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耳录经(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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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席子用量大,村里专门有席匠。

席匠是河北平山人,一张歪嘴,大家都叫他歪子。真名似乎没人知道。

歪子手艺特别好。编席格外认真。有人开玩笑,说歪子编席不怎么样,歪子就生气。嘴更加歪到耳根那里,气呼呼说一声:吊起!用绳子穿了四角,将席子吊起,然后倒进去一桶水。席子究竟编得如何?那水却是一滴不漏。

大家回头夸歪子,歪子半张脸上早出现怪怪的笑容。

95、小脚蹬轱辘

歪子是光棍,积年也不回他们平山。住在我村富户耧元的东院窑洞里。

据说歪子和耧元的女人相好。耧元的小儿子是我们同学,孩子们骂架,有时就骂出“小歪子”来。

编席,先要破苇子。窑洞院里,用一只碾轱辘,来回碾压芦苇。

耧元老婆,经常帮歪子破苇子。小脚,踩了碾轱辘飘然往还,驾轻就熟。天冷时节,还要袖起手来,在上面和歪子聊天。

我们上学路过这儿,隔了院墙,只见那女人好像在半天里来回飘动,腾云驾雾一般。

96、打月饼

合作化之前,老百姓日子自在。记忆中,家常饭食,花样调剂,十分可口。

一年一顿饺子,家家都有一只专门捞饺子的青花瓷盘。端午吃粽子,中秋打月饼。初一十五要吃油炸糕。

打月饼,不少人家有硬木雕刻的月饼模子。

而具体打制月饼的时候,往往是本家近支那么十来户集体来打。用料简单,只是四样:白面,红糖,核桃仁和麻油。分量各一,麻油用来和面,核桃仁与红糖拌起做馅。统一和面配料,面案上有人专门用模具制作月饼;烤制工序,另外有人操作。各家男人们都来上阵,妇女只能打下手。

打月饼的炉子,特别叫做洪炉。下面一只大鏊,鏊底有炭火均匀;上面更有一只大鏊,炭火在上头炽烈通红。月饼于是无须翻个,上下皆能受热。上面的火鏊,在房间大梁上、或者院里树杈上,做一个类似杠杆的装置,以便起吊挪动,按需要开合。

在民间,不消说婚丧娶嫁这样大事业,打坝盖庙那样大工程,敬神求雨之类祭祀活动,大家要集体操办;便是打制月饼,也懂得互助合作。所谓乡村社会,所谓农耕文明,民间自组织的能力很强。

民间自动涌现出的团头社首,不仅有能力,而且办事公平。各种费用账目,交待清楚。团头社首不合民意,大家随时可以罢免。不若上面强行委派的乡镇干部、上峰指定的支书村长,老百姓对其没有任何办法。老百姓对他们没办法,他们何必为老百姓服务、何不尽情鱼肉呢?

而自打成立农业合作社直到人民公社,我村百姓再没有打过月饼。

97、磨蚌子儿

奶奶有一只大立柜,村里叫竖柜;柜里保存许多珍稀物事。有家族三百多年的地契文约,有过年才动用的盛饺子的瓷盘和打月饼的硬木模具,特别还有一种“磨蚌子儿”。

磨蚌子儿,白色,半粒绿豆大小,状如蚌壳草笠。一共两只,平常分别养在黄米口袋和茶叶口袋里。口袋小指那么一点大,口子绑扎严谨。隔一些时日,奶奶会取出观看,给它们换吃食。据说,那磨蚌子儿是活的。具体验证办法,是在磨蚌子儿的背部摆放一根笤帚柴,笤帚苗儿便滴溜溜转将起来。

磨蚌子儿,专治眼病。谁个害眼,眼眶里淤眵满布,就来求奶奶,请那磨蚌子去治眼。将那小物事放进眼皮内,它会在里边自己运动,据说能够吃尽眼屎淤眵。待吃尽淤眵,神奇的磨蚌子儿不再动弹,自己走出眼眶。

我仔细看过那东西,仿佛是一块白玉;绝对不会有生命。说它能够吃掉眼屎淤眵云云,或者是老百姓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欤非欤?

