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叙述的乐趣(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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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今古奇谈(6)

就朝廷的角度而论,假若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同仇敌忾、战无不胜,哪个皇上会乐意偏安一隅呢?当时情势,却是连偏安也只能勉强偏安。幸好金国侵占北方,义军蜂起,侵略者始终不得安宁;金国内部争权夺利,内耗严重;它的后方更有蒙古民族虎视眈眈,形成压力。否则,南宋小朝廷又怎能苟延残喘。举个也许不一定恰当的例子,当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穷途末路的南京政府有什么奈何?它的各级将领中岂无几个死硬抵抗的角色,却如螳臂挡车,丝毫于大局无助了。

岳飞精忠,精忠在那样一个时代,精忠于那样一个朝廷,岂不悲哉!岳飞最后被秦桧杀掉,风波亭上演出千古奇冤一大悲剧。韩世忠去问秦桧,岳飞何罪?

“莫须有”三字答复令人切齿千载。韩世忠却是没有去问天子高宗,他是不具备上朝资格,还是没有胆量面君?不得而知。就常情而论,宰相秦桧权倾当时,却也未曾到敢于擅杀大臣的地步。杀岳飞无疑是朝廷的决策、天子的主张。“莫须有”三字,秦桧在支吾其词,或者有难言之隐。后来,岳飞被杀一案在高宗驾崩新君即位后得以昭雪平反。岳飞被追封岳武穆王,秦桧夫妇则被铸成铁像永远跪在岳飞墓前。

对此,后人议论纷纷。较有见地者,认为秦桧故是罪有应得,却也是代人受过。皇上要杀岳飞,即便秦桧抗命也无济于事,直指宋高宗乃是元凶。但分析高宗杀岳飞的心理,说是假如岳飞打到黄龙府,迎还二圣,高宗就有做不成皇上的危险。这种分析未免孩子气了。一朝天子,如能收复失地,迎还二圣,雄才大略,谁还能有力量黜罢他?二圣不再坐井观天吞腥食膻,已是大幸,多半无心也无力再登龙位了。

所以,高宗杀岳飞,必有更重要的缘故。岳飞能替他收复失地,打败强敌金国,他偏要杀岳飞除非他发了疯。岳飞多半是兵权太重、声誉日隆,朝廷有难以控驭的担忧了。从高宗乃祖赵匡胤始,赵家天子的祖传秘诀不就是削弱藩镇、控制兵权吗?

岳飞效忠的不幸是这样的朝廷。更为不幸的是历来判断忠奸的唯一标准并非忠于国事,而是忠于唯我独尊的天子,即便这家伙是个混账王八蛋。从这样的标准出发,秦桧倒是忠实地执行了天子的最高指示,天子挥手我前进,天子指示我照办,实在不好说他是奸臣。至少,宋高宗不会说他不忠。相比之下,岳飞却是十二道金牌方才召回,倒有些违抗圣命蔑视朝廷了。岳飞到底“精忠报国”,未敢拥兵自重直捣黄龙,乖乖回京述职,终于被害了。恭听圣命,束手就戮,岳飞以父子性命换取了忠臣的身后之名。而通观中国历史,十有八九的忠臣是因了皇上的杀头灭族方才名彪青史。这究竟是悲剧呢,还是闹剧?是跳加官呢,还是滑稽戏?

少年时读《红楼梦》,对贾宝玉的一段言论大有疑惑。那看似傻呵呵的宝二爷说:文死谏,武死战,都是胡闹。当时觉得,这真是惊人之论!文臣武将,忠于王事之极致不过文臣冒死谏争、武将为国捐躯,大忠大义、大节大烈,怎么能说是胡闹呢?后来经过“文化大革命”血腥洗礼,耻长一把年纪,终于理解贾宝玉亦即曹雪芹的言外之意了。

伴君如伴虎,伺候君王不到头,老百姓的大白话实在微言大义。岳飞精忠,落得什么下场!假如他只在岳家庄读书种田,何至于被害惨死。但那样岳飞也就不成其为岳飞了。为国为民,为理想为正义,天地间确乎有比身家性命更有价值的东西。遗憾的是,精忠未必能报国。何况,“临危一死报君王”,诸多诤臣烈士所要报答者不过是天子,所图者不过是青史留名。即便存心是要报效国家,也必须通过效忠君王才能实现。在朕即国家的条件下,这个“朕”足够混账,这时“文死谏、武死战”,不就是胡闹吗?

然而,假如我们处在岳飞的境况,又能怎么样呢?

