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要是真的在乎你的夫君,你就应该设身处地为他一想,你要是真的怜惜泡泡,就该为她的一生担责,你要真的顾惜咱们夫妻情义,你就不该只图眼前的圆满,斤斤于眼下的欢乐,而要站得高些,看得远些。你是女人,但不真正了解女人,我是男人,我却深知男人。嫉妒争宠是女人的天性,不如此,便不是真女人,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男人胎里带来的毛病。你所以现在怜惜泡泡,只因泡泡是你的下人,你可以完全左右她,而泡泡对我充其量只是朋友而已,给你,给我,给我们全家暂时能够带来安全的朋友,泡泡之所以对你百依百顺,只因为她的身份是丫头,身份变了,她还会这样吗,你还会这样以平常心待她吗?你听我说,这不是谁的反复无常,这是所有人的本性。所以,泡泡不可留在这个家里,人各有命,你别以为泡泡是天生的丫头命,她的福报在你我之上,我们应该尽力成全她,才是一片仁爱之心。”
“夫君教训得是,贱妾头发长,见识短,虑不及此,还望夫君莫要多心。”乌兰心里委屈、羞惭、惶恐、感动,五味俱全,不觉泪流满面。铁徒手一时兴起,只顾雄辩滔滔,却忽视了乌兰的感受,猛然看见她不知所措的神态,心下颇觉过意不去。他上前重新握住乌兰的手,恳切地说:
“乌兰,原谅夫君一时粗鲁,俗话说,亲不见怪,不要放在心里去。”
“哪里呀,”乌兰羞怯地说乌兰哪里敢怪夫君呢,感激还来不及呢。做闺女时,母亲常对我说,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夫君的一腔疼爱,乌兰时常自感,德或有之,却无花容月貌取悦夫君眼目,更无才情慰藉夫君书房寂寞,闲来思想,深感惭愧,便想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下策来,真让夫君见笑了。”乌兰说的羞涩,触动的却是真情,她偎在铁徒手怀里,仰起脸说“我只怕泡泡离开咱家,托身如夫君一般的有道君子倒还罢了,若是相反,你我一辈子都会心里不安的。不知有哪个幸运儿,享得了泡泡的福?”
“马正天!”铁徒手一脸自信地说。
“马正天?”乌兰着实吃了一惊,“他固然家大业大,一者,他有元配夫人,二者,年龄相差好像大了些,这三者呢,听说,听说……贱妾也只是听说。”“听说此人花里胡哨是吗?呵呵,要是没有这个毛病,哪有泡泡的插足机会呀至于原配夫人,马家的原配夫人只是生孩子的,马正天缺的却是掌家的内助,泡泡堪当此任;至于年龄,马正天也不过四十出头,像这样大的财主,古稀之年娶及笄少女并不鲜见,这样一比,两人是没有年龄差距的。”“可是,马正天有无此意,夫君已经托人说合了吗?”
