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到剧团来分配到了舞美队。工作也就是美工,画布景。不曾想他早就学了一身的武艺,最擅长的是拳击。他背着一付拳击手套进了剧团,却很低调地与我们这些趾高气扬的青年演员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原来,春城从小跟着西北武术名家马凤图老先生学拳术。马老先生的四个儿子,长子马颖达,次子马贤达,三子马令达,四子马明达都教导过他。春城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武山机械厂做学徒,有着一身好武艺的他在那里不堪忍受当地人的欺辱,打架成了家常便饭,常常打得昏天黑地。终于惹恼了当地的农民,想法子把他收拾了。春城喜爱用气枪打麻雀,那一天,瞄准落在领袖去安源画像牌楼顶端的一群麻雀开了一枪,便被诬蔑为“现行反革命”关进牛棚,有个民兵居然端着一枝老步枪看守他,差点走火要了他的小命。春城奋起反抗,与民兵打了起来,终因寡不敌众而身受重伤,居然被县保卫部的几个大汉抓起来关进了私设的号子,瘫倒在地的他几乎送了小命,后来虽然被释放,却实在是混不下去了,这就偷偷溜回了家。母亲看到遍体鳞伤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回到武山机械厂去了,这一年,春城不过十七岁。马明达先生便想法子通过关系,将他安排到省歌舞团做美工,也就是画布景,混碗饭吃。想不到歌舞团的人们从不拿正眼瞧他,尤其让他不可接受的是在食堂打饭,别人都可以无视他的存在,抢在他的前边把饭盒递到窗口,搞得他经常是最后一个吃饭。集体食堂的锅底只能是残汤剩饭,大师傅也很不耐烦。有个人还经常无缘无故地欺负他。春城一直忍着,后来终于到了忍不住的时候,一拳打得那人飞了起来,一头扎进煤堆,老半天没有动静,旁边看着的人们都吓傻了。这一拳,居然打裂了那人的颧骨,打得那人几乎残废,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才算是拣回一条性命。省歌舞团说什么也不敢留这么一个杀手在团里了。
马明达见春城又闯了祸,气得无话可说,只好另找门路,通过一定的关系把他安排到我们剧团来了,并且严令春城不可打架了,说,你要是再闯祸,我就不管了。春城到了我们剧团低调处事,却依然受人欺负,欺负他的居然是我们都不用正眼瞧的几个小脚色,春城却绝不敢再与人发生任何冲突,忍气吞声地逆来顺受,但练了一身的武艺没有地方施展也不是个味道,就将受欺负的状况向马明达诉说一番,结果,当时在场的一位武林高手出了个主意,问团里谁最厉害,春城就说是某某,高手说,把你的拳击手套先贡献出来,与他们那一伙人里的最厉害的打拳击,打败了他,就会有效果。如果你一个个地与欺负你的人较量,不但打不过来,而且还会激起众怒,那你就真的惨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春城依计行事,闲暇时间就在排练厅里与大家打拳击。手下留情打败了我们几个领头的骨干演员,大家才知道春城的厉害了。打拳击不是打架,挨上几拳打得鼻子发酸也不会结下怨恨,我们和春城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了,几个小脚色就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欺负春城了。春城这就成了我们几个骨干演员的铁哥们,没事就教我们打拳击。我们都练了一身的基本功,身体素质好极了,学打拳击一下子就入了门,没过多少日子就都掌握了拳击的基本要领。直拳、摆击、上勾拳下勾拳、开石雷,肘阻挡,防守反击交叉拳,打起来像模像样,准确有力,经常在排练厅里打得风生水起。春城还带来了一对二十公斤重的大哑铃,教我们用科学的方法锻炼身体。起初我们练哑铃的呼吸方法都不对,春城说那样呼吸会伤身体,就告诉我们,在做用力的动作时呼气,放松的时候吸气,不但做的次数多,也轻松。冬天,冰天雪地零下十几度,春城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洗冷水澡,赤身裸体只穿一条短裤,毛巾擦得身上热气腾腾,我们不甘示弱,也学着他洗冷水澡。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什么腹肌二头肌胸大肌很快就见长了,身体素质一天比一天好。这下子西关十字的小混混们更不是对手了,都知道京剧团这班戏娃子太厉害,都远远地躲开了,兰州剧院西关十字这一带的治安状况就好多了。
我们这伙“戏娃子”因此也有了绰号:“西霸天”。
四
春城不但带来了拳击,而且带来了关于拳王阿里的传说,带来了杰克·伦敦的小说《一块牛排》,带来了马颖达,马令达,马明达先生的关照。尤其是我们与马明达先生的接触,更是使我们得益匪浅。明达先生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学问扎实,文采飞扬,有着很深的国学根柢,那时候明达先生好像也不过三十岁上下,正在准备考研究生,多年后成了兰州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现在任职于广东暨南大学做博导,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学者。然而,那些年,明达先生并没有教我们练劈挂翻子八极通备拳,反而引导我们学文化。我们这帮演员同学中有几个人学了三招两式武术拳脚,最终也不成规模。只有一个女生后来改行练武术,采用京剧曲牌伴奏单刀表演套路,行云流水节奏鲜明征服了现场裁判和观众,曾经得过全国冠军。我们几个跟着明达先生学文化的学生后来也都有了点出息。
