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叙述的乐趣(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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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语言的馆舍(1)

山西有个老大爷

鲁迅痛批过中国人强调“先前阔”的阿Q心理。百年以来,无视、抵制乃至横扫华夏传统文明,成为时髦。

“两个凡是”尚且被推倒,“凡是鲁迅说的”更可以商榷了。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军事上的失利,经济上的落后,是否一定就能证明我们的古老文明一无是处?那样的话,中华民族无与伦比的软实力又从何说起呢?

近年,经常在报章杂志等传媒上见到这样的现象:但凡要举什么落后保守的例证,总爱拿山西来说话。“山西有个老大爷说”云云。究竟哪个山西老大爷那样说过?他却拒绝进行负责的解释。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拿别处的一个老大爷举例?我们山西古老而传统,看来也确实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早已论证过:山西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最早的所谓“中国”是指山西晋南一带。这里,是华夏文明的“直根”生长之地。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尧舜禹前三王在晋南建都,已有地下发掘为证。而盐文化的专家异军突起,从另一方面有力支撑了上述论证。晋南有个盐池!哪个部落控制了食盐,哪个部落就可能最强大!再往早里说,炎黄之争、轩辕蚩尤之战,都与争夺盐池有关。盐池边上,有蚩尤村、蚩尤。

海盐不是更多吗?古人就那么离不开盐池吗?运城(盐运使之城)盐池是南风一起,自然成盐、随便捞取。舜帝乃有《南风歌》专门歌赞。而海盐的垦畦晒盐之法,有唐一代才从山西传到海滨。

华夏文明起源,有“繁星满天”之说。良渚文化、洪山文明等等。但文明的整合,离不开文明的传承符码——文字和语言。我们很难想象,离开方块字和汉语言,华夏文明能够传承五千年而不曾断绝。

而整个北方语系中,唯有山西话是方言。称作“晋方言”。

由于山西表里山河地域封闭,古老的晋方言,得以保存为语言的活化石。

晋方言,为华夏文明的最早传承,做出过无可替代的巨大贡献。

更不消说,明朝初年由于多年战乱“千里无鸡鸣”;是封闭的山西,为中国保全了人种;是洪洞大移民,山西人为民族繁衍人种撒播,再次做出过无可替代的巨大贡献。

这样的“先前阔”,我们凭什么要视而不见?凭什么不可以大加渲染?

推广普通话,当然必要。但挖掘古老的方言资源,保全汉语言最古老的传承密码,更其必要。

普通话系由多种方言碰撞磨合而成。它带来交流的方便,但也磨去了方言的精彩多样的棱角。从词汇到读音,词汇减少,读音趋同。若干古典诗词,央视一流播音来读,绝对不押韵。而任何一位山西老大爷,随便一念,合辙上口。山西老大爷,随口说话,用几千年前的语汇,发几千年前的音韵。这时,相对央视播音员,山西老大爷不仅“先前阔”,现在就阔得很!

只不过,处于文明渊薮中的山西人,反倒缺乏自知罢了。

有专门家说,语言是人类的家园。或者还可以说,那不仅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安身之地”,也是我们从洪荒远古来到现在的舟楫。

少小离家老大回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诗仙李白的名句传唱千古。但稍稍留心一下,我们会发现这两句诗竟然不押韵!

同样的例子多不胜举。比如刘禹锡的《游玄都观》:“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精美的古诗,读来不押韵,非常刺耳、令人难受,让人觉得好不怪哉。

严重的问题在于,小学老师这么念,中学教师这么读,大学教授依然这么教!质言之,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还有更为极端的例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盖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的绝句《回乡偶书》,传唱千古,脍炙人口。但许多人就字面来理解,望文生义,首先把意思读偏了。