“这倒没有。不过,我有十足把握,一句话而已。”
“可是,马正天儿女众多,所交女人也很多,泡泡去了,恐怕是要烦恼的。”“夫人不必顾虑,以前的马正天固然有种种的不是,那是因为没有见到泡泡,泡泡去了,一切都会改变的。”
“贱妾是足不出户的厨娘,外面的事夫君决断吧。”乌兰神色凄惨,言语幽幽,铁徒手拍拍她的手说“夫人不必忧虑,我敢向你保证,泡泡吉人天相,你我会心想事成的。”
在这件事情上,铁徒手还是向乌兰隐瞒了他的核心机密,他是要以泡泡为筹码给马正天撒网的,这是他整个禁锢马正天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当然,他不是要把心爱的泡泡往火坑里推,相反,他坚信,以马正天身上的痼疾,见了泡泡不会不上钩的,以泡泡之秀外慧中,在马家是不会只做花瓶的,如果天不灭马正天,马家的实际权力将归于泡泡,天若保佑马正天,马家的一切将尽归泡泡,总之,泡泡将无往而不胜,无往而不利。但,这份心机是万不可向乌兰透露的。他承认,此策下作之极,不足为任何人所道的。他为此烦恼了好一阵,心灵备受煎熬,这与他的做人志趣大相径庭,与他的德行教条格格不人,但他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身不由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一层他不但原谅了自己,对自己甚至生出了敬仰之意原计划是要先把泡泡许给牛不从,把他撩拨得如痴如狂时,再暗中许给马正天,挑起他们的不和,最好是互相残杀,然后自己再适时出手,收拾旧山河。这是《三国演义》王允以貂蝉为饵,假手吕布除董卓之计。他反复思量,此计启动起来,十拿九稳,只是太过狠毒,有可能连泡泡也毁了,这是他绝对不可容忍的结局。再说,他见了牛不从后,发觉动用泡泡为此人设计,完全是杀鸡用牛刀,便以一件不值钱的功名套死他,让泡泡直接面对马正天。
从知府衙门出来,牛不从感到两只耳朵忽然不平衡了,一只死命下垂,一只死命上翘,别看两只薄肉片没什么分量,却倒腾的牛不从像是在大风中飞翔的乌鸦,老是斜着翅膀。他看见了自己的走路姿势,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试图纠正,却纠正不过来。咋回事呢?街上的闲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个双手缩在袖筒里,拢在肚子上,一个个弯着腰,以这样的姿势躲避寒风的侵袭,一个个脸色乌青,那是寒冷的结果。牛不从忽然想起一句俗话来灵人快马天生的,愣种脸上乌青的。还有一句俗话癞蛤蟆不长毛儿,是种的过错。其实这两句话,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葱儿卖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为什么会想起这些话呢,他刚才在铁府里见到的所有人,男男女女,每一个脸色都很正常,白净光滑,红润可人,尤其那个叫泡泡的丫头,简直是吃奶孩子的脸色嘛,鲜嫩得不用掐都在滴露水呢。
也许你要说,咱下苦的人怎可跟人家比,可是,你看看马家的人,看见年家的人,贫寒人家的子女进了他们的门,马上就变样子了,与他们的兄弟姐妹马上有区别了,说明他们原本就是生错地方了,富贵人家本来就给他们准备好一碗饭了。牛不从比起街上那些闲人穿着体面些,经了一阵寒风,却不由得弯下腰来,拢起手来,嘴里吸溜吸溜的,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伸手一摸,冰冷冰冷的,僵硬僵硬的,估计比闲人差不了多少。这令他沮丧,愤怒。为什么?凭什么?闲人在街上久无风景看,正无聊得眼睛里麻雀乱飞,忽见牛不从走路姿势特别,一个个便像惊霜寒雀,鸠立街头,不怀好意地,不错眼地看。越看,牛不从越不会走了。
他瞅准一个认识的闲人怒喝道你不去做正经营生,到我脸上能看出来你妈的臭屄?骂出口了,牛不从为自己的失口颇感后悔,果然那人笑嘻嘻地回击道牛爷说的没错儿,爷的脸上正好有一个臭屄,只是我认不出是我妈的,还是你妈的,我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人的,倒像哪头老母猪的。斗嘴他是斗不过这些人的,听见这儿有热闹,呼啦围上来一群人。牛不从见势不妙,打个哈哈,拔腿就走。这一走,他的耳朵平衡了,步子也正常了。
