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上,我随同着名女诗人伊蕾到南方为她们《天津文学》组稿,沿途受到文学界朋友们热情接待。我俩各自在诗界、小说界混迹多年,朋友原也不少。
我在首届北大作家班还曾做过一任班长,各省都有同学,同学们又大都担任各地文学界要职,设宴招待,陪同游览自是不在话下。无疑看在伊蕾份上,苏州范小青、上海王安忆和陆星儿等女名流极尽地主之谊。特别是行至厦门鼓浪屿,更有着名的女诗人舒婷连着陪了我们好几天。难为她以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的身份,配了两千多度的近视镜,甘当一回导游。游罢背山面海的南普陀寺,吃过寺中着名的僧家素席,来到寺院隔壁同样背山面海的厦门大学。这所大学环境优美,校舍宽敞,师资雄厚,名堂响亮。当下,我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我儿子明年考大学,就让他考“厦大”,两位女诗人立即齐声赞和。
回到太原向儿子学说,儿子倒也还瞧得上这个厦大。不料消息传至我母亲耳中,老太太疾言厉色兜头给我一棒子:到厦门?你咋不让他到台湾和美国去?
老太太舍不得孙儿远走高飞,不足为怪。但小鸡要出壳,小鸟要离窝,他真有那本事考到美国去,你又把他怎么样?儿子却也不屑理睬,管自关起他的房门用功去了。
眨眼一年过去。我那儿子倒也依然用功,每天准有一两个小时关门攻书,但也不很紧张。每天又准有一两个小时放嗓大唱京戏,他购买的京剧名家唱腔录音带和有关梨园轶闻方面书籍,绝对超过英语录音带和各科参考书。我觉着了一点好兆头。到五月份,一位热心朋友拿给我一份报纸,上面有关于今年高考报名事项介绍。中间一项说报名者须持有身份证,正式考试时节更离不了这物件,而我还不曾给儿子办下来身份证。跑到派出所请求办一纸临时证件,也少不了五七天,报名日子就过了。心想该到学校询问一声,看有无变通。向儿子打听班主任老师姓名,儿子急煎煎挡了我: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随即旁若无人大唱其京戏程艳秋的反二黄慢板《失子惊疯》。到底放心不下,我只好贸然到校去找他的班主任。孩子高中三年,我竟没能参加一次家长会,见了班主任不免连连致歉。班主任却告诉我道,张沛已被保送上海外语学院,是三月份“上外”来教授考核的。估计通知书也该来了。
果然,不几日后儿子拿回了上海外院的入学通知书。于是,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俱都高兴,又俱都在几分钟后转入沉吟:孩子到底要远走高飞了。而我则火急给回至盂县老家植树十万株的老父亲拍起了一则贺喜电报。老爷子从得了孙儿那一天,就盼望着他家张沛有朝一日能考上大学,他巴巴地盼了十八年呐!
不过,孩子能不能上得了大学,似乎并不在于爷爷和老子的愿望,关键应是孩子自身天赋和努力。我儿子自幼喜好读书识字,一两岁拿支笔满墙乱画,甚至使油笔涂满他奶奶的整张被头。有笔在手,不哭不闹。我父亲带他上公园,老爷子只顾杀棋,冷不丁发现丢丁孙子,急出满头汗来;四下寻找,小东西呆在阅报栏前认字哩!路过店铺或电车牌跟前,会指出些生字来问。三四岁渐渐就读得通报纸了。而且,也还爱动脑筋而善于发现。比如四岁时上幼儿园,自己带了两岁的妹妹放学回家,发现人走月亮也走;他就叫妹妹站住不动盯住月亮,自己边走边问:月亮走不走?我以为那简直就是一场伟大的实验了。带他回家乡走了一趟,来太原后画牛就强调说:牛没有眉毛。父亲和我面面相觑,我们父子竟不曾注意到过。父亲再次回乡,特别验证一番,果然。
儿子上学读书后,爱好也相对广泛。先是喜好画画和篆刻,课堂作业甚至考卷空隙上都画过小人儿,被老师申斥不止一回。篆刻则使一柄铅笔刀刻橡皮和萝卜,橡皮用量剧增。初中时代上课时间干脆创作武打长篇小说,又被老师当场拿获。既然爱好,我说给他介绍几位画家拜师学艺,他偏又不肯。而画画篆刻竟也有些模样了,篆刻作品还曾发表过几幅。到高中却又迷上了英语和京戏。周三周六英语角活动,他几乎次次必到,京戏则天天吊嗓,接近疯魔。
或者和个人经历有关,我对两个孩子是否一定要考个大学,看得比较淡然。
不识字的农民是否活得不如学富五车的教授们自在呢?上大学与否,毕竟只是人生的一段过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年若是如愿考取了理工科大学,是否还会走上创作道路呢?因而,从父亲教育子女的角度言,我倒是更看重对他们人格和能力的全面培养。但所谓对孩子们的全面培养,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做父亲的尽心尽责罢了。
比如,与我六岁上山砍柴、十岁从山泉挑回一担水来的经历相比,我那十八岁的儿子可就称得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了。带他们回家乡,特别推荐我喜欢食用的野菜甜苣之类,他满脸的不以为然。诸如此类,你又能怎么样?
个人独特的生活环境和一次性的人生经历,是更为强大的塑造力量。儿子即将进入大学,他将独立面对新的环境,自己去闯荡人生,我所能做的已经做过,种种欠缺则已不可能弥补。大学和大学以后的人生“大学”,多半该由他自己去攻读了吧!