“儿童相见不相识”,儿童见了少小离家老大方才归来的老者,自然不相识。

这何足为怪,值得写诗一首吗?况且,儿童见了陌生人,特别是官居极品的贺知章,会大方从容“笑问客从何处来”吗?再说,儿童既是乍见陌生人,状写这种情况也不宜用“相见”一词。因而,非常可能是诗人的儿时玩伴童年相识,此时已然老眼昏花,加之年头久远,相见时分认不出老大还乡的故人了。因而,人世沧桑,诗人才在平淡如一幅风俗画的绝句中,隐隐透露出一位老年宦游人的独特感慨。

但更大的错误是音韵方面的。为了押韵,或者是为了学术的严谨,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字,教授学者历来论证,应该别读为“摧”。以摧来解衰,意为摧折、疏落,未尝不可;但照顾了前两句的韵脚,结末第四句反而跑了韵。短短一首绝句,读来不押韵,不污染耳朵吗?

其实,按照古音韵,“回”应该读作(huai)。与下句的鬓毛衰(shui)是合韵的。假如教授固执,衰字在这儿非要以摧字来解读,也可以。那么,这时的摧字就也应当按古音读为(cui)。这样,整首绝句读来顺口,听来也悦耳多了。

想那大唐之前的中华王朝,多数建都长安;我们山西(亦即河东)历来是京都的粮仓,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当时的京腔官话多半糅合了大量的晋陕一带方言古韵,而不类现在的京片子。山西地域封闭,交通不便,方言土语极少变化;恰恰因此,我们晋方言方才如活化石般保存着许多汉语言的古来音韵。

我们可以假设,让一位初通文字的山西晋中平遥人来念《回乡偶书》,音韵方面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仅就读这首诗来评判,他天然地要比大学教授要高明不知多少倍。

当然,诗歌音韵千百年流变,一些字眼怕也是“少小离家”,普通人、中小学生、包括教授们,寻常与之相见却也已是不相识了哩!

几年前,我最初发表这点想法,有一位据说也是教授的先生提出不同见解。

该先生认为,读古诗应该用普通话;因为一些字的古音究竟是怎么样的,谁也说不清。讲古典诗词的教授,不肯下功夫研究古音韵,又不肯从丰厚的方言资源中汲取营养,占领讲坛却误人子弟,叫人怎么夸奖他呢?

远上寒山石径斜

中唐李杜,是指李商隐、杜牧。

杜牧的许多绝句读者耳熟能详。

其中《山行》一首,尤其着名。说来是因为一个字的读音。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个“斜”字,真邪门。平常读(xie),单单念这首诗的时候读(xia)。搞得学生们云里雾里,教师们昏头昏脑。

教学大纲原先规定,或者大家约定俗成,斜字在这儿读(xia)。于是,许多人只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类似的例子相当多。比如: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这儿的贾,应该读商贾之贾(gu)。末尾的“儿”字,应该读你(ni)。方才押韵。

问题是,这些字的读音,是古人和学究们专门规定的吗?这种规定有没有道理?如果没有道理,这不是成心为难小学生吗?

关于商贾之贾,我随后再说。先说说这个“儿”字。

“你”字的偏旁是立人,去掉立人,就是尔字。这是声旁。

同样的例子,姓“倪”这个字,去掉偏旁,是个字。

你和尔,原来就是一个字。和倪,也一样。它们原本就是同一个读音。

至于“儿”字,至少我们能够举例说,上海方言,读“儿”就是泥(ni)的音。数字“二”,江浙话乃至闽方言,乃至日本洋流滥觞而上,日语也都是读如泥(ni)。

那么,上面的五言绝句,这时读起来就是押韵的了。

回到我们的问题。为了押韵,所以学究教授们规定了斜的读音、必须读如峡(xia)吗?那岂不是一言堂,不讲理吗?

其实,古来的学究,读得是当时的古音。

一名当代研究音韵的教授,竟然质问过我。他说,古人如何读,你怎么知道?