98、谷叶拉沙眼

老百姓生病,多是拿命来抗。得了伤寒怎么办?每天喝七茶壶开水,发出汗来,便能获救。否则,死掉拉倒。

那时,卫生条件太差,村里患沙眼的特别多。三村五里或者有一位老中医,不一定懂眼科。我见过治疗沙眼的场面,堪称残酷,惊心动魄。

一个人,在背后抱住患者,防止乱动。治眼的把式,翻开患者眼皮,刮那沙眼。轻者,用耳环来刮挲;银质耳环,也算卫生。重者,要用谷草。谷草叶片,布满尖刺,平时锄地拉得手背胳膊生疼。现在就用它来刮挲沙眼,直到鲜血淋漓。

99、叫魂

村里孩子,或者受了惊吓,或者发烧受寒,或者不知缘故,会突然犯了迷糊。醒着,眼神痴迷;看人,眼睛发直。说话呢,颠三倒四,或者见神见鬼。大家都认为:那是丢了魂儿啦!

灵魂丢掉了,须得找回来。传统办法,迷信手段,是为叫魂。

孩子在哪儿玩耍丢了魂儿,要去哪儿叫魂。

叫魂,各地的具体操作手段大同小异。我们家乡,要用一只箩;箩里摆放小孩一只鞋。到了地头,要焚香烧纸,祷告弥念,敬仰各路神仙、诅咒一切鬼祟。尔后,殷殷呼唤孩子名字,用箩子将小孩魂魄小心在意捧回。一路不可回头;神秘兮兮回到屋里。然后将箩子里的魂魄向炕头倾倒,倒向失魂孩子身上。据说,灵魂就叫了回来;更据说,孩子眼睛立即明亮,即刻清醒。

父亲一生骨鲠,最反对装神弄鬼。但他转述村中本家一件叫魂实例,令人不解。我们这一辈弟兄当中有个锁山,锁山的小闺女叫个逢春。逢春四岁左右,在街口玩耍丢了魂儿。既不发烧,也不头疼,只是神志迷糊。如此三天。到卫生院去看,吃药打针都无效果。最后,不得已而采取叫魂迷信手段。箩子倾倒一刻,那逢春眼神清醒了,质问大人:

我在街口找不回咱家来,好几天你们也不去找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第一不信;第二有不可解者,不做强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为圣人。

100、魂归

父亲八岁时,得过所谓“一伐子病”。听那名堂,像是流行感冒;说起症状,仿佛是副伤寒。昏迷四十天,奶奶整日喂水灌汤。看看不中,爷爷已经准备谷草,要扔“死孩子”。

乡俗,孩子年龄满十二岁,是为成人。早夭少亡,可以打棺材、入墓穴。日后给其配一门冥婚。孩子不足十二,扔掉。谷草包裹,捆三道草绳。按死去季节,村外有四个专门扔死孩子的地头。

幸运的是,父亲在这关键一刻,渐渐有了一些知觉。

在他的意识里,自己的灵魂,好像一只火球。有太阳月亮大小,由村外沿山麓沟洼滚动归来。自己能看见那火球滚动,而自己仿佛又是火球本身。回到村边,忌惮村口的五道将军庙,踟蹰半晌,绕过小庙背后,终于回到院里。然后,进屋上炕。

此刻,听得奶奶喜极言语:六子活过来啦!

101、出惊

姥姥特别迷信。毛主席画像背后供着观音老母。寻常烧香上供,极尽虔诚。

我小时头疼脑热,姥姥烧香祷告过后,抓一把香灰用开水冲起,强迫我喝下治病。记忆中,我喝过的香灰面儿该有三五升开外。

姥姥疼我,也到了溺爱地步。突然看见一只黄鼠狼啦,风吹掉帽子啦,我知道没事,姥姥断然肯定我已然受惊。这时,她就要开始施行一种民间法术,给我“出惊”。

出惊,是一种原始的简单巫术。烧红一柄火柱,面前摆一碗冷水;姥姥将我抱在怀里,左手持了火柱,右手蘸水去捋那通红的火柱。手掌飞速抹过,火柱上就发出“嗤啦”声响;蒸汽乍然升腾中,隐隐有皮肤烧焦的气味。

火柱通红,靠得人那么近,蒸汽声响吓人,难闻气味扑鼻。我往往被吓得一头汗。姥姥要的正是这样效果。说是出惊成功。

至于那分明的烧焦皮肤气味,断然认定就是鬼魅邪祟的味道:

你闻闻!难闻呀不难闻?就是有不贵气的邪祟吓着我娃啦!

