,吾皇当年身边要是有人把这阵形排出来,江山就不会垮了,惜乎惜乎,余生也晚,余生也晚!脑袋摇起来,辫子甩起来,一摇半天,一甩半天,每当此时,我便觉得身边阴风惨惨,我也阴囊紧缩,魂飞天外。从此,爷爷干这活时,我便硬憋住不说话。可今天我有要紧事给他说,吸溜吸溜,我用力吮糖,做出甜得受不了的样子,把嘴伸进灯光中,用我的头遮去一半灯光。吸溜吸溜,哈哧哈哧。爷爷终于注意到我了,他稍扭头,淡然道咬住驴球了吗?看把你费劲的那样子。我赶紧大声说不是驴球,是糖!糖?爷爷举头想了想,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凛然问糖?哪来的糖!我没有回答,这还用问吗,今年村里的糖都来自年干部,去年来自邵干部,前年来自杨干部,再往前来自谁,我就说不清了。哦,是那个驴日的年干部吧?咦一爷爷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说,他给你糖干啥?爷爷的脑瓜果然灵敏,一下子由此及彼,由糖及人,我的罪恶计划也在按部就班实施。我不说话,因为我答应了年干部的,吃了人家的糖,甜了嘴,又把人家不允许说的事说出去,啥人嘛!我只是嘴唇上加了力,舌头夸张地摆动着,弄出浩浩荡荡的吸溜声来。在这些事上,爷爷无比聪明,他摸着我的头,低声下气地说:
“蛋蛋娃,好好给爷说,你看见啥了?”
我没有说话不算数,我也没有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是马登月让我说的,不是我主动说的。马登月是我爷爷,我是马登月的孙子,爷爷问事,孙子得照实说,爷爷就是爷爷,孙子就是孙子,谁家都一样。我把马车下的事说了,马登月听了,两眼呆直,盯着灯苗看了半天,一头栽下,额头抵在炕上,那根独辫从脑后甩向前去,抽打在铺炕的黑羊毛毡上,羊骚味汗臭味尘土味,同时派起来,我差点闭过气去,豆油灯差点被扇灭。我正在不知所措,他又仰起头来,一跤向后跌去,嗵的一声,后脑勺磕在炕毡上,独辫狠抽在炕毡上,羊骚味汗臭味尘土味激越飞迸,煤油灯苗倒了,倒了,又挣扎站起,又倒了,又艰难站起。我吓得浑身发抖时,马登月腰子一拱又坐直了。坐了片刻,他突然扬声大笑,嘎嘎嘎,他的笑声永远是这样。笑毕了,他扳过我的头,轻柔地摸了摸,小声说:
“蛋蛋娃,糖甜吗?”
我犹豫地摇摇头,又坚定地点点头。
“蛋蛋娃,你知道叶儿是谁吗?”
我坚定地摇摇头,又犹豫地点点头,然后试着说:
“是我干妈。”
马登月阴森地笑笑,冷冷地说:
“蛋蛋娃说得对,是你干妈。她是牛不从的孙女。”
马登月又扳过我的头,轻柔地摸了摸,轻声说:
“糖甜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他说:
“糖是谁给的?”
“年干部。”我小声说。
“年干部是谁?”
我想了想,小声说:
“是年干部。”
“对,蛋蛋娃说得对,是年干部。他是牛不从的孙子。”
马登月又笑了,眼泪花笑地挂满了脸,还收煞不住。从我记事起,谁家娃娃那天突然嘴里噙了一颗洋糖,大人们便笑,娃娃们斗嘴骂仗,便说那个吃糖娃娃的妈让驻村干部日了。年干部是今年过罢年来村的,他是替换了杨干部的,从今年开始,先是虫虫有了糖吃的,再是进娃有了糖吃的,再是杏娃有了糖吃的,明日个,哈娃一定有糖吃了。我没有妈妈,我便一直没有糖吃,可我运气好,我有干妈,我也有糖吃了。我的糖得来不易,我得细心享受,我得让糖把我从头甜到脚,从里甜到外,从嘴甜到屁眼。我精心品着糖的甜,心里突然涌上一件事,我说:
“爷爷,你老说牛不从牛不从的,牛不从是谁?”
“是个脚户头儿,败了咱家业的货!”马登月笑了,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马登月说的接近事实。马正天面对火枪手,神情有些犹豫。他背对着八百名脚户,他们是看不见他的表情的。可牛不从看见了。他看见他的辫梢上下翘了几下,就像喜鹊翘尾巴时,不是要飞走,就是看见了哪只同类的异性,情动于中而形于外了。那是内心不安的象征。牛不从跃出人群,振臂大喊:
“誓与马正天老爷同生共死!”
