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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县委工作组进村后,只问了问情况,原来人们都担心是要把叶儿抓走的,却没抓。工作组的人把全村人集合起来说,年正雄同志是个好同志,工作踏实肯干,为了多干工作,饭吃得急了,致使舌头受了重伤。全体社员同志请注意,以后无论谁问起,都要统一口径,维护革命干部的光辉形象,谁要是乱说乱动,就要以散布反革命谣言对待,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村里人这才知道,年干部原来名叫年正雄。

我与哈娃不知道这些情况,那个周末,我们早早偷跑了,一路狂奔二十里山路,埋伏在河边年干部必经之地的路边草丛中,小路在石崖边上,不到二尺宽,石崖下是一个深潭,他一露头,我俩一跃而出,将他推下去,便万事大吉了,谁都会认为,这是失足坠崖摔死淹死的。我俩紧张的全身冒汗,从太阳偏西,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不见年干部从河里过来。哈娃说,那狗日是不是今天走的早。我说,不可能。哈娃又说,那狗日的是不是今天不回家了。我说,这倒有可能。天已黑透了,还不见年干部出现,我俩只好取消这次行动。哈娃咬牙切齿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信三年等不住他一个闰腊月!我说,就是的,让他狗日的多活几天!除掉年干部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我们是不会改变的。

回到家,爷爷马登月在灯下,面前摊开一本书,他朝我努努嘴,我知道是让我自己盛饭的。锅里是剩饭,小米和洋芋杂拌闷出的干饭,这种饭要是热的,就咸菜吃,是很不错的。当然,有肉炒菜更好。一年半载吃不着几次肉的,这类美事想了白想,我便不经常想。想咸菜是有前提的,在吃饭时,我便忍不住想咸菜。今天想对了,一盘咸菜是专门给我留的。我吃我的饭,马登月在做自己的事,互不干涉。马登月一会儿右手五指撮起,嘴里嘟嘟一阵儿,一会儿左手五指撮起,嘴里嘟嘟一会儿。我吃完饭了,他的事也做完了,扭过头来,不怀好意地说: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我虚应道:

“路上耽搁了。”

“什么事耽搁了?”他的神色越发不怀好意了。我心下恼怒,搪塞道:

“闲事儿。”

“闲事?恐怕是忙得不得了的事吧?”

我心虚极了,不愿与他纠缠,便说:

“爷爷,我跑乏了,想睡觉。”

他嘿嘿一笑,说:

“你怎么不问问年干部哪去了,心病不去,睡得着吗?”

“那你说吧,年干部哪儿去了?”

“嘿嘿,年干部回县上了。他只剩下半截舌头,念不了文件作不了报告,骂不了人了。”

“怎么会呢,上一周我还见过,骂人连草稿都不打的。”

“这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都要发生多少事呢,何况一周。”

“到底咋回事吗,你想说就说,不说,我睡觉了,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将了爷爷一军,他这人表达的欲望强烈的经常像是稀屎憋在屁眼上一样,天下只剩下我这一个忠实听众了,从我星期日离家,他就在盼我回来,直到星期六,攒了一肚子话,可正经让他说吧,他又拿拿捏捏。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呢。果然,他急了,一个健步横在我面前,嗔道:

“瓜球娃!急地吃老母猪奶呀?我给你说,舌头让你叶儿干妈给咬的。”“爷爷,你要不说正经话,我真的睡觉了。”那时候我与女人还没接过吻,亲嘴我是见过的,比如母亲亲自己的小宝宝,在嘴上啵嗞一下。但亲嘴其实与接吻是有区别的,亲嘴用的是嘴唇,做的是表面文章,接吻很容易导致舌头突破嘴唇防线,突人对方嘴里,遇上不怀好意的,咬掉你的舌头太容易了。我们把亲嘴、接吻行为统称为吃包子。当然,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机关。那时候,我想,年干部又不是大热天的狗,舌头伸得老长,叶儿干妈嘴再馋,也不会把人家的舌头当肉吃的。我以为马登月又在给我说类有天没日月的淡话了。马登月显然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的那张老脸突的红了,嘴唇哆嗦着,嘶喊一声:

“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他坐回炕边,装满一锅老旱烟,猛抽几口,剧烈地咳嗽几声,眼见得脸色正常了。他朝地上的条凳努努嘴,我坐在那JU他一五一十把事情本末讲了。在讲述过程中,我的内心被强烈震撼着,讲完了,我却出奇的平静。马登月见我好像对此事不感兴趣,便说:

“你知道你叶儿干妈为什么与前后几任干部都不清不白吗?她难道是天生的烂女人?”

