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哩,麻雀屙了一颗鸡屎,多大的事!咱俩个狗皮袜子没反正,一个槽上拴的驴驹子,有草同吃,没草同饿,听我的!”我本来还想拿捏一下哈娃,他那样一说,我感到自个心底是多么的龌龊啊。事是我惹起的,哈娃是看见了的,我把与此事无关的哈娃拖上了战场,人家哈娃为了我挺身而出,说朋友像朋友,说男人像男人,说战士像战士,说英雄像英雄。往常,在内心我是看不起哈娃的,凭什么,我说不清楚,即使在这一刻,我依然有轻视他的念头,凭什么,我还是说不清楚。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偏见,真像根扎在岩缝里的松树,要彻底拔除太难了。这一会儿,我对哈娃又尊敬,又鄙视,以一颗尊敬的心鄙视他’以一双鄙视的眼睛尊敬他。后来,我学了一点心理学后’我知道了,我从小就是一个两极人格,爱一个人时,不惜性命,恨一个人时,坚忍不拔。哈娃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忧伤地说,咱们躲哪啊。我说,你跟我走,啥事都没有。
我带着哈娃大摇大摆回到了马登月家。天已差不多黑了,马登月蹲在门上抽旱烟。他一手端着烟锅,一手捧着一本破书,他在就着今天最后一线阳光读他永远也读不完读不厌的古书。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读了几十年书,眼力却依然好过年轻人。他曾给我吹牛,说他蹲在大路边,路过的女人,哪个婆娘生养过几个娃,哪个女子过没过男人的手,他一眼就会看出来的,他还说,哪个小伙子跟女人睡没睡过觉,他也会一眼看出来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看我跟女人睡过觉没有,他说你跟老母猪睡过觉,我说不对,我没跟老母猪睡觉,我跟奶奶睡过觉,他说,你这个瓜球娃,跟奶奶睡觉不算。我说,算的,奶奶就是女人,长着大奶头的都是女人。我的语言天赋了不得,说这话时我还很小,我已听懂了爷爷的话,瓜,是傻的意思,球,就是我的撒尿的牛牛,小孩的叫牛牛,长大了叫球,瓜球,就是不懂事的牛牛。哦,我原来是个不懂事的牛牛,这让我郁闷了好长时间,我带着这个问题满怀忧伤地去问奶奶,奶奶立即暴跳如雷,把拐杖在硬地上敲得咚咚响,她说,你不要听那个老卖血的胡说,我蛋蛋娃放的屁都比他说的话中听。奶奶的话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后来,马登月一高兴就喊我瓜球娃,我快活地应着声儿,一点都不放在心里去。我还知道了,很多爷爷都把自个的宝贝孙子叫瓜球娃,在我们村,是有很多瓜球娃的。我还知道,爷爷和孙子是可以互相用不是十分粗俗的话骂着玩的,比如,爷爷可以说孙子瓜球娃,孙子也可说爷爷是瓜球爷爷,有一句俗话说爷爷孙子老弟兄,日了屁股没记性。总之,小孩和爷爷的关系比和老爹的亲近多了呀。马登月大概听见不是我一个人的脚步,恍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老眼里掠过两片亮光,他抖抖地站起身来,把书挪在拿烟锅的3卩只手里,一手按住哈娃的头,声调柔柔地问:
“哈娃,你咋来了?”
哈娃不知道该说些啥,我知道的。我把刚才我们做的事加油添醋说了一遍哈娃很紧张藏在我的身后不断用手偷拽我的衣角。马登月听了连抽几口烟,一手扬着烟锅,一手挥舞着书本,跳着脚,大叫道:
“呵呵,瓜球娃,两个瓜球娃,都是好娃!”