102、糖饧

比起奶奶节俭仔细,姥姥大手大脚。爱吃,顾了上顿不管下顿。

熬稀饭,我嚷饿,姥姥马上用笊篱捞出米粒,浇上麻油,给我当场吃油拌捞饭。

吃油糕,吃炒黄豆,都要加糖饧。

建国初期,水果糖在乡下极其少见。像我父亲那样走太原的“府客”归来,才给孩子们分一块两块来吃。与一年吃一顿饺子,幸福度不相上下。

平常,孩子馋甜味,夏天啃玉米秆,秋天吃老南瓜罢了。家庭主妇精干的,自己会熬糖饧。那就是孩子们能够吃到的最甜美味了。

做南瓜稀饭前,切开的南瓜块子用水浸泡一刻,这样洗南瓜的水汁便是熬糖饧的原料了。灶火得空,熬那清汤。孩子们焦急万分,看那锅里,老是清水沸腾。

最后,在锅底终于出现半红的南瓜糖饧。也就一汤匙左右。清水擦过菜刀,四周摆放几根火柴梗或者席篾,糖饧滴落其上,等候冷却。一刻,糖饧梢梢凝结,用柴梗举了,舔食抿啜。当其时也,陶然怡然,幸福不过如此焉。

如果平时积攒,糖饧就存在小罐内。油糕出锅,蘸了糖饧来吃。堪称豪华美味。炒了黄豆,也可倒入糖饧搅拌,待其凝结食用。乃是小孩零食中的珍品了。

103、石板烤南瓜

在乡间,每到秋天,各村各庄都要雇人看秋。

大一些的庄子,集镇地面,长年有人打更下夜。早年里乡下没有钟表,打更的依据多年的经验来判断时辰。晴天,看看星宿位置;阴天,就那么约莫估计一回。按规矩敲梆子打锣,给村民报更次。连带巡行街巷,恐吓了小偷窃贼,惊动着馋狼饿狐。

山村远庄,偏僻穷苦,却是贼也不来光顾,寻常便无须着人打更下夜。只是到了秋天,庄禾成熟,团头社首们要出面张罗雇人看秋。庄户人家,春种秋收,汗水辛苦,指靠地里那点收成,没人看秋睡觉不能安稳。讲好工钱待遇,或者历年已有定例,各家根据地亩多少,攒些铜钱,算做看秋人的报酬。

到农业合作化时代,农民普遍饥饿,贫寒易生盗贼,偷窃现象严重。生产队里更得用人看秋。只是,看秋不再挣工钱,改为挣工分罢了。

所谓看秋,是负责看管秋田,防止什么人趁秋熟季节来偷庄禾穗实。庄禾不成熟,自是无须看管;待收罢秋,庄禾收回场上,粮食打进囤里,地了场光,便也不再需要看秋。

看秋,最当紧也就那么半月二十天光景。

看秋的职责是防止偷盗。至于小孩子嘴馋,在树下吃了几颗核桃、红枣,走路人口渴,地边拔了一只萝卜,看秋的都不管。主家知道了,也不介意。谁没经过小孩子年龄?谁没出门行路口渴肚饥过呢?至少在合作化之前,责任制之后,乡间风俗如此。合作化、农业社、学大寨那个年代,摘一颗杏子尝鲜都会把人打成盗窃犯,戴纸糊高帽游街,甚至吊上二梁来一只燕儿飞天。那年月,不说它也罢。

小孩子既然嘴馋,乡规民约既然网开一面,秋收前夕,大家相跟了放牛砍柴,便免不了设法搞些野味来尝鲜。

核桃、红枣,或上树摘得,或使石块投掷打落,分享一回,不足为奇。大家要想办法把豆荚玉米在野外烤熟了吃,方才觉得特别解馋,格外来情绪。

野外烧烤,先得拢起一堆火。有火柴好办;没有火柴,得使火镰。火镰击打燧石,迸出火星,火星将葛绒引燃;红红的一星火绒,包在枯黄的草叶内,一边鼓了腮帮子吹气,一边快速晃动,葛绒终于将草叶点燃。

拢起火堆,早有人拔了豆荚、掰了玉米来。假如数量较大,那就绝对不会只在一块地里糟践。豆荚连在豆苗上,还泛绿,待听得哔哔叭叭响,就烤好啦。豆粒嫩绿,热腾腾冒气,光是香味儿就叫人满口唾液。玉米,剥去外皮,整齐排列的玉米颗子上还爬满雌蕊毛丝,在火堆上转动了烧烤。嫩玉米颗粒的表皮开始发黑,就可以食用了。玉米粒子还是一泡水儿,淡淡的甘甜夹着悠悠的清香。伙伴们个个都吃得满腮黑花六道,黑花六道的脸上笑容绽放。

