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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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世修得同船渡(2)

早几年,我去汉中参加笔会,得回一根着名的花木手杖,有心敬奉老人却不敢造次,生怕老爷子唾到脸上来:你倒觉得你老子老了不成?这两年,几位大伯相继去世,活着的五伯七叔也都备好了棺木墓葬。我有心也给父亲做点准备,但迟迟没敢张罗。倘若有个万一,真怕临时抓瞎。上次回乡,等房中客人散尽,父子俩并排躺在炕上,我爹主动说了话:

折腾了一辈子,临了种树铺下了这么个摊子,我看是该收山了!棺木墓葬这些事,你也该盘算安顿了!

静夜无声,永恒的山乡夜空永恒的月光从窗隙洒落在我们父子身上。我蓦地想起父亲近年来爱自我形容的一句话:老蛇无毒。

当一个人自己承认他老了的时候,那他就真个老了吧……我父亲回家乡先养汽车后种树,最直接的功利目的是想赚钱。用时髦的词汇来讲话,也算“下海”。

我和母亲支持并且赞同父亲“下海”,如前所说首先是不支持也白搭,他要做什么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一家之主谁能阻拦得了。三十年前大哥宝山好不容易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提出要一台缝纫机否则就不肯过门。长房长孙完不了婚,祖母已然急得病倒。缝纫机却要号要券有钱买不到,何况大伯还没钱。消息传来太原,我父亲拿起改锥扳手当下就拆卸我妈的缝纫机,爱你或不爱你都是没商量。

父亲想赚钱,固然是他一辈子爱钱,但他赚钱多半不是为了老婆儿子,甚至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实在是想替他的兄弟和侄儿们赚钱。这一点称不得为人民服务助人为乐,顶多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硬要给他的这种习惯以某种意义,那么也可以算作一项“扶贫工程”。

想当年,祖父膝下七个儿子两亩半地赤贫如洗,是他的六儿我的父亲在太原扛大件赚了钱源源交到祖父手中,全家才总算买了几十亩地,到土地改革时好不容易折腾成一户下中农。新中国成立后,我记事了,父亲给老家众弟兄又买车又买牛,还盖了二十几间房。老弟兄们家家有房住,我父亲名下连一垅瓦都没有。

乡间生活困难,我父亲多少年里始终负担着大伯叔叔们各家几十口人的称盐扯布和打煤油的钱。家里再穷,总不能吃淡饭,称盐是必须的;公家发几尺布票,也不该浪费掉,扯布钱也该出;别人家点得起灯,老弟兄们总不兴黑着吃饭吃到鼻子里,打煤油的钱也得花。到众伯叔儿成女大,我的堂兄弟们要成家娶媳妇,我父亲依然要花钱资助,直到亲自回乡提亲保媒不遗余力。最早所以养汽车,花大工钱雇了司机开车运输,我爹的意图也是想叫侄儿们赚点钱并且学一点手艺,以便好歹娶个媳妇。

因此,我父亲一辈子为他的老弟兄们操劳已经成了习惯。成为他的事业,成为他的罪过,成为他的光荣,成为他的存在。

母亲和我既然阻挡不了父亲,只好转而支持他,并且找一些理由来阐明这种支持的正确性。比如,农村空气好啦,老人退休总得找点事做不然要闲出病来啦,只要赚了钱不论谁花都是好事算是积德行善啦,甚至种树能改善环境利于气候啦,等等理由十分充足。

而且,一开始未曾注意近几年我已逐步看明白,我父亲养车也罢种树也罢,想赚钱想发财只是比较显然的外部原因。更为内在的甚或可以讲文化上的原因在于,所谓叶落归根,他需要文化上的复归和认同。老爷子从十八岁到太原闯江湖,风风雨雨五十余年,也从没有割断过和乡村的血脉联系,或者说,太原这座并不典型的城市没有能够使他都市化。他来自农村,依恋农村,当他最终返归农村时,他才真正找到了归宿。一位少壮时期不安乡间现状毅然出走的游子,五十年后断然回归乡间,一切是那样融洽自然。传统的强大,文化的深厚,个人挣脱内在束缚的不易,农耕文明进步变化之缓慢,使人难以妄加褒贬而唯有浩叹!