我摇摇头。马登月长叹一声说:

“娃,你记住,你叶儿干妈虽是女流,却是一个大义人呢。她是为了保护我,为了保护咱马氏家族少受欺负才这样做的。娃,人要有良心呢,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叶儿干妈还年轻,还要活人的,你是男人,不要只顾抡起球头子找女人,要知道爱惜她们呢,这和种庄稼一样,要爱惜土地,地里才可长成好庄稼。”

我的心里波涛汹涌,却无语以答。马登月长叹一声说:

“你叶儿干妈以前哪怕被人说得多么难听,毕竟都是闲话,这一次,名声彻底毁了。你想想这是什么事情啊,淫妇咬断奸夫的舌头,旷古少有啊,虽然政府拿捏得紧,可这种事拿捏得住么,用不了一月半月,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了。”马登月两眼紧闭,两片嘴唇欢快异常,一口一口咂旱烟锅,油灯下,烟雾在头顶铺了厚厚一层。他突然从嘴里抽出烟嘴儿,睁大眼睛,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你这狗日的闯的祸!”

我大惑不解,我这人从小是能担得住事情的,我做的事,哪怕天大的坏事,只要是我做的,我不否认,不是我做的,哪怕是天大的好事,我绝不承认。我说:

“我又没让她咬别人舌头。”

“我说你狗日的没良心,你还嘴硬。你要不想去杀年干部,她能做这种事吗,还不是为了断了你狗日的这想头?”

“啊?她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你狗日的做这事虽然孟浪了一些,却算得上男人作为,不愧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不去看看你干妈?”

我一时五内俱焚,拔腿一头冲出门去,跌跌撞撞,和身撞开哈娃家的柴把大1,撞进里屋,只见哈娃在地上跪着,叶儿干妈手持捅火棍,怒气冲冲,泪流满面,坐在坑边。见我来了,她说:

“来得正好,给我跪下!”

我忸怩了一下,不跪。我这人从小有个怪脾气,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我不是讲究这个,我没有这么高明,我只是觉得把头杵在地上,屁股高高蹶起,身子一抑一扬,像饿狗吞泔水一般,贼难看。我爷爷这么古板的人,过年时,还要给比他年龄4、,辈分比他高的宗族长辈磕头的,我不磕,给谁都不磕,开始受过一些责骂,不管用,后来也没人管了,长辈们都说,别理那狗日的,受他一个头,能高能低,顶吃顶喝?叶儿干妈见我不跪,一跃跳下炕,捅火棍抡圆了,在我的腿弯处狠狠斫了一下,我扑通与哈娃并排跪下了,我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她双手扬起捅火棍,哈娃悄悄扯一下我的袖口,朝我严重一瞥,我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跪下了。叶儿干妈出去关了柴门,回来又掩了屋门,手持捅火棍,坐回炕边,厉声喝道:

“说!杀人的主意谁出的?”

“我!”我挺起胸部说。

“我!”哈娃同时挺起胸部豪迈地说。

“是我!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坏主意都是我出的。”我骄傲地说。

“可是,这一次的主意是我出的。”哈娃不甘示弱,傲然说。

“你才是一个烂初一学生,还能给初二生出主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一脸的不屑。

“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再说,我与你同岁,只是比你低一年级。”哈娃红脖子涨脸,嘴唇都哆嗦了。

“哼哼,你承认低一个年级就行了,我不跟低年级学生争高低。”我干脆抿了嘴唇,表示这是我就这个问题的最后发言。

哈娃嗫嚅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儿干妈却扑哧一声笑了,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两个酒窝一忽闪,我感到了晕眩。她长叹一声,眼泪立即濡湿了脸面,两个酒窝里1满了泪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波光潋滟,一派粲然。我心里一松,想跟着笑一下,她却挥去泪水,收了笑容,两个酒窝马上被紧绷的脸皮抹平了,她说‘

“无论是谁出的主意,我要问你们:怎么会想出要杀人的主意来?人是随便可以杀的吗?”