“誓与马正天老爷同生共死!”八百名脚户都往前赶一步,一手举起扁担,一手握成拳,同时举起来。
一根扁担是扁担,是劳动工具,是防土匪野狗侵袭的应手家什,八百条扁担同时亮出来,那就是一支阵容可观的队伍。还有八百只青筋凛凛的拳头,还有八百张怒气勃勃的嘴。又是一片铁器碰撞声,刀拔出来了,长矛挺起来了,火枪子弹上膛了,刀刃和矛尖搭在一起,架出一条走廊,隔开了马正天和脚户。马正天被围在核心,这时,他已没退路了。马登月说他爹是个二杆子货,一点没说错。他心中明白,牛不从这一鼓捣,他便是理所当然的带头大哥了,而众弟兄都是泼出命给他仗义帮腔的。他嘿嘿一笑。有些人是天生的二杆子货,一生下来,命拴在母亲的裤腰带上,长大了,命别在自家的裤腰带上,随时准备着当石头扔出去打狗的,有些人是被情景被别人逼成了二杆子货,不耍一场二杆子,从今往后,脸就得藏在裤裆里过活。
马正天是个天生的二杆子货,又身处非耍二杆子不可的场景,他便是一个完全彻底的二杆子货。烟锅里的烟过火了,他像狗撒尿那样,一腿提起,亮出鞋底,烟锅头在那里梆梆几敲,烟灰弹出,随晚风旋起,钻进了几名兵勇的眼睛。那几个人收起武器,一手持着,一手忙着揉眼睛。别的眼睛没飞进烟灰的兵勇以为马正天有什么行动,把手中的武器折腾出一片乱响。马正天嘿嘿笑着,从屁股后面摸出吊在那里的烟袋,把烟锅头塞进去,装满一锅烟,摸出火镰,丁哧丁哧打着火,点着烟,双手握着烟杆,悠闲地咂了几口。所有的人都在看他抽烟,他的烟锅杆儿是黄铜做的,食指粗细,长达三尺,烟锅头也是黄铜做的,大小如女人的拳头。他的那些老弟兄常拿这编派他,说他的烟锅头可以三用,一抽烟,二吃饭,三当防身武器。烟锅嘴儿也是黄铜的,别人都用玛瑙玉石之类的,他却用黄铜。有人说,抽烟时间长了,烟嘴儿烫嘴,他嘿嘿一笑说,弄那活时间长了还烫球哩,各有各的好嘛。他就是这么个二杆子货,说的话做的事不合自家身份。
突然,平地一股旋风在人群中暴起,尘埃旋起来,草屑,纸片,羊屎豆,马粪末,一时呛在人的鼻嘴眼窝。旋风过后,马正天不见了,火枪队炮长麻壮鹰猛地感到咽喉部位灼烫,低头看时,却低不下头去,那里被一热辣硬物撑住了,要偏过头去,左右又都偏不过去,一硬物牮住了下巴颏,来回箍得死死的。咽喉烫得难受,他想喊一声,却张不开嘴,下嘴唇抵住上嘴唇,开合不得。他只见一缕缕烟从下巴那里升起,袅袅地掠过脸面,掠过眼睛,随风消散于远处。他闻得出,那是旱烟味。他也好这一口,这烟不赖,火暴又醇香,如旱地火辣椒,好半天公务在身,军容风纪第一,瘾早发了,猛乍乍闻得这几口,神情为之一爽。他心下豁亮了,马正天的铜烟锅头正搁在他的咽喉上,人家往上一硫,他的头会从身后跌下去,左右拉银,他的头会被拉成一只偏头倭瓜。他是个上过武校练习过洋枪的新军人,心性明敏,见微知着,他说不出话来,身子也不能动,但他的双手还是自由的,他将枪挪在左手里,缓缓地举起来,空闲的右手也举了起来,摇了摇。兵勇们见了,纷纷落下枪口。马正天呵呵笑着,抽回了长杆铜烟锅,然后双手将烟锅横举,说麻爷,来一锅子。这是陇东男人间最尊贵的礼节,以马正天这样的身份给人这样敬烟,陇东十七县还没几人享受得了,何况谁都知道这是他的如意兵器,交给别人,就等于解除武装了。
“啊?”他的这一举动让所有人吃惊不小,明明麻壮鹰命在掌握,却反受如此隆遇,最吃惊的是脚户们。马正天交出了武器,是不是要变卦?他要是变卦了,事情肯定是成不了了,这聚众闹事的罪名,足以砍掉每个人的项上人头。脚户们阵脚乱了,齐齐收了扁担,脚下活动,此时只要飞过一只麻雀来,都会惊散了群的。邱十八见状,转过身去,面朝大家,厉声道:
“看你们扎的这挨球式子,天生的牲口命!把腰给我挺起来,别像骟了的叫驴一样!”