从十来年前养汽车开始,我爹同时批地基碹石窑。盖过几十间房,到了自家无房住还得花钱盖房,这也罢了。碹窑洞期间,他暂时住在我四大伯家。碹好石窑,四大伯跟前的小儿子锁山、也是我们小弟兄当中最小的一座山要结婚成家,新媳妇却是没有新房不肯过门。新碹的石窑洞四眼于是成了锁山的新房,我爹在四大伯家暂住便住了整整十年。母亲为此生气上火,但也无法可想。

新窑给锁山结婚使用,我倒是投了赞成票的。农家孩子说成一门亲事不易,单单因为房子问题耽搁了婚姻,我爹的新房不肯临时借用也太不符合老爷子一辈子的做派。况且,我爹大跃进时代被车辕砸断过腿,是我们张家的“老拐子”,锁山幼时患小儿麻痹落了残疾,是我们张家的“小拐子”。两代残疾人情感上颇有些惺惺相惜呢!锁山若在城市生长,怕不是拄了拐杖甚至坐了轮椅,生在穷苦农家只好一样上山下地。担得茅粪,扛得柴火,活蹦乱跳就如一头猎豹。据新娘言讲:相亲时她竟是没有发现锁山是拐子,因而自己慨叹这是缘法命相,是神仙遮了眼。我父亲剜她两眼道:人拐,四眼齐棱板正的窑洞可不拐!新娘子伸伸舌头,不敢再言语。

我爹在四大伯家一住十年,做茶打饭提壶送水的全凭了四大娘。这位大娘年轻时抱柴火捅瞎一只眼,人称“单插花”。干净利索,饭菜可口,全村有名。最是任劳任怨,被四伯一辈子打骂服帖。“亲娘活祖,先人八辈”,四伯一日骂几百通。四大娘低眉顺眼,真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一辈子也那样过来。四大伯临死,偏又特别警告老婆:老子的六兄弟在这儿吃在这儿住,你好好给老子伺候着!只兴老子的六兄弟不高兴了走起,不许你不伺候老子的六兄弟!

旁支外人也有说老四到死不糊涂的:伺候老六还不是伺候财神爷嘛!但依我看,四伯临死一番话,他去世后四大娘对我爹一如既往十年如一日的服待,至少使我爹经营十万株树木吃住有所安顿,功不可没。何况,我那老子也是祖传日娘捣祖的好把式,没头没脑臭骂四大娘简直就完全继承了四伯的衣钵。四大娘不过扯起衣襟来抹抹泪水,顶多向我诉诉苦,但也只是说自己命不好,一辈子叫人打骂,没个六兄弟来骂好像就不对了似的。所以,我父亲回家乡养车种树,可以说如鱼得水,其乐融融。自幼熟悉的山川,亲切的方言,一块长大的伙伴,融洽自如的风俗习惯,永远鲜活的太阳,永远悦耳的鸡鸣狗吠,岂不就是他的天堂!

既然父亲乐在其中,乐而忘返、乐不思蜀、乐此不疲,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有所为、老将出马,我概无反对之理。转而想他所想、乐他所乐予以大力支持。几年间,我在父亲经营的树地里也陆续投入了数万元。或者说,随着父亲率先下海,事实上我也下了海。我和父亲一块承担着投入的风险,当然也一块指望着日后的产出。由于我大宗款项的投入,我对十万株树木的经营便渐渐取得了发言权。母亲担心日后树地产生收益时,父亲会尽数填了他那只一辈子填不满的无底洞,我便安慰母亲:树地里我有投入,至少我这部分投入他人无法指染;而从法律意义上讲,父亲的经营收入应该有母亲的相当部分,他不能尽数赠送他人。母亲便也回嗔作喜,不再诅咒老头子,转而担心老头子的身体。