在认识明达先生之前,我曾跟着《甘肃画报》的一位摄影记者采访过大老师马颖达先生,记了一本笔记,搞清楚了马凤图先生的生平事迹,就写了一篇文章。认识明达先生之后,便将这篇文章送给他看。但那时候我还不会写文章,那篇文章确实是不成样子。明达先生看过后苦笑着说,还不行,让我再修改,我不知道怎样修改,就放下了。后来,电影《大刀王五》上映之后,我写了一篇《大刀王五与劈挂拳》的随笔,采用了当年收集的材料,送给明达先生看,明达先生看完后说好,这下子写成了。后来这篇文章在甘肃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在《甘肃体育报》发表,似乎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在我的记忆中,明达先生并没有正儿八经地给我们上过课,只是经常在一起聊天闲谈,实际上是在学习精神上给了我们极大的鼓励。
那时候,明达先生负责甘肃省击剑队的训练,带着几个击剑运动员,住在五泉山文昌宫的厢房里,空荡荡的正殿就是训练的场地。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正好以共青团干部的身份在市党校参加培训学习,党校就在五泉山脚下,住得不远。有天晚上,党校组织联欢会,明达先生带着七八个武术队的学生来表演节目。作为党校学员代表,我也耍了一套单刀练了一组大枪。上场之前,我特意到马老师跟前自报家门打了招呼,请马老师指点一二。当时,马老师还不认识我,我却久仰先生大名,无师自通地就知道了我出场之前应该向武术界的前辈先生请教的规矩。马老师就认为我很懂事,很懂礼貌和江湖规矩,对我就有了好感。我表演完之后,先生确实指点了我一二,还很有兴趣地让我再练练其中几个动作,说这几招可以编排到武术枪法表演套路里去。现在想来,那几招其实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周瑛鹏先生传授给我的,大枪绕脖一串翻身接一个“卧鱼”,阳刚中透出阴柔,确实是高招。明达先生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精华,确实是高人。那一段时间的晚上,我常常和剧团几个武功比较好的演员同学到文昌宫去找马老师玩,有时候喝点小酒,吃点牛肉,更多是磕磕瓜子,喝喝清茶,聊聊闲天,然后练练武功。五泉山上明月朗朗,文昌宫里万赖寂静,清风入耳,师徒切磋,真是其乐融融,那种风清气朗的印象实在是难以忘怀。那时候我的“飞脚”已经有了比较深的功夫,打起来干净利落脆,双脚落地后还能接一个“单蛮子”,手掌拍在脚掌上发出的响声如同甩了一个“响鞭”,马老师就向他的武术击剑学生夸奖我,让他们跟我学诀窍,这让我很得意。在文昌宫里练武,也许是一个好兆头,后来我弃武从文,莫不是那时候孔夫子暗中指点运筹于冥冥之中。所以,2002年夏天,明达先生回来省亲,春城他们几个人在金城饭店宴请先生,打电话让我去作陪,我当然欣然前往。在酒席上,明达先生说,像小岳这样的朋友,是不能当学生对待的,应该以朋友之礼相待。所以他一定要我坐在他的身旁的座位上,而明达先生的几个武术学生和春城他们很谦虚地坐在下手弟子的座位上,令我受宠若惊。我说,我怎么敢与先生称朋道友呢,我愿意做先生的学生,实际上就是学生嘛。
明达先生后来娶了京剧团的青年演员天薇为妻。要论学艺先后,天薇应该算是我们的师妹,师妹这下子成了师母,却是美谈。天薇在明达先生回广东后也来过兰州,我们也宴请了她,十几年没见,人更精神了。那天赴宴一出场,端的是容光焕发、光彩照人。我因为有事要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便提前退席了。春城他们几个一直陪到散席,尽欢而散。
虽然在剧团的组织结构中,春城没有什么地位,也不是所谓中层干部,在政治上没有话语权,一直是被压抑的对象。但他的到来,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了剧团一种侠义风气的形成。他一身武艺却从不在剧团里与同仁打架。有了问题,就到拳击场上见,在拳击的规则中发泄怒气,消解摩擦。很像古代西方的挑战决斗,颇有绅士风度。打拳击使我们过剩的精力得到合理合法合适的宣泄,无疑是有益于我们这些青年人成长的。
春城一身武艺,在剧团却一直很低调,埋头画画不管闲事,除了打打拳击,就是画画,还学英文,能把一本《灵格风》英文课本全部抄下来并且将插图都一点都不走样地画下来,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结婚时他送我一幅他精心临摩的油画《密西西比河上的帆船》,到现在还挂在我的床头。后来,我们剧团解散之前他被兰州军区话剧团特招入伍,在战斗话剧团做美工。前两年以正团职待遇退伍转业,自己开了一家美术雕塑工厂,兰大校园里江隆基校长的铜像就出自春城之手,“安宁庭院”①的所有园林雕塑都是他的杰作。武艺也没有荒废,抽出时间开武馆教徒弟,徒子徒孙遍布金城。没事儿的时候组织兰州地区的拳王争霸赛,并且担任主裁判,电视里播过。后来在新港城买下一套商品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常常骑个大摩托,后来又换成了“别克”小汽车风风火火地满街跑,真是热爱生活的一个人。
