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河边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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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重涉前尘(1)

地下铁

人群中幻影般浮现的脸

一条潮湿的、黑色枝干上的点点花辦

—庞德《地下铁》

沿途没有天空,没有田野,没有树木,没有行人,也没有其他车辆行驶,列车从城市某个地址出发,却从不驶出这个城市,抵达另外一个城市的站台。如果熄灭那些灯光,隧道里的车站,轨道,还有轨道上这飞驰的列车,即使在白天,也肯定处于黑暗的包围中。

对于生活在地面上的人,是地铁这样的交通工具,将我们带到了原本应是属于秘密的那个地下,在短暂且封闭的旅程中,暂时做到与天空下越来越狭窄的街道无关,把雨雪风霜或交通的堵塞,也搁置在一边,甚至可以无须眺望车窗外面会有什么风景出现——因为能够眺望到的“风景”,除了隧道里的黑暗,还是那些昏黄的灯光穿不透的黑暗……

我居住的那个城市至今没有地铁,或许好多年后,也不会有地铁,但我去过有地铁的一些城市,自然不止一次乘坐过地铁。第一次坐地铁时——那条地下的铁路,给我带来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于我来说,1995年7月29日上午的那趟地铁是陌生的,车厢是银灰色还是红色的,我已记不清了。在北京苹果园,当我用五角钱票价,登上至西单站的地下列车后,首先感到的是自己的身体已与那长长的隧道,一起在支撑着一个城市的重量,我感到了巨大的空洞,同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压。在这种空洞与重压下,我记住了自己踏上列车的脚步是笨拙的,瞬间的迟疑,与强烈的空间陌生感,使我进人车厢后,没有找到座位,因为那节车厢每个座位下,都有了先我一步坐下来的一双脚了。我也因此记住了,坐在我左前方的那个女人白色裙裾下的一双脚——这双穿在白色皮质凉鞋上的脚,踝骨突出,脚背绷紧,呈现的线条修长而流畅,在我眼中是如此美丽。那时我竟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用这双脚跳芭蕾舞该有多好。自苹果园到西单,这双跳芭蕾舞的脚,一直躲躲闪闪地在我的视野中,但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未曾想要看一眼那个女人的脸。这自然只是我对首次乘坐地铁的回忆,可我不清楚的是:为什么自己今天的记忆中,会有那双脚固执地浮现。

在北京,没有人想要和我在北京的地下说话,我也没想和自己说话。车厢里的我,只能默然无声地倾听着车轮走在轨道上的声音。但我分辨不出这地下列车与那地面上的列车,它们的车轮在碾压钢轨时,声音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北京之旅。1995年的夏天——7月29日到31日——这三天里,在苹果园附近某个小旅馆,我夜伏昼出,每天上午起床后,洗漱完毕,随便找个卖稀饭又卖煎饼的街边摊点,吃完早点,都会在八点钟左右,乘地铁到西单站,然后再步行或乘公交车,去我来北京前就打算要去的那几处名胜古迹:比如故宫,地坛、圆明园、颐和园——它们在我记忆里,依次排列,都与那个夏天我坐过的地铁,我喝过的稀饭,我嚼过的那几张煎饼,甚至与我看见的那双“舞者”的双脚有关……

地铁在地面之下,快速,准点,安全,有秩序地运送着乘客,这和地面上的火车或其他交通工具没有什么不同,但必须确定,地下铁路的起点与终点,都在那个城市的地下,列车只在同一个城市内运行,只要你是这个城市的人,你乘坐的任何一趟地铁,都不可能带你走出这个城市的边界,更不会使你产生乘坐其他交通工具时,常常有过的那种身在异乡的感慨。你从这个城市出发,到达的也还是同一个城市。