十万株木材树,做一个最笼统的理论计算,每株树投入历年总计大约一元共投入十万元,十年树木长成檩条至少可以长成橼子每株价值十元则总共产出一百万元。无疑,“一百万元”对我们父子来讲都是一个新概念。父亲说,有了钱要供给孙子孙女留洋求学,只要他俩有那才学,是那材料。我则计划捐赠村中一笔,建造一所像样的小学校。村中现在的学校简陋破败和当我年读书时不相上下,师资水平却还不如当年。然后再捐赠县里两笔,一笔设英才奖,一笔设创作奖。前一项奖,奖励本县每年高考前三名;后一项奖,奖励文学创作有成就者。

想我们盂县,上世纪三十年代有高长虹狂飙突进驰骋文坛,五十年后才有不才张石山小有名气难望长虹先生项背。

至于我的一双儿女,我历来主张艰苦奋斗、刻苦求学、自力更生、建功立业,坚决反对躺在爷爷爸爸打下的粮堆里吃谷米。比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一项更为浩大、更其伟大也尤为艰难的系统工程。祖业不薄儿孙破落不成器历来教训多多,这一方面我岂能掉以轻心。读书写文章不能把自己写糊涂了。父亲因而气急败坏,借酒撒疯,冲我嚷叫:孙子们不花我的钱,我老来辛苦图了个什么?

父子俩为了那事实上还没到手的一百万元如何使用争吵不休,火药味儿一时甚为浓烈。

而十万株树木眼瞅着要成材,在我的家乡那百十户人家的红崖底也断然变成头号热门话题,真个应了树大招风的说法。

我父亲买汽车跑运输那年,靠山李山堂兄堂弟们倒也学到了技术,钱却没多赚下。油价不低,雇司机工钱很高,几个山汉愣头开车粗手笨脚的不是颠断车架就是爆了轮胎。我爹心说赚不了钱莫要再贴上人命,又赶上责任制分田到户农民有了出路,汽车于是转卖他人了。老爷子反正闲不下总要折腾点事因而才有种树议题。

想我们红崖底张家祖上自明末进山开荒种田,山沟野岭尽数垦为梯田。自农业合作化特别是农业学大寨以来,大锅稀饭硬把农民养得奸懒馋滑。人口大肆繁衍,山坡凹地却荒芜了数百亩。分田到户只分下去村边沟底一些地块,荒地却没人耕种而还要负担公粮地亩税。这时分,上面突然发布一条“退耕还林”的政策,鼓励农民植树造林。只要占用荒坡洼地植树,可以减免公粮税,只交地亩税。而且声明种树成材收入归己,政策至少十五年不变。如若不信,拿出文件给你念得口如悬河。农民却偏是不信,政策说变就变,多少年里农民经历得太多了。到你千辛万苦将树苗养成大树,上头的人想要你的树保准又能拿出文件来。

政策号召不灵,干部们就来一个硬性分派。种树也罢,不种也罢,荒地分给你,找你收税银。正因为有这样一种状况,我父亲才以靠山李山等侄子们的名义主动包租了几百亩山地,要不然他在村中户口也没有如何能分到土地呢?干部与村民皆大欢喜,干部汇报本村胜利完成退耕还林任务,村民则不必白白交纳税务去种什么树,树苗子哪年哪辈子能长成材?趁着分田到户好政策,春种秋收多打些粮食吃饱肚皮是正经。就打上政策要变化,吃饱一年算一年,顶多政策变化的当年受些损失。历年政策缺乏持久衡定,搞得农民也崇尚短短期行为而难得有长期经营的观点。