“好人不能杀,坏人难道杀不得?”我说。

“谁是坏人?”叶儿干妈说。

“年干部难道不坏?”

“他是坏人,人家怎么坏了?”叶儿干妈说。

我胸部一挺,一句话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又让我死死咬住了。我想说,我见过多少次他压在你身上,你又不是他婆娘,他凭什么压你?但我没说出口,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复杂。叶儿干妈见我语塞,她冷笑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那是你杀人的理由吗,这种理由可以杀人的话,这世上活着的男人女人剩不下几个了。再说,那是国家的事情,你个人有什么权利杀人?”叶儿干妈说到这里,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吓坏了,哈娃也吓坏了,我扑上去抱住叶儿干妈的一只胳膊,急切地叫了声:

“干妈!”

与此同时,哈娃也扑上去抱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急切地叫了声:

“妈!”

哭了几声,叶儿干妈收了哭声,一手揽住我,一手揽住哈娃,幽幽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娃。”她两眼瞅着窑顶,过了片刻,她把目光收回来,盯紧了我,轻声说可是,你知道你邱家干大是怎么死的吗?”

“杀了人,被枪毙了。”我嗫嚅说。

“你既然知道,还要去杀人?”

冷不防,叶儿干妈扬起巴掌,啪啪两声,一声是哈娃的脸蛋响,一声是我的脸蛋在响。

“都给我跪下!”

哈娃立即跪下了。这次,我不敢怠慢,也立即跪下了。叶儿干妈说:

“你两个坏种给我听着,任何时候都不许杀人!”

那么,我长大当了兵,或者,敌人打进来了,我要保家卫国,我眼睁睁看着敌人杀我的亲人,杀我,我就像绵羊那样,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他杀我?我心里想了一大堆,抬头看见叶儿干妈的脸色,把满肚子的话强咽下去,没有说出来。哈娃说:

“妈,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干妈,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那一晚,我们三人睡在一个坑上。叶儿干妈和我们说了许多话。在说话的间隙,我在想,我和哈娃这么重大的机密叶儿干妈是如何知道的,我肯定没有向任何人透漏半点风声,哈娃也不可能故意向人透露,无意中说漏嘴倒是有可能的。我想问叶儿干妈,又不敢问。后来,我问哈娃,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问过他妈,他妈说,你两个狗日的整天干的啥心里想的啥,我都知道哩。

天亮了,我穿上衣服,双脚刚站到地上,我发现,我真的长大了。

我爷爷马登月一辈子的经历太复杂了,脑子堆积的记忆太多了,他又是一个急于表达的人,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话,作为他的孙子,我也不愿意听他说话,可是,我这人面软,不忍心让一个老人对着旷天野地自言自语,便成了他的听众。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保持着,让他的话从我的一只耳朵进去,在第一时间里,又从另一只耳朵飞出去。可是,正如洪水过后’河道里总会残留一些污泥浊水一样,我无论如何抵抗,马登月的话还是有不少积存于我的记忆中,而他又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一百句话留下一句,要让把这些话重复一遍,都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他这人说话本身颠三倒四,正说吃饭的事情,也许马上就会扯到拉屎那儿去,再加上我不可能把我记忆的他说的话归整得有条不紊,只能想起什么说什么。这不,本来是要说缘分这件事的,却跑题了。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我们回头说缘分吧。

