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叙述的乐趣(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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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文学的反思(7)

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我喜欢味道浓烈、力度厚重的小说。老虎食人,固然决没有人伤害虎那么严重,但老虎给人的印象总是凶猛雄健的。动物园里关了它,即便在笼子里吧,也叫人看了震慑。古来有许多画家喜欢画虎,至今不少老百姓家里也乐意挂虎。人们欣赏雄健刚猛,也许还在不自觉地寻找刺激。而老虎给人的刺激是雄壮的、奇伟的、凶猛的、健旺的、阳刚的、浓烈的、惊怖的、震慑的……鉴赏方面的好恶多少总会影响创作追求上的趋避。所以,我的小说选材或有大小,内涵多半趋于厚重;手法也许多样,效果则倾向于强烈。或者,这种审美的趣味是基于个性气质的吧。清淡柔婉何尝不是一种美,可惜就选材言,我缺乏那种发现的眼光;就表现言,又拙于那样的手段。

我讨厌“虎皮羊质”。奶油小生胸间腮边粘贴几根硬毛,那真要叫人作呕了。

卯兔

与其说做人比作文更重要;毋宁说做人与作文本是一码事。作品总是作者人格和心智的外化形式,创作过程是生命的过程之一。

但人生又是多侧面的,丰富多彩的。人生有限,难得百载,依一种现代观点而言,体验多种生活是延长和拓展生命的重要手段。所以,我赞成人的生活兴趣广泛一些。我喜欢下棋、跳舞、摔跤、游泳、聊天、交友、饮酒、打牌,等等。

而且无不乐在其中,无不如写小说一样痴迷。换言之,写小说并不是我生命的唯一支撑点。情绪饱满,就写一点;没情绪,不妨投入他种喜好。

“狡兔三窟”,除却避祸的意思,取其生存的内涵,小说家起码应该比兔子更善于生活。这样,他也许能写得更好。

辰龙

汉民族的图腾是一条龙。天上人间本来没有这样东西,先民竟将它凭空造了出来,使之成为一种宗教的、审美的和心理的真实存在。考据家有说龙是蛇的,有说龙是男性生殖器的;言之也许成理,但龙和这些东西实在相去太远了。龙的产生,是上古天才的惊人创造。

小说是一种创作,创作即是虚构。直到今天,仍能听到“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一类愚蠢的反诘。以卫道士自居,以审判者自诩。使人不由可怜这些弱智者。他们不配看到龙,只配在什么地方去看什么玩意儿。

“叶公好龙”,叶公是真正的艺术鉴赏家。

巳蛇

想象是人脑智能的最高表现,创造是人类的本质天性。人们没有小说,自是依然活着,但作家还是要写小说,读者还是要读小说。“无用之用”,正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功用。

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珍视自己的创造天赋。我有自己的职业自豪,“虽万户侯不易”。天性喜好,万难无悔。有时纠缠如毒蛇,不免执着似恶魔。

“画蛇添足”,那是一个愚人,或者正是一位天才。创造的冲动使他忘乎所以,神驰物外。而愚人和天才都没有酒来喝。

午马

一匹奔驰的马是一首诗,是一幅图画,是一段音乐。“奔驰”与“马”,统一和谐。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冲驰决荡,奔腾踊跃,是高级的技巧,却又全无技巧。最高的技巧正是无技巧。

我向往这种境界,不太欣赏技巧派。小说创造必须情绪饱满,应当有灵感。

灵感之来,如战马听到号角,必欲狂奔冲驰而后快。人物、情节、语言、结构、情感、题旨、细节、节奏,诸般小说要素同时具备,一齐达于成熟。平时读书学习的积累,思索琢磨之心得,生活的储备,写作的经验,顷刻奔来腕底,化于无形、融于一炉。

“马马虎虎”,创作状态是一种模糊状态。思路不清晰,大约不好下笔;思路特别清楚,也常常并非一种良好的创作状态。

未羊

汉字象形,文字考据家因而说,“羊大为美”、“羊人为美”。羊儿大又肥,那味道是美。部落勇士戴了大角羊头面具舞蹈,那场面那氛围那感觉更是美。而美是说不出的。

小说应该给读者以美感。除了娱乐和教育的功用,它必定还有审美的功用。

人物应力求传神,故事应力求生动,语言应力求有味。小说家应该成为文体家,而这离不开他的语言功夫。小说家唯一的艺术手段是语言,他写的小说要抓住读者,使人爱不释手,语言必须有某种魔力或魅力。