我父亲包租了土地,外人只说那是找倒霉背一口填不满的枯井,乐得看笑声儿。家里兄弟侄儿们也劝老爷子不要自寻烦恼,劝不转,也罢了,各家去种责任田,养猪喂驴砍山卖木或者下煤窑抓现钱去也。

我那老子却是说一不二,反正要干一番事业就甘于冒险,决心和变化无常的政策赌个输赢:赌赢了,十万株树总归是一笔大钱;赌输了,顶多被斗地主似的田产没收扫地出门。种成了树,对国家对村里总不是坏事,即便比作修桥补路,也是广积阴德的事。

于是,老爷子大张旗鼓开始经营。雇工刈割荒草荆棘,修整毁坏梯田塄梗;雇了牛犋翻犁土地,平整耱耙;采买化肥施用底肥,请了县林业局林业技术员来具体指导;买到树苗七万株开始栽种。买树苗时,因为资金短缺而榆树苗相对便宜些,榆树因而就种了将近五万株。谁知后来闹虫灾病害,问题竟出在了榆树身上,却是后话了。洼地几十处,先后动工,赶着节令投资数万元,七万棵木材树就横竖成列见行栽到地里。洼地两岸和尽头山坡上,老爷子也一并利用起来,连年又补栽了两万多株洋槐树和松树。树苗总数因而一举达到十万,轰动了林业局大小官员来参观指导,县小报上还发了消息。

一开始,树苗尚小,树地里还间作过两年豆类作物。一来耕作过程中土地除草利于树苗生长,二来收获豆类也是一笔收入用以补贴花销。

春耕大忙,节令不等人,树地里耕作别人家也正是犁杖繁忙,花再大价钱雇不到牛犋。有一年实在逼急了,我爹到牲口集市上八百元当买回一头黄牛,待耕种完毕牛儿舍得喂料毛色光鲜牵回集市上八百五十元出手。老爷子的经营手段可见一斑。

除开始购进树苗化肥之外,历年翻地除草剪枝喷药雇工都要花钱。开始两年,男工每日工资五元,女工三元,后来发展到男工十元,女工五元;牛犋则从十五元涨价到每天三十元。雇工时老爷子还得动脑筋,尽数雇外人,本家有意见:把钱都扔给旁人了!活路清闲,有心都叫本家赚了,本家人却又生疑:这活路肯定不轻省,要不怎么外人都不来干呢?至于发工资则是无论外人本家一律当日现款支付,否则第二天就雇不到人。大家心底都有一本账:树地利益怕是牛年马月,日后他老六赔了钱,支付不了工资怎么办?有时手头实在紧张,想要找人先支借千二八百,那比求雨还难。我的一个堂妹就曾给我父亲点穿其中要害:

六叔,你年纪大了,今日不保明日,人家谁敢借给你钱呢?

种地几年间,偏执而自信的老父亲到底也受到了教育,美美地上了几课:本家外人一律认识的是钱,自己的困难自己的风险还只能靠自己。谁说只有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才特别盛行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呢?

树木十万株却竟然长势良好,黑压压冒腾腾一沟复一沟一洼复一洼。张家老六承包荒地植树造林看来不是瞎胡闹,绿色银行眼瞅着就要生产人民币,四下里街谈巷议话题为之一变。土改时斗地主食堂化时白吃饭的懒汉痞棍,有的盼望赶紧再来土地改革运动,好打人吊人分东西。可叹我们红崖底的地主富农格外勤俭多置了几亩地,生活水准及不上富庶地面中农的光景,土改时老地主照样被红火柱烙透脚拐子,地主婆则被戴火口头顶一圈烙焦了脑袋。也有的下手砍树偷木,被人撞上还有说法:

十来八万的咱不过砍上三二十棵,牛身上拔一根毛呗!

开始不肯种树而让出土地的人家也要反悔,说好事不能全叫老六得了。一般户头另有说辞:树大根深,上头遮太阳底下抽肥分,不影响我们树地周边的庄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