武艺高强能打架的人并不少见,而像春城这样武艺高强却又满腹才华具有高明的绘画雕塑技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品德高尚,心底善良,待人真诚可亲的江湖好汉却不多见。
所以,这一章标题为金城拳王是有道理的。
九 丝绸棉袄
一
我们剧团的新排练厅落成之后,这个团体的练功热情一天比一天高涨。
排练厅座落在兰州剧院北侧,这是一个大约有六七百个平方米的独立建筑物。说它是礼堂,却没有舞台。说它是厂房,却看不见机器设备,还铺着木头地板,就是那么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墙壁周围安装着一圈练功压腿用的“把杆”,东北角上,有个传达室模样的小房间,房顶大约有三米多高,人站在房顶上还摸不到练功厅的天花板,这练功厅的室内空间高度足有八九米,顶天立地的大窗户,倒也光线充足十分明亮。所以我说,若不是西边墙上安装着一块两米多高六米多宽的大镜子,周围又有一圈“把杆”,这个练功厅倒很像是个厂房车间。但这里不生产任何物质产品只磨练人。
练功厅的地基原来是一段老城墙,但那城墙早就没有砖了,只剩下夯土。开始动工时,我们这些半大小伙子都是劳动力,天天有几个钟头的工作是挖城墙,方法和在中学开山修公路的时候相同,用洋镐铁锨去挖城墙,革委会文化组有一辆卡车,把拆下来的夯土装上卡车运走。干了大约一个多月,也不见那城墙矮了多少,那夯土似乎也一点没见少,上级这才明白过来,想靠这些孩子们把城墙挖掉,恐怕需要几年时间,这才动用了民工,开来了挖掘机,很快就将城墙挖光了。眼见着工程一天天进展,这练功厅就修建起来了。打地基时我们看那地盘也不见得有多大,谁知道房子修起来居然是那么大个儿的好家伙。据说花了不到二十万元,那时候的二十万元不是个小数目,能办现在一百万都办不到的事情。
排练厅落成,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练功的热情和积极性。那些年月里,天天都泡在练功厅,有一段时间干脆全体住在里面,四五十个男演员们的床铺占了五分之一的地方,剩下的练功场地还绰绰有余,您就可以想见这间房子有多大了。
1974年冬天,大概是上海京剧团成年累月地演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海港》和《龙江颂》也演得腻烦了,就把电影故事片《南海长城》改编成了京剧《磐石湾》。那个电影的故事本来就好看,京剧《磐石湾》的改编也很成功。那时候还不是著名演员的李崇善以文武老生的行当扮演男主角民兵连长陆长海,个头虽然矮了一点,但是,唱腔身段却好极了,比起童祥龄扮演的杨子荣与浩亮扮演的李玉和来说,一点也不逊色,表演之出色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说是一炮打响,迅速走红。
冬天,我们剧团派出去几个人把这部戏给学了回来。主角陆长海自然还是江紫扮演。从上海回来后,江紫在排练厅里给我们展示学回来的戏。先是表演陆长海负伤后在礁石上的那段载歌载舞,“负伤痛冲破了层层巨澜”,身段之干净利落,唱腔之优美动听令人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哥们一趟上海回来进步如此之大,唱做念打已然“大角儿”风范,举手投足之间居然有了几份“名角儿”气派,让人羡慕不已。我那时候“倒仓”倒得嗓子没有一点“本钱”,在前两个戏里都是扮演二路角色,自然不敢奢望陆长海这样的主要角色,能演个“三排长”之类的二路角色就已经心满意足。没想到领导上仍然很器重我,分配角色时,果真分给我个甲组的“三排长”和乙组的“海根”。那“三排长”其实是个龙套,几乎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句台词,就是在民兵连集合列队时报告一声“三排报到”就算完了。那“海根”倒是个角色,唱念做打样样不少。可惜我虽然学会了这“海根”的台词身段,舞台调度却一直没有机会演他一回。预备的程序是江紫一旦有事情不能演出,那么,扮演甲组“海根”的钟平就接替江紫扮演陆长海,我就接替钟平扮演“海根”。可他俩从来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我就一直也没有机会接班演“海根”。甲组乙组这种安排不能不让人躁动不安。
皇太子哪有不想登基的呢。接班人哪有不想接班的呢。
如果说我那时候希望他俩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坐殿,我的人格倒也没有那么卑鄙无耻,内心也没有那样肮脏下作,凭着我那时候一穷二白的思维深度也想不到那里去。但希望有一天领导上让江紫歇一天,钟平去演陆长海,就能让我也演演“海根”,过过戏瘾,那倒是满心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