我知道没事了,我领着茫然无措的哈娃从马登月的腋窝下钻过去,翻出几本小人书,爬在院子里,借最后一抹夕阳,看热闹了。
不大一会儿,大门外沸反盈天,我听得出,最突出的声音是海豁豁,一声声要拿刀子捅人,排名第二的声音是海豁豁的婆娘蓝袖,一声声说她不想活了,有几个声调盖过了海豁豁,只听得啪唧一声响,经验告诉我,那是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是带着黏稠的水音的那种。这一巴掌隔断了蓝袖慷慨激昂的号哭,訇然而起的是海豁豁的叫骂声哭,哭,哭,哭你妈的腿哩哭,你娘家爹死了你哭!叶儿的声音也是很突出的,她在哭诉,像村里所有的女人,哭的和唱的一样。她唱道,哎嗨,我把你个挨刀子的,你快叫人家一刀把你呜呼了罢咧,我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抓养大,抓养了一个害啊,你那二杆子爹做娃不管娃,狼叼去不撵娃,留下你这个害货咋办呀,我寡妇失业的,谁要咋捏弄就咋捏弄,我老先人把人亏了嘛,哎嗨,我把你个不争气的,人说你是野嫖客踏下的,你真是个野嫖客踏下的……别的声音都不咋显着,嗡嗡嘤嘤一锅烂粥,分不清谁是谁,说的啥子。听见叶儿的号哭,在地上的哈娃全身抖了起来,我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他冷静了。他没听出来,他妈事实上是在给海豁豁示威呢,是在争取大家的同情和支持呢,她又把野嫖客的事情拉出来,那个野嫖客只要还顾点男人的脸面,就不好再装了。我与哈娃看的小人书是《呼家将》,书中的画面和故事一丝一毫都没进了我的眼睛,我在专心听院门外的动静,在偷看马登月的反应。马登月是个浮躁人,动不动就会双脚跳起骂人的,该跳的他跳,不该跳的他还跳,所以,每当他跳起来后,奶奶会骂他火烧了球头子了。我要看他今日个跳不跳,他要是跳了,他就是我的爷爷,跳了半辈子,该跳的,不该跳的,都算没白跳,他要是不跳,这样装下去,装出一个进不去出不来,从今往后,我不但不会再叫他一声爷爷,还会不屑于拿眼睛看他的。拿什么看他呢,我暂时还没想好,反正不会用眼睛的。
马登月在看书,天色很暗了,小人书上的画面都模糊了,他还在低头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我知道,他没看书,他只是把眼睛藏在书里罢了。我看见他含在嘴里的烟锅不甚稳当,上下一翘一翘的,烟锅里的烟火亮的频率高了,暗的次数少了,烟嘴里冒出的烟浓了。我有把握地猜想,他要浮躁一次了。出来,驴日的出来,有种的出来,我这刀子杀得了猪也杀得了人,今日个我要是见不着人血,我就是野嫖客踏下的!在海豁豁激烈的叫骂声中,马登月收起书本,小心翼翼地反扣在门槛上,他亮出鞋底,将烟锅在那儿梆梆几敲,烟灰散尽后,他掏出烟袋,又满满地装了一锅烟,划燃一根火柴点上烟。在火柴的光亮下,我看见他的脸上生出了少有的红光。他永远是这样不紧不慢,奶奶常骂他,驴蹄子踢到球上了,也不肯躲得快点。奶奶太了解他了,连他的肠肠肚肚都一清二楚。他缓缓起身,款步踱向大门,在门前顿了顿,却猛地伸手拽开门,又停留了片刻,悠悠地吸口烟,然后,大踏步走出去。门外霎时一片静谧,马登月笑笑地说:
“吼吼,是豁豁侄儿啊,到门前了,咋不进来坐坐呀?”
“我找哈娃哩。”海豁豁小声说。
“你找对了,哈娃在我这哩。你找哈娃干啥?”
“他把我家杏娃打了。”
“嗨嗨,你真不愧是豁豁,豁豁嘴漏气气儿,跟上黄狗吃屁屁儿,嘴上没有把门的,胡丢嘛。哈娃能打了你家杏娃?”
“他和蛋蛋合起来打的。”
“哦,哦,这两个狗日的,真是狗日的。打死了没有?”
“死倒没有死。”
海豁豁生下来就是豁豁嘴,马登月拿人家的生理缺陷说事,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还真管用,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声中,海豁豁早已气沮。马登月说:
“打了已经打了,你意欲何为?”