这样的抵达与出发又有什么不同?区别也许仅在于,列车和乘车者抵达的是这个城市的另外一个站名或地名而已。也许我可以这样以为,与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地下铁路的起点即是终点,去乘地铁的人,在起点“出发”行动未曾付诸之时,就已经失去了起点,回到他的出发地了。这让我不能不想到了自行车。那年冬天在乡下,为了省下几块钱的车票,我曾骑着借来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自潜山县某个村庄,从清晨启程,行驶八十多公里,将近傍晚时,才骑到了安庆——为的是见一位当兵两年回到安庆探亲的同学。那时乡村没有电话,路也坑坑洼洼的,因而这样的相见,是我和他在一个月前的往来书信中提前约定的。如今提起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怀念,而只是想说明一点:即使自行车这样简单的交通工具,它也使你有了“人在别处”的那种感觉,比如,那年安庆街道上的雪,要比我插队的那个村庄的雪小多了,路面上,它没有一点堆积的意思,很薄,几近融化成雪水,呆滞地在流淌,我能看到的雪,只是人家屋顶上那薄薄的一层。其实今天很多人放弃骑自行车了,其中最直接的原因,与其他交通工具比,恐怕它有点寒酸,而且要用自己的力气。虽然我至今也还骑自行车的5但我和很多人,可能已经没有勇气,用骑自行车这样的方式,去走那样长的路9去见这样的一个人。

在地铁中,作为乘客,或许我们无须相互认识,也无须知道谁从哪里来、又到哪儿去,但我们必定有着各自的理由,在这个时间里,共同进入地下——这一个剥离了地面上时间的地下空间里,光明磊落地乘车穿梭在隧道的黑暗中,在到达各自要到达的那个站之后,扶梯拾级而上,再钻出地面,然后,开始工作或生活。

一只手的叙述

忘不了1993年的那只手。那只手被父亲举过自己头顶,1993年的阳光,就从父亲五个指头的隙缝间穿过。那天中午的阳光强烈,跃向室内时,巳是柱体形状,它似乎比窗外的光线更加剌眼,即使那些漂浮着的灰尘,也在这道光束之中,颗粒清晰可见。它们是那样轻,而且细密,因为一只手的迅速划过,那些灰尘颗粒,就像河水里的泥沙,旋涡一样不断地翻滚,再慢慢地向下坠去.有一些涌向父亲的脸,父亲的眉眼模糊,却于阳光中面容轮廓分明。父亲站了起来,本来父亲是坐在藤椅上的,其时我们刚吃过午饭,吃过午饭的父亲习惯地坐在藤椅上。那把椅子巳经有些年头,有的地方藤条折断了,有了窟窿,又被父亲用一截电线缠住,绑紧,它挨窗户很近,大约有L5米距离,窗外的那柱阳光,就坚定地走过1.5米的路程,在照亮了父亲的那只手的同时,也照亮了那把藤椅的一部分。当然,还照亮了坐在藤檫少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父亲曾说:“是我带领你们跳出了苦海!”

父亲说出这句话时,应该是那年夏季里某一天的中午,准确地具体到哪月、哪天,我没记住,只记得是中午。是的,中午。那个中午又闷又热,桌子上,有一台老式摆头风扇,“咣当咣当”地在时间中响着,将并不凉爽的风和那句话向我们送过来。究竟是谁、是什么事情,让父亲如此愤怒,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但我记住了是父亲见有人说他无用,将桌上一只喝水的碗摔在地上。父亲拒绝儿女们对他的埋怨与指责,以瓷的迸裂——让我们都闭上了嘴巴。那天晚上,我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居所前,母亲抹着眼泪说,嗨,你爹最大功劳就是把你们带出了未宋村,如果那年他不当兵,你们谁都还在村子里种地,除了这,你们能干咋样事、做咋样念想,那都不是你爹的事情。