是啊,古来没有录音机,这简直就是说不清的一桩官司。

然而,且慢。方言区的老百姓,犹如语言考古地层的活化石,为我们保存了古来的训读音韵。

山西晋南,有个着名的万荣县。万荣,系由古来的万泉与荣河两个县合并而成。万荣,有一座着名的后土祠。后土祠,相传是轩辕黄帝祭拜大地之神的原址。这儿,耸立着同样着名的秋风楼。那是汉武帝楼船箫鼓泛舟汾河写下秋风辞的地方。

在中国几乎最为文明古老的晋南大地,老百姓念那个“斜”字,就是峡(xia)音。姓谢的,他们说成姓夏。万荣笑话的故乡,荣河的谢村,当地人说成下村。

让这儿的老大爷读杜牧的《山行》,音韵方面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个人认为,古诗当中的“兮”,或者应该读古音(xia)。感叹词,多半应该是开口呼。相当于“啊、呀”,那样朗诵古诗,才利于抒发激情。不然,伟大诗人屈原,就更加压抑啦!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常咨嗟!”这儿的嗟,按照古音韵,是否也应该读作加(jia)呢?

至少,我可以举例说:在古老的山西晋南,人们就是这样发音朗诵《蜀道难》的。

古原最美夕阳红

唐朝大诗人“三李”,当中有个李商隐;中唐“李杜”,当中还有这个李商隐。以《锦瑟》为代表,他的律诗写得好极了。在那样受限制的形式之下,竟能传达蕴含那样曲折回还的多重情感意味。形式的华丽使任何现代诗的自由格式黯然失色,内涵的隐喻婉曲又令后来的诗评家大伤脑筋。

而李商隐的绝句也写得极棒。

“向晚不适意,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着名的五言绝句,的确是意境高远,一派苍凉。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不朽的名句,透露出了大唐盛极而衰的消息。其实,李商隐不过是在特别指出:黄昏落日的无比绚烂。

然而,如此精美绝伦的诗章,我们读来却不押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如我们留心一点,会发现这样的例子随处多见,并非绝无仅有。

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之句,读来不押韵。

更典型一些,杜甫的五律《宿江边阁》:“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也同样不押韵。

《红楼梦》故事中初结海棠社时,大家所作的咏白海棠诗里,多有这样的情形。后来,到大伙儿上元咏月,林黛玉和史湘云湖边对吟,妙玉飘然也来加入,共得百韵。用普通话读来也多处不押韵。

曾经辉煌千古登峰造极的中国古典诗歌,早以不是当前中国多数学生的功课。至于硕果仅存的老学究和专门研究家则不难回答上述问题:“元原昏晕”古来本就同韵。他们甚至熟知《中原音韵》十九韵,《水平韵》一百零六,《广韵》二百零六。可惜的是,现今多数诗歌读者没有机会学习这样专门的知识;个别专门家知道“原昏”同韵,请他读一读李商隐那首绝句,却也不一定读得好。

我心中存了这一问题有好几年。诗歌音韵的研究,肯定是在诗歌的创作吟咏之后。“原昏”古来同韵,不是谁的规定,而是古人本来就那么读。比方,大家熟知的古人伍子胥,大名伍员。扮了戏文角色自报家门,伍员念作伍“云”。陨石、功勋,还有古乐器埙,几个字的读音大约可以佐证作为声旁的“员”字的古音。

如果古人曾经那样读音;那么,这古老的读音在现代生活里、在现时人们的日常用语中,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是活的语言呢?

留心之下,我终于有所发现。山西忻州地面,特别是这一地区的原平县,老百姓的方言就是那样的。他们天然地能够“古为今用”,“原昏”同韵在他们而言简直是无师自通。“原平”,老乡们差不多就念作“云平”。请他们不必打官腔,就以方言来读李商隐那首绝句,那就真个绝啦!合辙押韵,入耳中听。

古老的黄土高原,华夏文明最早的发祥地,这一带的方言土语古时必然曾经相当权威、十分流行。至少对中原音韵的形成起过不可或缺的作用。

地方话所葆有的古雅音韵之美,恰如李商隐状写的古原上的夕阳。它没有青春的喷薄,却有成熟的绚烂。况且,在地球的那面看来,此处的夕阳正是彼处的旭日呐!