走出闲人的包围圈后,牛不从长出一口气。心想刚才是咋回事呢。哦,对了,他的一只耳朵眼里装着泡泡给他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和她的笑声,另一只耳朵眼里灌满了铁徒手的话,一个是色欲肉欲,一个是功名利禄,这两个都是好东西,一个占据一边,在互较高低呢。寒风凛冽,他混浊的脑子渐渐清亮了。泡泡小姐,永别了,我牛不从是癞蛤膜想吃天鹅肉哩,今生有幸谋得一面之缘,已是奢侈了。他幡然醒悟,有了钱,就像马正天那样的,什么样的女人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有了功名,就像铁徒手那样的,还愁没有绿围翠绕?牵牛要牵牛鼻子,挖药要挖药根子,关键问题还是自己一无所有嘛。铁徒手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向富贵利禄的康庄大道,机会来了,说什么也得抓住。铁徒手让他把这一消息说给马正天,他当时没有想通,此时依然没有想通,这样做,分明是打草惊蛇自找麻烦嘛。且不理会这些,铁徒手让我给马正天说,我就说,不但和盘托出,还要添油加醋说,小人物生存在大人物的夹缝中,只有使劲撑开、扩大夹缝,用利刃划开大人物之间的缝隙,小人物的气儿才可喘得通畅一些。要弄就往大的弄,要让两只老虎打起来,老虎只顾得了打架野羊啊,兔子啊,獾呀,狍子呀,这些美味就该狼消停享用了。对,就在那个泡泡丫头身上做文章,把马正天的骚劲儿调动起来,他是一定要打这个主意的,铁徒手一定是舍不得的,就让他两个掐吧,使劲掐吧。狗咬狗,一嘴毛,母鸡咯咯蛋,公鸡唔唔唔,公鸡翅膀扇,母鸡膀子摇,一下撵进烂土窑,公鸡要踩蛋,母鸡高声叫,公鸡掐住了母鸡毛,好好好,真是个好,一下把事情做成了,再来一个要不要!
牛不从脑海里全是铁徒手和马正天为泡泡死掐的图画,画面是那样的真切,如同在眼前发生一般,他为自己卓越的想象力得意万分,他甚至想,如果要他领兵打仗,说不定还会成就一代将才呢。什么美人计拖刀计连环计隔岸观火声东击西树上开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等,别说三十六计,就是三韬九略,他都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一作如此想,他的腰板挺直了,凛冽的冷风钻人怀里,也有了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况味。他觉得自己已是统兵百万领将千员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双臂甩起,把裹身而来的寒风驱赶得四散逃命。他径直去了马家。到了大门口,他的心思正沉浸在塞外秋风马鸣的矿杆中,刚劲的步伐正迈出惯性来,者卩没有看见两个门丁正手持木棒当道而立,那个叫龚七的门丁头儿躬身道:
“牛爷要见我们老爷吗?请稍等,在下立即去通报。”
牛不从目视高天,双腿生风,一下子将龚七撞了一个趔趄。马家的门是随便可以进了么,马家的门丁是随便可以冲撞的么,要是别人,十步开外,就得笑脸赔上,好话说上,有时候还得意思意思的,念你牛不从跟我家老爷熟络,给你个面子,你还把桃红当大红使了,还敢冒犯你家大爷,龚七一声喊叫,另一门丁眼疾手快,手中木棒趁势往前一送,便顶在了牛不从丹田偏下部位,龚七把木棒伸进牛不从两腿间,双手使劲,左右一搅和,牛不从两腿一阵钻心痛,立脚不住,肌展在地上了。弟兄们,给我上!龚七一声喊,守候在门里的几个门丁饿狗抢骨头一般冲出来,眼见得几根木棒同时顶在牛不从后背上了。牛不从被木棒顶住丹田的一刹那,脑子便反应过来了。只是还没等他做出解释,就已经肌平了。龚七知道牛不从现下是主子的常客,下手自然是斟酌了分量的。牛不从身子被几根坚硬的木棒顶着,勉强把一张被尘土染脏的脸拱出来,笑道:
“龚七爷,不认得在下了?大冬天的,地上实在太冷,让在下起来说话好不好?”
龚七冷言道:
“在下自然是认得牛爷的,可牛爷不认得在下。认不认得在下倒不打紧,兄弟为马老爷办差,兄弟人不大,老爷的门脸儿大,兄弟的职权不大,老爷的家法大,牛爷可是知道?”