海豁豁举头想了想,好像想明白了马登月这话的意思,也就是问他想怎么办。海豁豁也学会了说话,他说:
“把哈娃交给我就行了。蛋蛋的事你看吧,你老人家是识文断字走州过县的人嘛,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见过的枪子儿比我吃的米颗子多,你看吧,你说咋弄就咋弄,你老人家看吧。”
“我看你妈的肚脐眼哩我看!你一口一个我看,叫我看,你提上刀子到我门上干啥哩?给你狗日的明说,打了就打了,奴才不学好,主子打打又有何妨?”马登月跳着脚说。
海豁豁自以为说得很得体,圈儿转得很圆,礼节周全,有理有节的,没想到踩着了这老东西的脚懒筋。不可和这老东西较真,咋说人家都是长辈,乡里话说,有理了讲理,没理了比谁的胡子长哩。四邻八乡的人,祖上都是受了马家恩惠的,人家那么大的历史问题,来了运动,公家也只是数落一顿,扫扫面皮,走走过场,给上面人看的。那老东西闲的没事干,整天寻着跟人闹事呢,连驻村干部都像躲瘟神一样,我又不是瓜球娃,把头往马蜂窝里塞?可是,今天这事不弄个名堂,叫我海豁豁咋做人嘛。他笑笑说:
“马叔,你看这,你老别着气。我说的一清二白的,蛋蛋打没打人,我没看见,也不问。我只要把哈娃带走的。”
“哈娃,出来!”
马登月回头朝院里大喊一声,把我吓傻了。我俩还在那爬着,倾听着院外的响动,马登月每说出一句对我们有利的话,我在心里都要亲切地叫一声爷爷,哈娃有些高兴的把持不住,竟把一条腿搭在我的腿上。我说,日塌了,日塌了,这下日塌了。你看看,我在沉不住气的时候,那是彻底的沉不住气,当时,我把村里人形容情况最严重时才用的话都用上了:日塌了!哈娃听了这话,顿时,脸上飞出一层绝望之色。我感到很没面子,我是以十分把握当哈娃的保护者的,竟然让马登月这头老驴轻易地把我们都出卖了。我看哈娃抖抖索索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却不抖缩了。他凛然道:出去就出去,看他海豁豁能咬我的球!我伸手拉住他,他一抡,把我的手荡向一边,我三脚并作两步,挡住他的去路。我动情地说,哈娃,你别出去,我去,天大的事有我哩。“哈娃,出来!”
两人正在争执,又听得马登月一声断喝,我还没反应过来,哈娃已冲出大门,大叫道“哈娃来也!”
“来得好!”
马登月也大叫一声,回头看看哈娃,笑问:
“哈娃,有人要咬你的牛牛,你怕不怕?
“不怕!”哈娃昂头挺胸,把裆部极力突出去。
“好娃!”马登月赞一声,用烟锅指指海豁豁,又指指哈娃,对海豁豁说,“你不是要咬哈娃的牛牛吗?来呀,咬啊,娃娃牛牛壮阳哩。”
海豁豁早已飞红了脸,在那磨磨叽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马登月厉声说:
“咬啊?”
人们都笑,叶儿也抿嘴笑。不见海豁豁的动静,马登月装满一锅旱烟,抽着了,用烟锅天上地下划拉一圈,大声说:
“豁豁侄儿,你听着,机会可是给你了,让你咬哈娃的牛牛你不咬,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你要是敢在哈娃头上刨土土儿,就是日我马登月的屁眼哩,咱可把话说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那次事件后,我和哈娃成了真正的好朋友,除了晚上睡觉,除了吃饭,都在一起。叶儿和马登月的关系似乎有些改善,但马登月老了,真的老了,他说他嫖了一辈子风,嫖不动了。女人的那个东西真是好东西啊。他叹息说。两人在村里偶尔见面,叶儿还会红着脸,轻声打个招呼:
“吃了么?”
“吃了。”
“好着么?”
