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借我春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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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十年磨一剑(20)

艺术潜质必须要有高明的师傅来发掘,否则再好的坯子也没用。丽芳在郭培老师指导下已经如此大放光彩,要是能去中国戏校进修八年,一定会成为中国京剧界刀马旦的顶尖大牌,武艺声名绝不会比今日的头牌逊色。可惜,剧团解散后她只能到个幼儿园去当了幼教老师,虽然那座城市还不错。而我的几个小师妹中就有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去演电影的,后来也成了大明星大角色,是谁,不便明说,因为我不知道人家成了电影明星大角儿还认不认我这个当年的大师哥。还有一位后来做了梅兰芳京剧团的党委书记,与梅葆玖先生同台搭档,见了我还称呼一声大师哥岳老师,这就可以明说。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大牌电影明星周里京当时就在甘肃省话剧团学员队,我们也经常在宿舍里一起打打扑克喝喝啤酒天南海北地扯一些乱弹,王璞,六一,小关、洪宇宙这些人后来也去了北京,现在经常可以在电影电视剧里看见他们的身影和形象。董昆也在张艺谋的电影《红高粱》里跟着姜文吹唢呐喝酒颠轿子。这说明,我们这批孩子真是有些艺术潜质的。

承蒙郭培老师垂青,在《三打陶三春》这出戏里分给我一个“高怀亮”的角色,虽然那身粉白色“软靠”原本是东吴三军统帅周瑜周公谨在《群英会》里的扮相,穿在身上确实是俊美英武,英姿勃发,绝对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的“小帅哥”一个,我却已经不大感兴趣了。从越剧团仓库里找出来的已经发霉的厚底靴子不合脚,足有三寸厚的鞋底像是踩着高跷,穿得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乎崴了脚脖子。头盔扎巾勒得我是天旋地转呕吐不已。那“网子”沾了水以后勒在太阳穴上倒也没什么神奇的,可是等那水干了,网子就自然收缩,唐僧不念紧箍咒,那网子的直径也越变越小,勒得人脑仁儿都疼。听说过把人包在刚刚剥下的湿牛皮里放到太阳底下爆晒这刑法吗,脑袋上勒网子虽说是传统戏的基本功,可那滋味大概与牛皮包人的这刑法也差不了多少。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工夫你练不出那功夫。舞大刀片儿倒是不太难,七八年的倒手换把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不假思索出手就来了。可在戏里与陶三春开打过招,我居然常常心不在焉地忘了招式,稀里糊涂一刀砍过去差点将陶三春劈成两半,害得师妹丽芳下了场卸了妆就哭天抹泪地埋怨我太不用心。当然无法用心了,我的心思全放在书本上了,考大学,读大学,是我当时极为执著的念头和已经无法放弃的追求。至于郭培老师的期望和栽培,看起来也算不上是什么光明的前途和远大的理想,那就随她去吧,爱说什么就让先生说什么去吧。这戏,我真的是演不下去了。

虽然说这戏我演不下去了,可是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那个年代,“跳槽”“转行”可不像今天这样容易,不管你多么不情愿,可还得咬紧牙关,勒上网子,找好扮相,粉墨登场,继续演下去,因为离开剧团你就真的没有饭吃。1978年,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要再一次冲刺大学门槛,为了这个目标,通宵达旦读书做笔记成了那个时候的家常便饭。夜里读书读到深夜了还舍不得上床休息,整夜整夜不睡觉地温习功课,第二天早上哪里有精力去练武功翻跟头玩刀枪呢?领导上就认为我“退步”了,“表现不好了”“闹情绪了”,渐渐地就不把我这个原来的青年党员骨干演员当回事儿了。这倒还没什么,决定了我后半生命运的是这年夏天,剧团全体拉到河西走廊丝绸之路上去巡回演出。带着《芦花淀》《铁流战士》《磐石湾》和几个凑成一台的传统折子戏,在河西走廊整整演出了两个多月。玉门油矿、四零四厂、马兰基地、嘉峪关酒钢文化宫转了一个遍。闲来无事到嘉峪关城楼上去散心,城楼上居然无人管理,带着墨汁毛笔在城楼上题写歪诗,把一面墙写满了也无人过问。