而比起在野外烤了南瓜来吃,豆荚玉米简直就算不得什么了。

野外烤南瓜,没有任何炊具,有些匪夷所思。但乡间孩子有办法。祖辈继承,那天才的野餐烧烤竟一直不曾失传。

找一面干净石板来,用几块石头支牢,下边生火来不停烧烤。摘得一只看去老熟的南瓜,就在石板上摔开,分做巴掌大小的块子;瓜瓤不可丢弃,在石板上铺开,南瓜块子匀排在瓜瓤上;摘瓜时已经同时折了十几片草帽大的瓜叶来,使瓜叶密密层层覆盖了瓜瓣;然后上面捧了许多土,成一只土包,将瓜叶严密封压。早已点燃的火堆,不停添加柴火,石板渐渐就要烧到发红。这时,隔了土堆,听得里边瓜瓤咕嘟作响。响声由缓而急,水声劲烈,愈响愈猛,渐渐终至了无声息。经验告诉大家,瓜瓤已经完全烧干。这时,石板下不再添加柴火,任那余温来继续焙烤。

南瓜就要烤好,大家已是等候不及,磨拳擦掌、舔唇咂嘴的。切听得土包内隐隐哔叭连响,仿佛点燃了一挂鞭炮。有经验的说,那是瓜瓤焦干,瓜子给烤爆啦!

轻轻拂去瓜叶上的覆土,再一层一层揭掉瓜叶,浓烈的香气和灼热的蒸气一时升腾弥漫。待热气散尽,眼前的石板上便现出那份野餐一品。

瓜瓣现着一派金黄,这是食品之色;香气扑鼻,撩人馋涎,这是食品之香;使柴棍插了瓜瓣,大家烫烫地食用,老熟的南瓜经过如此烧烤,满口干绵浓甜,这是食品之味;瓜子在石板上哔叭作响,柴火灰烬里没烧透的圪节猛地爆炸,令人一惊,这就是食品的声了。

石板烤南瓜,于是“色、香、味、声”俱全,堪称野餐一品,不为过也。

如此一道风味食品,或者不易搬上现代人的餐桌。

即便照猫画虎搬弄一回,离了那份野趣,怕也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好比将野天远地的民歌硬要搬上舞台,民歌天籁那种天然的野味儿往往就消失殆尽。

104、黄土炒棋子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类代代繁衍,生活方式有赖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形成的生产方式。

天津人喜欢吃熬小鱼贴饽饽,首先因为天津地处九河下梢,打鱼方便。新疆内蒙的牧民寻常吃烤全羊、手扒肉,那是基于游牧文明形成的饮食习俗。

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托举起五彩斑斓的饮食文化。

大家种五谷,住窑洞,生而耕作,死而埋葬,都离不开这片黄土地。

具体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生活的许多方面,包括食品制作,人们充分利用黄土,将黄土的使用发挥到某种极致。

利用黄土,奇异绝妙的例子,顺手拈来,比比皆是。

一种,用黄土看孩子。“三升黄土能看一个孩子”,乍听像是天方夜谭。

乡下穷苦,人们活得比较粗糙。小孩腿裆和肘腋发炎怎么办?老乡们可没有什么闲钱来买爽身粉。找些干净黄土,铁锅里炒过,既消毒、又把干,就是供孩子们使用的农家爽身粉。

孩子不到一岁,不会走路,满炕乱爬,谁有功夫整天抱他?而且小孩要拉要尿,脏污了被盖炕席怎么办?有办法。三升黄土,细细过箩,并且炒过消了毒,装入一只布口袋;将小孩子光腚放进口袋里,齐腰捆扎了。小孩乱爬呢,任他爬,黄土口袋拖拽了,且是轻易不会摔到炕下;便溺,也任他便溺。待母亲做罢家务,或者下地归来,解开口袋,倒掉黄土,再换三升新土就是。小孩子的下部干干爽爽,绝对不会有什么发炎湿疹之类。

再一种,黄土还能用以捕杀臭虫。也是老乡们祖辈流传的生活经验。

当年村里臭虫多,又没有如今的农药杀虫剂。夏季,农人劳作一天,夜里臭虫作怪,不得安睡。臭虫们白天藏在房梁缝隙,夜间从空中跌落炕头,疯狂袭击人们。当然,搅扰一夜,臭虫们要沿墙壁爬归屋顶。依据臭虫的习性,农家便想出了用黄土来捕捉消灭的方法。

用许多干黄土,极细的箩来筛过,靠墙堆在土炕四周。这样,当臭虫食饱人血要逃走时,就都陷在虚浮的黄土里,无论如何挣扎不出。人们再将黄土来过箩,往往一升两升捉得了臭虫,付之一炬,彻底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