“还好。”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平淡。有一次,叶儿还给马登月送来一双手织的羊毛袜子,给袜子时,叶儿是双手给的,脸红了,偏了过去,马登月是双手接的,他两眼在盯着叶儿,只看见了她的半面脸,他说:
“你还有心的。”
“天凉了,不要冻着了。”
我看见了这一幕,村里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刚来村没几天的年干部也看到了。我对哈娃的好感和依赖,大多来自村里的伙伴不跟我俩耍了,大人都给自家的孩子安顿说,离那两个货远点,那是两只毒虫,狼种啥时候都是狼种!杏娃被我俩打坏了,在自家炕上睡了半个月,赤脚医生向二杆子都来过两趟哩。村里人得了病,小病,自个扛扛就过去了,扛不住,才叫向二杆子来,吃上他开的几个西药片子,人快要不行了,才往县医院送,不几天,人拉回来了,丧事就办上了。还好,向二杆子这次大出风头,把杏娃的病治好了,人都说,人家向大夫有两下子哩。我和哈娃相依为命,我还是那样讨厌他,鄙视他,但我又离不开他。我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有糖了,虽然我知道哈娃也有糖了。
哈娃好似老远就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个悠悠走路,猛抬头,他杵在我面前,乎地伸出一只手来,大喊:
“吃糖!”
“吃糖!”我的手心也捏着一颗糖的,也伸出手,喊了声。我俩相视大笑。他把糖顺过来,说你吃这个,我也把糖顺过去,说你吃这个。多么甜的糖呀,我俩幸福地吮着,跳着,喊着,手拉手朝海豁豁家跑去。
我们要看他是如何一刀杀死一头活猪的。
村里人说,海豁豁的老先人把人亏了,人问把啥人亏了,人却把嘴包得紧的跟豌豆,摇头摇手不说。其实,人都知道呢,不愿意说罢了。那个亏人的人就是马正天的账房海树理,他把他的东家马正天亏了。马正天那天晚上是把风头出足了,八百脚户簇拥着他,离开陇东府衙,一路啸叫着,把整个西峰街都沸腾了。官民最终没有打起来,而民一方撤了回来,说明官答应了民的请求的,率先打开柴门涌上街头的是八百脚户的妻子儿女,明天他们的养家人,又可挑着担儿,北上六百里地,把塞上的青白盐,一驮驮挑回来,到西峰交给盐店后,再由另一拨人,再南行六百里,贩往关中,销往西府宝鸡、东府西安,一家人的生活虽说是饥一顿饱一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也总是一种生活呀。可恨这狗官府没事找事,非要把一样的盐分为青引白引,马家年家是盐业大户,资本雄厚,垄断着主要市场,脚户人家小本买卖,在两大家的夹缝中寻些生活。马年两家都是盐业巨头,经过几代人的明争暗斗,驴踢马咬,当然,还有精诚合作,大体上划定了势力范围,年家控制以宝鸡为中心的西路,以西安为中心的东路落人马家之手。零散脚户的生意空间只剩下远离大道和中心城镇的边远地区。就这,他们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官府将盐业改为青白二引,他们手持白引,出货源地,要比往常多交一分税,在集散地,又得多交一分税。驮盐贩盐,人力不算钱,把路途花销节省到极限,也不过三分利。这一来,等于把脚户们的饭碗砸了,等于跟上脚户吃饭的无数妇孺嘴要挂到树梢了。
当然’各人的账各人算。官府此举,在陇东这一路,只认马年两家即可,用不着派税丁风里雨里四邻八乡追着屁股去收税了。原来,收盐税是一大麻烦,脚户在产盐地从私家小盐场低价装上盐巴,避开大路,越过荒无人烟的长城线,抄小路,直接进了陇东北部乡村,走一路,贩卖一路,从陇东西南乡村兜一个大圈子,盐卖完了,就近在农村收购一些时鲜货,捎到西峰卖了,再把西峰的土货带到宁夏,就地卖了,或干脆以物易物,换了盐巴,再越长城线。这样,来回不放空,一个来回,等于做了三桩生意。对脚户,这本是不错的,可官府不干,盐税收不上,山货土产税也收不上。脚户都是一人一只扁担,白天,一人挑着担儿走村交易,目标小,税丁很难抓着,晚上聚堆休息,即使被一个两个税丁发现,也不济事,这些脚户都是吃力气饭和道路饭的,抡起扁担,三五个人近不了一个人的身,拔腿跑起来,就凭那些早被酒色掏空了的税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