夏天,临近考大学的日子,其他几位准备考大学的师弟和师妹们因为在这几出戏里没什么重要角色,七八个人都请假回了兰州。结果有四个人顺利通过考试,被大学录取,如愿以偿地走上了另一条生活道路。我演的角色却因为没有替代的乙组演员而无法离开,没办法请假回兰州参加考试,终于失去了通过这次考试上大学的机会。说来也奇怪,我扮演的这几个角色怎么就没个“乙组”呢。后来才想明白,你这些“二路角色”安排的什么“乙组”,那不是“瞎掰”吗。领导上也反复做工作,劝我放弃这次机会,明年再考。你是党员嘛,又是骨干演员,功夫那么好,你怎么能够不听从组织安排呢?你走了,你的角色谁来顶替,演员队伍谁来管理,青年突击队谁来带领。你不要不识抬举,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期望。要不然这样办,这张党票我收回,这戏你也别演了,你想干什么随你的便。话说到这个地步,谁还敢吱唔。睡在酒钢文化宫剧场舞台侧面的“耳光”楼子里,那真是比被人扇了一顿耳光还要难受。是嘛,公职党票你不要了,倒也是一种选择,可是,考上考不上你有几分把握。倘若破釜沉舟,不管不顾,扬长而去,这“回头草”是那么好吃的吗,假如再碰上几道“撒因”“靠撒因”的数学题,你不就完蛋了么。再说了,不给你开报名介绍信,不给你盖公章,你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你总不能去政工组办公室石老师的抽屉里去抢那枚公章吧。石老师倒是很同情我,用东北话说“岳逢春可惜了儿的”,意思是说我确实是个读书的材料,但没能上正规大学真是可惜了。但作为政工组的一个普通干事,虽然剧团的公章大印由她保管着,却也不能违反原则自作主张给我开出报名介绍信。

那么,就放弃吧。好好演你的戏吧。

还有明年呢。明年,一定让你去考。

十五 北京巴士

明年,终于来到了。1979年,国庆三十周年。全国文艺界好戏连台,兴旺景色令人目不暇接。我们剧团创作演出了京剧《南天柱》,省歌舞团创作演出了舞剧《丝路花雨》,省话剧团创作演出了话剧《西安事变》。三个剧目如同三根擎天大柱,撑起了那个年代兰州文艺界的一片天空。我们也热热闹闹地今天观摩这出戏,明天去看那出戏。看起来,粉墨登场继续搞文艺,花枝招展接着上舞台,安心做戏刻苦练功当演员,还是满有前途的嘛。

年初,《南天柱》的编剧单老师在排练厅里读他精心打造的剧本。一下子就把大家的信念重新点燃。这是多么高明的戏剧构思啊。陈毅元帅,居然开口唱京剧,石破天惊,前所未有,绝对是重大题材,重大突破,重要成果,重点剧目,一定能赛过话剧《陈毅出山》。

市上领导宣传部何英部长三天两头地来,坐在排练厅里现场督战。特邀了老艺术家李启元先生来做导演,特邀了省京的大师哥陈霖苍来扮演陈毅将军,李大春先生来做武打教练。舞台布景服装设计也请了省京和省话的舞美专家与团里的美工郭祝三先生一起干。紧张的创作排练持续了好几个月,反复排练,反复修改,反复磨合,一定要做到最好。

在这出戏里,我扮演一个名叫李健的红军战士角色,跟着陈毅将军在赣南打游击,经过了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终于迎来第二次国共合作,促成了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陈毅将军挥挥大手,我们开赴抗日前线。

李大春先生根据我的基本功状况,在戏里专门为这个红军战士角色设计了一段武打戏,我就天天在李先生指导下练那些技巧,练那一套武打程式,顾不上再想别的什么了。为了练好我出场亮相的技巧动作“飞脚过桌子”,李先生给我规定的训练强度是每天最少做三百次“飞脚”,两百次“板凳按头”,一百次“扫堂腿带旋子”,直练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李先生还拿把“刀坯子”在那儿“抽”我呢。两个多月之后,我的“飞脚”基本功大有长进,齐胸口高的桌子能够一跃而过。走在大街上,路过街上的人行道栏杆,往往一时兴起,一个飞脚就跨了过去。身手矫健完全可与成龙和李连杰媲美。对这次艺术创作如此投入,便把复习功课考大学的念头放到一边去了。再说了,每天的排练都非常紧张,刻苦练出的飞脚旋子扫堂腿全都派上了用场,只要“陈毅”出场我就跟着出场,“陈毅将军”在戏里还与我交流眼神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写出的“角色自传”在导演李启元先生指导下中规中矩文采飞扬还受到了表扬,看起来剧团的前途大有希望,只要剧团好了,我不是也能扬眉吐气前途无量跟着沾沾光,哪里有功夫再去考虑复习功课考大学的事情呢。好好演你的戏吧,剧中自有颜如玉,舞台亚赛黄金屋。

5月23日,毛主席延安文艺《讲话》发表37周年的光辉日子,《南天柱》在兰州剧院正式演出,好评如潮。六月的一天,时任兰州军区第一政委的萧华将军亲临剧场,观看了演出并上台接见演员。当萧华将军的那双大手向我伸过来的时候,尽管我不是什么主要角色,萧华将军也未必记得住我那三招两式,我也同样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当中。将军说,这个戏,要送到北京去,参加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演出。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疯了似地鼓掌欢呼。果然,几天以后,北京就来了几位专家,后来知道是中央文化部派来的剧目审查小组。其中有位女士名叫汪曙云,到现在也还记得汪女士的名字不用查资料。这个小组看过戏之后,就召开了一个座谈会。我也参加了会议负责做会议记录,专家们的言谈话语让大家都觉得没问题,肯定能去北京。