岳飞被害,千百年来老百姓痛恨的是秦桧。如此而已。

它年如有机会参观岳王墓,我肯定不会无聊到向秦桧铸像吐口水。

杀人魔王张献忠

据说是歌颂农民起义的《水浒》中,有多处英雄好汉杀人吃人的描写。宋江几乎被矮脚虎开膛挖心去下酒,李逵则确乎生吃过李鬼的肉。女英雄也不孬,母夜叉孙二娘开的是黑店,实行一条龙全面服务。遇到有钱财的客官,首先蒙汗药麻翻,其次夺了银子,然后杀人灭口,末了尸体也不浪费剁成馅儿做了人肉包子还要卖钱。女豪杰的这般行径并非什么人的造谣诬陷,却是打虎英雄武松亲自经历予以识破。至于武松自杀嫂开戒之后,杀人也再不手软,鸳鸯楼不分良莠杀人一十五口,而且敢作敢当公然于现场血字留名“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水浒》原作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回避描写梁山好汉杀人吃人,倒是要把这一干好汉的野蛮凶残写足写尽;而这样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竟然在“忠义”

的旗帜下被宋江收勒服帖,甘心接受朝廷招安,然后替天子去镇压别的强盗。有人自称是什么研究《水浒》的专家,硬讲这部书是歌颂农民起义造反精神,不知是伪装傻瓜还是心怀叵测。

至于十多年来《水浒》数度改编为电视剧,不尽如人意之处多多。至少,改编者不那么尊重原作,或者说“古为今用”用得过头。比如,草莽英雄以及流氓无产者在剧中的行为表现和思想觉悟,已不是古时的人物,倒有些接近现代的布尔什维克。当然,改编者无疑有其苦衷。几十年来谈到农民起义,歌颂赞扬早已是千部一腔。如果稍有异议,那就是污蔑农民起义,就是站错了立场,就是仇视贫下中农,就是反动言论。不是倡导百家争鸣吗?倡导者自己就说:百家其实是两家,一家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讲这话和拥护这话的人早已当仁不让站稳了无产阶级立场,资产阶级的立场就必然要让给对方去站。若不是近年改革开放,棍子手早不知又打翻了多少人。老实说,我的这一套什么《今古奇谈》只怕是也难得出笼,或者说,便是心怀叵测的家伙妄想再次搬演1957年打右派的故伎“引蛇出洞”,谁也不会那么傻。

在农民起义备受歌赞的氛围之下,曾有一部《李自成》十分走红。而几年前曾有评论家指责这部数的创作未脱“三突出”的窠臼,英雄人物仍是“高大全”。

近年,没人再议论,因为论者十分明白,议论什么,不管贬与赞,皆是一种承认。似乎是取材于《李自成》,记得还耗资巨万拍过一部电影《双雄会》。双雄,无疑是指李自成和张献忠。

李自成而张献忠,历史上实有其人。依据史料和民间传说来演义成小说,固然小说家言可以子虚乌有,但对于史料和传说的借用不应当过分实用主义。符合作者创作主旨的,就认为史料可靠;不符合创作主旨的,就认为史料是污蔑农民起义。史料之真伪,其判断依据和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比如,李闯兵卒曾经掘毁安徽凤阳朱家天子的祖坟,曾经攻下洛阳后杀死皇子福王并将福王尸肉配了鹿肉来食用叫做“福禄肉”。依造反农民的心理,前者毁掉朱家祖坟风水,断其龙脉,实在是必有之行为;后者讨个口彩吉利而不惜食用人肉,实在也大有可能。即便在仁义之师中,出现一两桩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上古时武王伐纣,称为义战,但周军在朝歌城外杀人也杀到“血流漂杵”。

今人作小说,偏要将农民起义甚至一般的聚啸山林造反作乱描写得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不烧不抢、不杀不淫,整个一支革命军。孰不知曲意抬高古代农民起义以比付近代农民革命,根柢上却是认定近代农民革命不过就是一场农民起义哩!

近几十年,凡论及农民起义,无不大加赞颂,只怕个中关窍正在于此。

农民起义,多半是官逼民反,封建社会土地兼并问题严重到不得不改朝换代来重新分配土地。即便是借助迷信帮会蛊惑民心欲要谋夺天下者,如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黄巾起义,还有创立“拜上帝会”的太平天国起义,也离不开官逼民反的条件。农民起义成功了,如汉高祖和明太祖,自然要重新分配土地以安定天下;农民起义失败了,应运而生执掌天下的帝王如刘邦如曹操如唐太宗如清世祖,为安定天下也必须重新分配土地。农民起义成功与否,至多可以促进改朝换代,封建社会进入下一个轮回,哪里能够评价为“推动了历史的前进”。

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举世罕有其匹,推动历史前进了吗?

农民起义,无疑非成即败。对此,多年来定于一尊的说法也透着古怪。失败了,总说是历史的局限;成功了呢,又说是被地主阶级窃夺了胜利果实。我们可以设问:农民起义怎么总是那么倒霉呢?怎么就没有一次成功,不被窃夺呢?其实说穿了,农民起义或造反作乱,其最高目标仍不过是当皇帝。见到秦始皇出巡威仪,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讲“彼可取而代之”。李自成是这样,张献忠也是这样。李自成不也当过几日皇帝吗?怎么样?玩儿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了?以他攻克北京后的做派,他只是一个暴君,至少是一个昏君。他的失败是必然的,而替他的失败惋惜是可笑的。

记得小学、中学历史课讲到岳飞,肯定他是抗金民族英雄的同时,还要特别指出他曾经镇压过太湖的杨幺起义,是他的一大污点。这就未免苛求古人达于蛮不讲理的程度了。岳飞精忠报国,忠于朝廷,朝廷也才可能委之以兵权任之以元帅。梁山强寇尚且去打方腊,要岳飞不去打杨幺甚至支持农民起义,不是混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