“羊狠狼贪”,《史记》中有“狠如羊、贪如狼”的句子,但也不能解释这句成语的由来。羊给人的印象是很绵善的。真与善的极致往往就是美。“作家的良心”是我们常听到的一个词汇。“心地光明,即有灵感”,应是小说家的一句座右铭。

申猴

猴子健捷灵敏,活泼好动,少有老实安稳的时候。儿童喜欢猴子,成人观看猴子嬉戏或者也会联想到自己不安分的童年。

作家是那种童心未泯的人,他们总是不安分的。重复他人没出息,墨守陈规没长进。所以,作小说要努力打破常规,打破思维定势。题材发现要有新奇的眼光,表现手法要花样翻新。而最主要的是观念的更新,在艺术上和生活上都勇于标新立异、离经叛道。对现实总是容易满足,与环境从无冲突,那是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不是作家。作家多少总是属于青年、属于未来的。

“沐猴而冠”,没有观念的更新,只是玩弄技巧,东施效颦,伪装、现代、后现代以及后后现代,实在是艺术的堕落。

酉鸡

着眼于未来者,不能不立足于现在。作小说若只为自己欣赏,就不如写日记;一味标榜写给未来,也不妨藏诸名山。要拿来发表,要赚取稿费,还是要给当代人阅读。因而,写小说的时候,作者心中总有一个拟想读者,有所谓的期待视野。期待视野当然会影响作者的创作心理,迎合时局或俯就读者的情况时有发生。但作家也总在设法去影响读者,向读者灌输自己的倾向性。比之于音乐和诗可以更多表现自我,小说则更多注目于社会。

“鸡鸣狗盗”,仅仅为了骗开关隘,逃命全身,鸡鸣狗盗不过是等而下之的小伎俩。如鲁迅先生那样呐喊,敢于喊醒在铁屋中酣睡的人,是小说家应有的勇气与责任。作小说当然不是呼口号,但作家皆愿“雄鸡一唱天下白”。

戌狗

狗是一种忠实的家畜。当然是忠实于它的主人。

作家,小说家,无疑应该有忠实的品格。那么,他究竟应该忠于什么?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毕加索是反纳粹的忠诚斗士,但我实在怀疑他的画有几个老百姓看得懂。忠于生活吗?对生活的理解又多种多样。说地球是圆的,则免不了挨老农民的骂。忠于自己的发现,布鲁诺却又受了火刑。我觉得,做一个诚实的小说家,实在不容易。顾准被打成反革命,信誓旦旦的衮衮诸公却没有一个是顾准。

“桀犬吠尧”,那只狗也许错了,但它没有随波逐流。它好孤独啊!

亥猪

一头猪,养肥了宰翻,从四肢到五脏,从耳朵尖儿到尾巴梢儿,都要过火过刀,被咀嚼品尝。

一个作家,写了文章,作出小说,白纸黑字拿来发表,自然也要被编辑和评论家以及广大读者评头论脚。何况“文章千古事”,还要受到时间的淘汰,而时间是公正的。所以,创作是一件极严肃的事,要尽量写得经推敲、耐咀嚼、不怕挑剔。作小说,要有向古今中外的大师们看齐的自信,并且试图超越他们。这或许是大言不惭,而连大言都不敢,岂不更惭愧了吗?

“行同狗彘”,我是属猪的,猪却没有什么好名声。吃了它,还要骂它,它也够冤枉的。希望我们的作家能受到公正的待遇,“保障作家权益”,再不是虚幻的空话。随时可能任人宰割,依然傻吃憨睡,这样的猪,挨骂却又并不冤枉。

“十二地支”写罢,多余的话就到此为止。似乎意犹未尽,遗憾不曾拿“七十二地煞”来做小标题。那样,就更耽搁大家的时间了。

无雪的暖冬

一个地域褊狭的内陆省份,许多年来被称之为“文学大省”,让人觉着多少有点怪怪的。尽管这无疑带给我们不小的骄傲。

文学创作的生命基于个性凸现,作家着书是一种典型的个体劳作,中国文坛却盛行“晋军”、“湘军”之说,群威群胆纸笔刀枪要打仗似的。当然这至少带来评论界和读者群以及有关部门言说上的方便。