斯诺“害怕”为何情

斯诺先生是毛泽东的好朋友。早在公元1936年,他只身赴陕北;依据采访实录写成的《红星照耀中国》别称《西行漫记》,即刻风行西方世界。

但在《西行漫记》中,有一段易被忽略的叙述。

当他千辛万苦辗转到达陕北,向当地农民打听红军总部驻地时,农民们竟然回答说:“害怕”。斯诺先生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和他的真实心情:“我问的问题,不足以使人害怕;农民为什么要回答害怕?农民嘴里分明讲的是害怕,而表情和语调却丝毫没有什么害怕。”

斯诺当下变作丈二和尚自是摸不着头脑。后来,斯诺投入紧张的记者采访程序,不再追问上述问题。

于是,斯诺先生终其一生也未能明白,对他的询问陕北老乡为什么要回答“害怕”?于是,这一疑惑成为他终生未解的谜团。于是,对留心的读者,这个细节成为了一则“公案”。

不知这本书的众多读者,对这段叙述是否有所留心,对这一谜团是否有所思索。我偶然读到《西行漫记》,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中。当时,我是一名火车司炉,但并不甘于只是每天读毛主席的那一本语录。当通过“地下阅读”的方式读到斯诺书中那点疑惑的时候,不由会心一笑。恨不得马上面见斯诺,给他一番解释。

对于我们山西土着,熟悉晋陕方言,斯诺所说的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

斯诺先生不带翻译独闯中国,他的汉语会话水平相当可观。然而,当他听到比较生僻一些的方言时,却到底不得明白。其实,当斯诺问路的时候,老乡们首先不曾听明白这位洋大人的西式官话,至少没有弄懂他所问的问题。所以,老乡们才回答说:“解不下”。

所谓“解不下”,就字面观之,也不过是“不理解”、“不明白”,很容易解得下。但晋陕高原黄河两岸民众所操的方言土语,念那个“解”字发“害”的音,而“下”字则读如“哈”。这样,“解不下”方言读来便成了“害不哈”。不熟悉方言的人如斯诺者很容易听成“害怕”。而“害不哈”,大约不止洋人斯诺,便是许多中国人甚至北方人,也容易解不下哩!

“解”,读成“害”,乍听会觉得相当古怪。其实,这属于少见多怪。

“鞋子”,多处方言读作“孩子”,比方山西人、比方同在北方语系的四川人,就是这样。“孩子掉到河里啦!”甚至被编到相声段子里抖一只包袱。

这个“解”字,江西湖南老表方言,读为“改”音。所以,蒋介石才能被骂成“蒋该死”。

因而,解螺丝刀,原本是“解锥”。按照南方口音将错就错读成并且写成了“改锥”。

“改”与“害”,以及“鞋”,不过都是解字的方言或者古音罢了。

文圣孔子祖籍山东,武圣关羽祖籍山西。历来的说法是,官老爷生在蒲州,长在解县。全国最大的关帝庙,就在运城市的解县。

但不仅晋南人,包括我们整个山西人,说那个解县,读音都是“hai”县。

包括姓解的,也是自称姓“hai”。

方言土语不利交流,不宜提倡让全国人都来说山西话或者上海话、广东话。

不过当我们读古诗的时候,还是尽可能读古音为好。至少在传道授业的学校讲坛上,乃至在受众极广的中央电视台的词语专栏节目中,我以为应该如此。

不然,优美古雅的诗为什么不押韵?听众因而“解不下”,耳朵挑剔的人则鼓膜刺痛听得“害怕”。

山西话里多入声

毛泽东有词一首《念奴娇·鸟儿问答》,公开发表在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