7月7日这天,市委宣传部何英部长来到排练厅,亲自宣布了文化部的正式通知,《南天柱》将于9月上旬奉调前往北京,参加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演出活动,便又一次激起掌声雷动欢呼如潮。这之后,一切都是为进京演出做好准备工作。将陈毅当外交部长时答记者问的记录片从电影公司的仓库里找出来,在排练厅里挂起银幕,一遍一遍观看。陈毅将军用浓重的川音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到了,一切都要报销”几乎成了我们挂在嘴边的台词。制作新的布景,重新量体裁衣,请更高明的化妆师来为陈霖苍造型,拔光了他脑门上的头发露出宽大的前额,让他的形象更接近陈毅年轻的时候。说来真是奇迹,陈霖苍曾经扮演过《八一风暴》里的方大雷(周恩来),《曙光》里的贺龙,现在,又扮演陈毅将军,简直是扮谁像谁,真是一个天生的好演员。

我们确实把这次进京演出当成了一回事儿。

9月3日,作为剧团常常帮着舞美队装台的青年演员突击队队长,我带领着先遣组十几个人乘火车前往北京,为剧团大队人马来京安营扎寨“打前站”。这一次可以坐卧铺了,在车厢里,我们都把腿架在卧铺梯子上压腿练功夫,与我们关系不错的列车员小董都啧啧称赞,功夫真好,说,“这阵子,是北京的黄金季节,酷热已经过去,风季还没有到来,是旅游的最理想的时候,要是能在北京过个十月一,那就盖帽了。”

9月5日,全团百十来号人浩浩荡荡登上火车开赴首都。这一去,就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演出了几十场,轰动了全国文艺界。首都文艺界根本都想不到,在偏僻遥远的西北,居然有这样一个京剧团,演员是如此地年轻,表演艺术是这样的精彩,虽然看上去基本功还需要加强,但是舞台作风是这样的良好,相互的配合是这样的默契,演出场面是如此地完整,真是“一棵菜”。这些青年演员,光彩照人,这个青年京剧团,前途无量。

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天高地阔。花团锦簇的首都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白天,安排我们游览天坛地坛八达岭,逛逛北海故宫颐和园。我们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就轮流到各个剧场去观摩首都剧团和其他省市的献礼节目。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大约看了十来台剧(节)目。话剧《丹心谱》让人激动不已,石维坚的台词怎么那么棒呢。《刑场上的婚礼》大气磅礴的音乐和场面,让人觉得歌剧其实更好看。晋剧《红娘子》那个女主角和我们岁数相差无几,她的唱念做打翻的功夫可比我们强多了。《救救她》的那个女主角看起来是个坏女孩,可没有人认为她是坏人。风流倜傥的反而激荡得我们春心荡漾,遐想无限。看完了戏,大家都觉得要是能与这样的女孩做朋友,那才是三生有幸桃花盛开幸福万年长呢。

在剧场里瞧见李先念也来看戏,脸庞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大人物。方毅、粟裕、张爱萍和叶飞将军这些往日里只能在报纸和书籍里看到名字的传奇人物大首长,也到后台来看望大家。站在二七剧场贵宾室的沙发后面听将军们拉家常,才发现这些声名如雷贯耳的大将上将们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也是普通人。亲眼见过粟裕、方毅、张爱萍,握过他们的手,近距离地听过他们说话的声音,成了我一生为之珍惜的经历。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在样板戏《红灯记》里扮演鸠山的架子花脸袁世海先生看完戏后上台与我们亲切握手合影留念,一个劲儿地说,“向你们学习,向你们学习”,还说“有什么困难给我们中国京剧院提出来,我们是一家人”。陪着他的几位新四军老战士,现在的部级领导也说,“看,这些孩子真可爱,真年轻,真整齐,是你的接班人,袁先生你该交班了,我们也该交班了。”说得我们心里美滋滋的高兴得不得了。

下榻在崇文门向阳第一招待所十几层高的大楼里,天天坐电梯洗热水澡,雪白的枕套被单简直就是天堂。属于毛主席纪念堂管理局的这家招待所有的是钱,每天供应的伙食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油汤辣水吃得我们脑满肠肥,乐不思蜀,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都以为日子将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更何况又传说我们剧团要直属文化部,作为全国重点剧团加以建设,青年演员统统送进中国戏校进修培养,继续搞好革命现代戏的创作演出就是这个剧团的发展方向。于是,大家就都找不着北了。人人操着一口京腔,买了公交车月票在北京城东跑西颠到处游荡,趿拉着刚刚流行开的厚底海绵拖鞋摆出北京大爷的谱儿进入了规定情景。演出完了散场之后已经是半夜,便成群结伙地在长安街上溜达,一时性起居然在马路中间翻起了跟头,也不知道瞎高兴什么,真以为自己这就成了北京人儿了。谁也想不到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想不到北京不是我们的家,想不到丑小鸭变天鹅那只是童话,灰姑娘的水晶鞋也绝不是给我们预备的,想不到登峰造极的辉煌之后必然是巨大的失落和难耐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