从1978年到1988年,十年生聚,作家们捧回九项全国大奖。虽说辉煌已成为过去。

从1988年到1998年,十年顿挫,作家们各自为战、顽强苦斗,不无赫赫战果。也许有关方面忽视了总结,评论界缺少了鼓吹,作家们自己尤为不善“炒作”。

而我们能够报出一系列在全国受到关注,名堂响亮甚至引发轰动的本土作家力作。

而我们可以开列一长串在全国颇具影响,声名大噪乃至雄踞榜头的山西作家名单。

这不依然是我们的晋军吗?确然是队伍尚在,阵形不乱,军容整肃。

是否还可号称文学大省?我以为这样认定亦不为过。

但晋军到底打得不若前些年那么响亮,应是事实。不过,厚积而薄发、蓄势而跃迁,有其规律在,大盘走势看好。

但晋军后备力量似有不足,值得重视。就我所知,有关方面在下力气,评论家们大声疾呼,作家队伍本身不乏自觉。人气日趋旺盛。

文学的畸形发烧和异常轰动渐渐消退,这简直太正常了。或曰,让文学的归于文学乃是得其所哉。

我们需要正视;我们不必浮躁。

比方我们面对一冬无雪。

五十知天命

2001年述职报告时,我将年度工作总结了三条。

头一条,所谓“走马黄河”行程结束之后,开始案头工作,于第一季度完成专着《洪荒的太息》。动用生活积累、文化储备,开掘黄河民俗的丰厚内涵、解析民歌民谣的草根活力,专着获得好评。

其次,我父亲病重抢救,双肺感染、重度休克,从死亡线上将老爷子拉了回来。父亲作为一名老地下工作者,一名扛麻袋、搞搬运的苦力,单位倒闭、拖欠工资的退休职工,为抢救老人,花钱数万,没找国家的麻烦,等于替执政者分忧。

最后,因陋就简装修了一下房子。牵扯到妇女儿童利益,作家协会门面人物的“门面”,到底也不觉得完全属于私事。

述职过程中,有欢声笑语,有相当的喜剧效果。

我感谢作家协会这样一个宽松的讲话环境;我感谢大家善意的理解、会意的笑谑。

转眼一年。又到年终述职时。

而就在年终,我的老父亲病卧床褥一年半,到底毅然撒手,驾鹤西行。

我目睹了生命的顽强,正是“死门难进”;我和父亲同心协力与死神拼斗,几番命悬一线,几番得庆生还;父亲惜财,我说“挣钱不花,等于没它”;母亲也已七十,七十的伺候八十的,喂水喂饭、除屎接尿,五十八年的夫妻啊!恰是我后来替母亲拟的挽联上说的:“少年追随到老年期盼百年携手扶助,前生因缘订今生但愿来生比肩跟从”,白发二老,相依为命;为子不肖,不过学得笔耕一法。虽则父亲感叹:不用晒老天爷,就能挣来票票!呕心沥血、苦心孤诣,挣的也是血汗钱。

向以小说行走文坛,小说不卖快、至少我的小说不值钱。不得已,在有人判定曰“属于堕落”的挖苦声中,钻营于电视剧行道,奋勇码字,一字一元。

只要老爹不酥骨头,在鬼门关前顽强挣命,不孝子哪怕写到吐血!

然而,然而,然而!

看着父亲苦苦挣扎,我心底曾经动过“如此遭罪,不如撒手”的真实念头;看着父亲果然怕死,我却不曾就“死亡”话题与老爹敞开交谈。

遵从父亲生前愿望,我将老人送回老家土葬。

“礼失求诸野”,封闭山村,古礼完备。守灵泣拜,殷勤祭奠;戴孝拉灵,扫葬覆山。对古礼陌生的儿媳和博士后孙男、博士孙女,行礼如仪。

一向关心村中公益事业的父亲,备极哀荣。村委支部敬献了花圈;本姓、外姓祭奠扶灵。

“齐彭殇、一死生”,死生亦大焉!

给父亲老大人所作的简短祭文最后,我对父亲说:

“阴阳或者阻隔,而血脉永远流传;仙界竟然不远,夫心灵终究相通。

恭愿父亲老大人潇洒驾鹤西行,放心身后种种。百年而又百年,儿孙等终将跟随老大人于九泉之下。其时必至,再当面叩聆你老人家的高声亮气、教诲谆谆!”

人生是这样具体,生活是如此刻骨;责任沉重在肩,情感奔涌胸中。

写作从来都不是生命的全部,但从事写作使我们学会反观自身。拷问心灵、升华精神,锤炼人格、妙悟人生。

我们,至少可以“两世为人”。

但愿,向往圣贤教诲“五十而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