脚户们把掉转了屁股又乱纷纷掉转过来,哈着腰,稻草人一般站在寒风横扫中。牛不从看得清楚,他回过头去,打着哈哈,慢声细语道:
“弟兄们见外了啊,天塌下来有马爷撑着,我们怕个啥?说个不中听的话我们是哪根球上的毛呀,只不过是搭伙伙儿,跟着吃一碗便宜饭罢了,把脖子伸得跟驴脖子一般长,人家也不会往那下刀子的,轮得着咱吗?”
邱十八听了这话,心里不受用,狠狠地瞪了牛不从一眼。可对脚户们却很管用,眼见得一个个雄壮起来了,双手紧握扁担,眼里重新有亮光迸出了。
马正天对这些动静心里一片豁亮,却显得混蒙未觉,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静观其变。麻壮鹰左手持枪,右手接过烟锅,吧滋吧滋咂了两口,便把烟锅还给马正天。他双腿打弯,行了半礼,含羞小声道马爷见谅!小子戎务在身,不便敬大人,轻重是知道的,全记在心里了。”说完,转身去擂门,通报知府大人。未料想,刚擂门一记,大门却开了,沉重的黑漆木门,雷鸣一般开了。师爷林如晦一颠一颠出来了,他吃力地迈过门槛后,看见马正天站在面前,高他一头多,宽他近一身,把头顶灯笼的光遮的差不多了。他身子原地一旋避开马正天的正面压迫感减轻了些。他抬手捋捋自家嘴边那稀疏的三绺须,腰里一使劲挺得有些直了。他要是就那样徇偻着腰倒也不错的,读书人嘛,凭的是脑子里的九宫十八门肚子里的九十九道弯在这些靠使蛮力过活的脚户面前显得弱一些,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他不甘于低人一头在小人物那里要显出大人物的样来。他将两瓣屁股收紧了,两腿并直了,头颅高扬了,他觉得这样不错。可在别人眼里,他的腿太细,并得太直,像是本来只有一条腿而开了的叉,屁股又太大,收得太紧,像是在那里夹带了一个棉花包,还不得不占用肚皮的空间。肚皮被屁股从后面顶出去,悬在空中,危如累卵。他的头又太大,脖子又太细,仰起来后,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一把掐住脖子揪扯下来的冲动。
此时的马正天内心涌上来的便是这种冲动。他一手扶着烟锅抽了几口,一手翻成柳叶掌,他瞥了眼林如晦,心想我只要顺手在那根细脖子上一捋,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一只鸟那样飞出去。他没有这样做。他不是时时处处都耍二杆子的货。林如晦架子扎定了,抬手捋捋三绺须,目光瞥向一边,傲然道:“《大清律例》可是知道?”
没人回应。也无须他人回应,他自信,在当下,只有他懂得这个。林如晦突然提高了声调,把脸完全转向脚户,给马正天只留了一个后脖颈。他说:
“本案谅尔等小民也不知晓!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知不为过,有知彰有过,正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也。尔等听着依皇朝律例,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又,如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为首者斩枭示。尔等今日行为,以聚众论,四五十人尚且斩立决,七八百人,该当何罪?以哄堂塞署论,又该何罪?好在尚无逞凶殴官恶行,还算尔等懂些礼义廉耻皇律昭昭。然而不然,尔等聚众尚且过分,又聚而哄堂塞署,二罪并罚,又该如何呢?”
“这样。”
林如晦说得过瘾了,眼望高天,脚尖敲地,双手上下捋着自家的三绺须,心想这一番重拳出击,这帮无知无识之乌合之众便会作鸟兽散。今日的脚户聚众,知府铁徒手是听得了一些风声的,也做了应急预案的,只因有马正天这个二杆子货的掺和,他有些为难。马正天由后台闪到了前台,他已有了应对之策刚才装扮齐整,是要开门接招拆招的。可林如晦十拿九稳地对他说,老爷且善加珍摄金躯才是。老爷是何等样人,本朝进士出身,又身荷皇恩,训育百姓。马正天何许人,一个让铜钱埋没了尊卑礼数的暴富奴才罢了。老爷此举,说是身涉危地,倒也夸张,谅马正天这奴才也知所畏惧不敢造次,可要说是以贵就贱贵贱不分可也恰如其分。铁徒手问应该如何,林如晦说,老爷身荷皇恩,当理大事,此等小事,何劳老爷牵挂,晚生不才,三言两语打发便了。铁徒手心下明白,那些脚户虽粗野,倒也许容易对付,无非晓之利害,促其趋利避害而已,可这个马正天是不好糊弄的。既然林如晦主动请缨,也好,顺利料理了,好,出师不利,他再出山,也好转过脖项。他悄然立于大门边耳房门口,静待事态变化。听得林如晦这样把马正天撂在一边,自顾自大言滔滔,就知事情坏了。在他举步迈出耳房门槛时,听见马正天发话了。“这样吧。”马正天说。还能哪样呢。马正天对待林如晦这种摇唇鼓舌之辈,那就是让他的头摇不起来,舌鼓不利落。接着他就听见了林如晦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