牛不从走后,那几天,马正天魂不守舍,一个叫泡泡的姑娘占据了他全部心灵空间。泡泡,泡泡,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唤。刚与铁徒手闹了别扭,又到了一年开张营业的要紧日子,脚户们人心浮动,牛不从这家进,那家出,秘密串联,说马家开罪了知府老爷,皇上如何龙颜大怒,提督老爷如何正在调集重兵,要一举剿灭马家,皇上旨意大概是’首恶必惩’胁从不问J卩今只有与马家划清界限,与知府老爷合作,不但一家人的人头还可以安然无恙,生意还可继续做下去。每走完一家,说完以上机密话,都要再三安顿[我与你是亲弟兄一般的,才冒着杀头危险说给你,要是走漏了风声,大军一到,你我都会被满门抄斩的。情况如此危急,马正天还被蒙在鼓里,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个未曾谋面的泡泡身上。他在苦思冥索与铁徒手如何恢复交往。他一连想了四天,绝大多数脚户都出发了,他们最快需要半个月才可返回西峰,这段时间无事可做,马正天的心更安顿不下来。几个晚上他都睡不着觉,只好把六两叫来解闷,可在忘情时,好几次,他居然把身下的六两泡泡泡泡地乱叫;六两知道泡泡是谁,只得把眼泪和不满咽下心底。几个晚上他都是这样打发了漫漫长夜的,白天则昏头大睡,海树理几次想见他,都被六两无可通融地挡了驾。海树理说,我有要紧事,六两说,再要紧,还能要紧过老爷的身子骨?吃了几次闭门羹,海树理不觉老泪横流,顿足长叹罢了,罢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古人故事,于今乃见,于今乃见啊。他不知道马正天的近况,把问题看在六两身上了。

其实,马正天知道泡泡也不过四天时间,但对他,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以往遇到大事,他都是很有主张的,即便一下拿不定主意,问问海树理和别的人,主意也就有了。可眼下这件事是不好问别人的,他越是心浮气躁,越是没有主意,只有在六两身上使劲儿。晚上忙活的没有空闲思考,白天又迷梦沉沉,好主意又不会自动飞到他的梦中。四天后的那个午后,乏驴来了,他手持两封烫红请柬,一瘸一拐走进马府。他来了,门丁都知道他的脾气,没人敢拦挡他,为了安全,龚七亲自将他带进内院,守候在门外的六两照常挡驾,乏驴冷笑道:

“哟嗬,几年不见,六两姑娘长出息了?”

六两上前深深一个万福,含笑道:

“大恩人的恩德,小女子死不敢忘。只是眼下老爷确实不便见客,若不嫌小女子愚蠢,等老爷?后,我定当如实禀报。”

“走开!爷爷的路也敢挡?”

六两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马正天醒了,他一腔混浊地问:

“六两,你在夕卜面嚷嚷什么?”

乏驴高声说:

“六两姑娘正在鞭打乏驴玩呢。”

马正天闻声披衣出来,大笑道:

“大侠光临,有失远迎。任何时候看见大侠,都是一派爽朗,真是自在神仙呢。”

“穷快乐,富忧愁。把你的银子全部赏给乏驴,老爷你就快活了,让乏驴烦恼几天吧。”乏驴一脸坏笑说。

“好主意,好主意。”马正天也回了一脸坏笑,两人肩并肩去了书房。

乏驴是代铁徒手送请柬的’一份是铁徒手邀约马正天的,一份是林如晦给海树理的。聚会的理由很简单,请柬上也说得分明,铁徒手的老家人要西去经商,顺便带来若干状元红和女儿红,他认为好酒当与豪客共享,而放眼西峰,堪与铁某同醉者,唯马正天也。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马正天手捧华柬,喜不自胜。他懂得铁徒手假手乏驴送请柬的意思,两人毕竟闹了别扭不久,面子上有难为情之处,心里免不了芥蒂,乏驴是个江湖人士,特立独行不偏不倚惯了,让他代劳,既表示诚信,又声明这是私人交谊,大可不必郑重其事。六两沏茶上来,乏驴笑道:

“马爷不愧为商界奇才,当年六两银子购人的丫头,如今恐怕至少也值六十两、六百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