“知道,知道,兄弟心中想着马老爷托付的大事,一时走神,冒犯了七爷,还望海涵,兄弟一定向马老爷当面领罪。”
牛不从一口一个马老爷,话音里暗藏机锋,龚七心下不由得不忌惮。事情已经做出来了,虽然是牛不从违背规矩在先,可他做得实在有些如临大敌。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先把罪责全部推在他身上,让他哑巴女人遭人强奸,有口说不出话来。他说?
“牛爷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小的通报了,老爷有了招呼,才可进门的。再说啦,小的并没有接到老爷吩咐,说牛爷来了不必通报,若遇拦阻,可以横冲直撞,把那狗日的看门狗一个个撞死。”
听了这话,牛不从果然面露惶恐之色,赧颜道:
“七爷取笑了,是在下不知自重,犯了规矩,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如此说来,牛爷果然是给我家老爷办差的。弟兄们,罢了吧,快扶牛爷起来,待我去通报老爷知道。”
一会儿,龚七出来了,他说?
“牛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给我家老爷办差倒是不差,可并没有与老爷约定时间呀。老爷正在睡觉,还是小的硬了头皮,求老爷身边人唤醒老爷,把事情说了。老爷让你进去呢。”
龚七说的没错,牛不从与马正天并没有约定时间,马正天也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具体的差事。倒是铁徒手嘱咐他给马正天传话来了,所传的话是要损害马正天的利益的。他明白像龚七这类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狗,眼睛比贼的眼睛还要尖,鼻子比瘦狗的鼻子还要灵敏,隔山就可闻到干屎橛子的味道的。到了这份上,他自知理亏,也只好自认倒霉,赔笑道?
“七爷,几位爷,都是小的莽撞,坏了规矩,又给诸位添麻烦了,改日,小的一定请大爷们喝酒。”
“喝酒倒不敢当’小的们给老爷当差’只知尽心尽力’别的倒不敢放在心上。牛爷请吧,小的给你带路。”龚七不冷不热撂下几句话,手持木棒,扭头大踏步走在前边,一路上,没回过一次头。牛不从恨得前门牙脱了一层皮,眼下无奈何,权且暗记在心。
龚七没有撒谎,马正天确实睡眼惺忪,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马正天昨夜跟六两闹腾得凶猛了,睡到半早上,起来活动了一会腿脚,吃过午饭,觉得身子瘫困,喝过马王氏熬的让六两端来的参汤,又睡了。躺在床上,看见六两憨敦敦的可爱,又摸摸端揣地逗引她,却被她挣脱了。她站在他够不着的地方,红了脸说:
“老爷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倒让我里外不是人。”
“谁说你了?
“没有人说,是我自己说自己的。”六两欲言又止,一句话中出了几个漏洞。
“呵呵,自己说自己,长大没出息。你好好说,谁说你了,说你什么了?”“我不敢说。”
“说说嘛,闲话闲说,嘴在人家身上长着,每个人都有说话的自由,我又不会吃谁的奶去。”
提起吃奶,六两想起马正天昨夜的种种胡闹,脸霎时变得通红。她扭捏了半天,说:
“夫人骂我了,骂我是贪嘴的半大母猪,咋吃都吃不饱,刚吃了,又满院子哼哼唧唧乱叫。不过,奴婢觉得,夫人骂得对。”
“半大母猪!”马正天眼泪都笑出来了,还收煞不住笑。终于止住笑了,他说这死婆娘,说话还有些趣呢。她骂得对?怎么对了,你说说。”
六两说:
“夫人是爱惜老爷的身子骨,才这么骂奴婢的,奴婢也是要这样劝老爷的,只是不敢。”
“你劝我什么,你难道不愿跟我睡觉了?”
“愿是愿的,隔三差五的,还好,多了,损害了老爷身子骨,就不好了。”
马正天看见六两一脸淳朴一脸真诚心中甚为感动。他说:
“唉,我的六两会体贴人了,我没有白疼你一场啊。你不愿意就耍去吧,我要睡觉了,身子骨要紧啊。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纵然不见人头落,定叫君身成枯骨。身子骨要紧呀。”
马正天说着,便沉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