是的,那肯定不是父亲的事情。尽管父亲当兵那年,我还远没来到这个世界,但我仍能理解,这之后,母亲为什么要不止一次地诠释父亲那句话,那即是基于她认准了我们今天生活在城市,而不是在乡村,都与父亲的“当兵”有着紧密联系。这是事实,当我回到故乡未宋村,看到叔父的几个儿女,为了过日子,不是起早贪黑地种地,就是出外打工的时候,这种事实呈现出了它真相的一面。在这种事实面前,也许我们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去想的……我们之所以只是现在的自己,而不是别人,那是我们承继了他的血脉,却肯定按照自己的性格活着,无论你怎么活着,活着就是结果。也许结果平淡,在他人看来,甚至黯淡,但我们从这颗果实中,仍能找到里面的核,剥开壳来,那无疑就是我们的本质。这么说,也许有些宿命,但这仍是事实。

父亲说的那个“苦海”未宋村在冀南,白杨树挺拔、道路平坦,庄稼地种下的不是水稻,而是麦子、高粱和玉米,这是我对它最确切的印象。1995年夏天,我去了未宋村,似乎就是为了回答1994年的冬天——父亲临终前三天握着我的手说下的那些话:“呵呵,小海,你老是说要回老家看看,你到底什么时间回去?……”我回去了,在未宋村外那条土路上,叔和婶喊着我和长兄的小名奔过来,可是那个喊我名字的叔父现在也已去世,但我仍记得叔叔和婶子奔跑时,他们脚下蹚起的沙土在风中扬起的样子,我甚至清楚地记得,是婶子那一声“小海”的叫喊,竟让我泪水瞬间充满眼眶,忍,也忍不住,溢满了我那张来到北方村庄的脸。

我不知道是不是1993年的那只手,促使我完成了那次北方之旅?但我在向叔父说起父亲的死时,却一再提起父亲那只手。

那只手冰凉。在我今天的感觉里,1994年腊月二十二,急着出院要回家过年的父亲,腿已没力气,上车时,他握我的那只手冰凉。那只手的脉搏再也摸不着的时候,正是除夕的前一天。在那个深夜,我的手与父亲的手再次相握时,感受到的不是大年即将来临的温暧,而是冰凉。父亲去世之后,我很害怕过年,年的前一天是父亲的忌日,我们的过年跳不过那一天。但我确定那两只相握的手之中,有一只手是暧和的——那是我的手。

而冰凉,作为父亲生命的温度,最后狠狠刺入我肌肤,渗入我的骨头,成为铭刻心底的记忆,因此我的记忆在那一天是冰凉的。我多么希望父亲能感到他儿子的手是暧和的呵。也许即将离世的父亲,感觉到了我那只手是暖和的,只是他说不出话而已。对于我,冰凉或温暖,无疑都是疼痛,尽管疼痛至今像是麻木了。

雨夜书:想念母亲

雨一直就这么下着,它从傍黑开始,下到了现在,这会儿还不见停住。舷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在向更黑暗的地方缓缓地堆积,或者,慢慢地塌陷。母亲不在这个夜里。母亲睡在22天之前那个夜晚,不再醒来,所以她不知道今夜的这场雨,使我久久地不能睡去。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场雨,它们落在我睡不着的这个夜里,让我感觉到了雨是那样的轻,又是那样的重,它们带着我的思念,穿梭在有着微风的天地之间,飘向岸上田野的棉花地——那里还有没摘完的棉花,它是白的,雨也是白的,但此时,我并不能用眼睛再次证明地里的棉花,在雨夜黑暗之中是白的。它们的白,只是我幼年的记忆里,贫困的母亲给我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那件暧和的棉祅。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的棉祅,又要母亲多少个一针一线的夜晚?

而那件棉祆早已被我忘记,它在今天被我重新记住时,是因为母亲的死,是因为母亲她不在这个雨夜,并且永远不在这个雨夜之后的任何一个日子了。

因而那棉花的暧和只能在我想象之中!其实想象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想象已经被这一场冬天的雨浇透,是那样的重。这是多么沉痛的重。这样的痛,在黑暗中极度地压迫着我,让我借着工作的理由,乘一艘航标艇,来到我经常要去的那些地方——沿江岸线标志所在地,暂且逃离安庆几天,逃离母亲的死,给我带来的那种怎么也驱逐不去的悲伤!雨还在下,我没有听到那轰隆隆的雷鸣,也没看见能撕裂夜幕的那道闪电,那炽烈的蓝色天光已隐匿在另一个季节云层的后面,或许在那儿耗尽了自己的能量,因此不能照亮这舷下的河水,不能照亮舱内床铺上我睡不着的眼。

是夜的云层遮蔽着我的视线,天空就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黑色石头,悬在我的头顶,我在舷窗外能够望见的只是一片黑,那是天的黑、云的黑、水的黑——雨夜里的全部的黑,我甚至看不到由色的雨在黑暗中是白的。我只听到了有些雨没有落到河里,它们落在了船上——船的甲板上、舷梯上、顶棚上,落在船上每一处能被太阳照到的那些地方,但它们不能像进入泥土那样渗入钢铁质地的深处。它们用复数的一颗颗——这样密集的方式,冲向这些钢铁事物的表面,并且在粉碎一瞬间,它们巳不成为雨,而成为总是倾斜着的甲板上的水。这溢流的水,从那儿,再跌向舷下的汹涌,融入河的内部,流淌。

雨在河里流淌。

我听到了雨在河里流淌的声音。那是雨在河床上——向更低处流淌的声音。更低的地方是大海。但我醒着的耳朵从来就没分清过,雨砸向甲板上时所发出的声音,是雨的声音还是钢铁的声音?——这些都与我的母亲无关。母亲不在这个夜里,她在城西外那片山坡的墓地上,和我的父亲在一起!

然而母亲却曾说过,那是雨的声音。记得前年母亲在我那儿小住了几天,正是梅雨季节。她年纪大了,手脚已不像过去那样方便,但仍要在那些天里9叫我们天天晾晒衣被。我说我们不在家,要是下雨了,那被子就湿了。可母亲坚持说,我还能听不到雨的声音?那天我下班时,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雨便在回家的路上下了起来,可我走进家时,那几床被子已被母亲叠好放在了床上。的确如母亲说的那样,更大的雨点砸在阳台外面衣架钢管上的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响亮。我觉得,母亲在做着她力所能及的——这种收被子的事情之前,或许听到的就是钢管上那第一滴雨的声音。

我想,这样去认定一件事情,或便是我母亲的思维方式了——母亲曾用自己的身体扑倒在她那个5岁儿子的身上,因为她听到子弹划破头顶上空的声音!一长兄曾多次向我重复过他童年最初的这个记忆。那是母亲带着她的第一个儿子,去找经过冀南平原某个镇子的那支部队中我当兵的父亲时发生的事情。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在听到的这件事情的时候总是泪水盈眶……

……雨的声音渐渐弱去。河流流水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岸边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沫线也依稀可见。雨真正停下来了的时候,天已泛白。我一夜无眠……

哦,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必须记住:明年1月30日是我母亲忌日的第100天,依着这里风俗,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将在那一天的上午,去墓地上看望母亲。

“——妈妈,你听见了吗?

向麦地里的叔叔鞠躬

我在好几篇文字中都提及过冀南平原的一个村庄,那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乡,叔叔一直在那个叫做未宋村的村庄中生活。

可是叔叔现在已经终止了那样的生活,他躺在了未宋村村外那片麦地与麦地之间隆起的坡地上,被一望无际随风而舞的麦浪湮没了。

我是1998年的正月初八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个寒冷的电话不是叔叔家人打来的,叔叔家里没有电话,电话是我姨妈打来的。她说:你叔走了,走了……

叔叔走了,在寒冷的正月里那天,他觉得再也没有气力吃下麦子,于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吐血,最后躺了下去,躺在麦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