所谓“虎毒不伤子”,所谓“舐犊情深”,儿子要到远处读书,出发在即,我心中暗生许多莫名的滋味。种种驳杂的往事回忆和对他离家远走的担心交相在脑海涌动。从整盆为他洗尿布到他长成大后生,如今可以和我做“多年父子如兄弟”式的交谈,我的儿子曾带给我多少乐趣,曾多么地充实了我的生活,那是一条日夜不息流淌了十八年的情感之河啊!
孩子小时,希望有一辆儿童脚踏车。见他借骑别的孩子小车一会儿那新奇艳羡的神色,真想给他买一辆!然而我那时工资微薄生活拮据,竟难得满足儿子这一小小愿望。我那时工资低而脾气大,痛打过孩子多次。一些事并非全是孩子的过错,即便有错也不一定痛打呵!
还有我的离婚问题。从我的角度或者可以找出一千条理由,但我毕竟在孩子们小时候没能给他们保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们幼小的心灵,不得不承受了这也许太过沉重的苦难……而这一切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过去,刻入我的和他们的年轮。好在家庭变故这一严重现实孩子到底承受了下来,甚至催发了他们自立奋进的决心,磨炼了他们的意志品质。我预感到这一层经历其正面和负面的影响,必将伴随他们许多年。
他们的未来是幸福的,我将为他们祝福;他们若或有所不幸,我将负有永远的无可推卸的责任。
儿子张沛性格相对内向,腼腆而又孤僻。或者还有提前上学年龄偏低的缘故,他和班上女同学几乎不来往,交朋友而谈相好更是没戏。将来他在交友特别是和异性交往中会不会有障碍呢?上海不错但气候恶劣,夏日不止热而且闷,冬天则阴而冷;集体宿舍住七八人,跑课堂而赶食堂,须自己安排日常生活处理身边杂务,他能适应吗?种种担忧,明知无用,偏偏驱除不去。
转而又想,我父亲十八岁时就到太原来闯脚行,十九岁就当上了大工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便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二十岁入伍当侦察兵接受严格的军营生活的磨炼。我的儿子今年也满十八岁,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他应该也必须去独自闯荡人生了!
那么,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包括比他小两岁而更见成熟的妹妹,就都不必为我们的张沛担心了吧。让我代表全家,就以这篇远远未能说出我的全部感想的文章,送我家的男子汉上路!
又是阳关
两年前,我的儿子被保送到上海外语学院。今年,我的女儿又被录取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捷报再传,这固然是全家皆大欢喜、名副其实“三生有幸”,值得告慰祖宗的事;然而,我却面临了和孩子的再一次远别。女儿要到属于她的陌生的全新环境去闯荡人生,心情或许激动中带了几分忐忑;而久经情感波折如我,心绪竟也格外纷纭复杂。平时自命不凡的超脱潇洒不知何处去也。
想我父亲,干了一辈子苦力,以一个半文盲之身,几十年矢志不移呕心沥血,终于培养了我们家两代读书人。他一生坎坷,受尽了种种磨难,晚年来有如此喜事,对他也算是一种造物的补偿吧。人类是以代代繁衍的手段获得种属留传,具体的“望子成龙”实在是全人类面向未来的基础工程。教育方面设奖寥寥,又从也不曾听说有奖颁发给父母爷祖,这很难讲合理而公平。或者,儿孙辈成才,已是对父祖辈最好的奖赏了。
我小时候是在祖母身边生活,受过老太太十年呵护抚养。我的一双儿女同样幸运,也有我的母亲、他们的祖母含辛茹苦拉扯长大。老太太离休之后,先是给孙儿煮饭洗衣数载;孙儿远去上海,她再接再厉又给孙女数载洗衣煮饭。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说话容易做事难,她在平凡的岗位上做着默默的奉献。她不愧为一位可尊敬的老祖母,或曰是无数可尊敬的老祖母中普普通通的一位。
而有如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所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孩子们的母亲,为一双儿女所做的一切就更其数说不尽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孩子们从小就会背诵的《游子吟》,那永恒的旋律此刻想必正不时出现在一双儿女的心灵的天宇。如泣如诉,如歌如慕,如钟如鼓。母亲却总是无怨无悔。她的爱恰似她曾经孕育了孩子们十个月的子宫,永远地笼罩在儿郎们狂呼驰骋的旷野的上空。
而我自认,也有同事朋友的客观评价说,张石山是一个好父亲。鲁迅先生曾说,好诗到唐已经做完。先生恰恰有一首诗做出这样的句子:“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舐犊情深,父子间某种极为伟大的情感,怕也是被先生的诗句说尽了哩!
毫不夸张,我对儿子包括女儿是极其严格乃至严厉的。尽管每个女儿都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尽管我父亲膝下两代人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比方他们的学习,我一向要求他们应该学好,必须学好。因为以我的经历验证了的,世间没有比念书更容易的事。老师教了,你念了,你再考到答卷上,小学中学十二年就干这样一件单纯的事,有什么道理干不利落呢?故尔,孩子们读书也还上心。女儿自恃聪明,不如哥哥用功,遭我狗血淋头式的臭骂便也频频。
但我事实上又不特别强调孩子们的考试分数:仅仅念书好算个什么?全世界各国的考试制度究竟哪一家可称为合理?能成为全面发展,个性自由奔放,适应社会生活的能力智慧强大的人,是不是更重要一些?所以,我的孩子爱好广泛,有自由的追求,我多予支持而较少压制。男孩爱绘画、会篆刻有作品发表,喜欢京剧艺术更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戏剧掌故如数家珍,行道流派了如指掌。女儿爱唱歌,并且善跳舞,惯于和成人谈天说地,颇有一点社交能力。她到二外的专业是旅游方向,或许也是得其所哉吧!
孩子够争气,我自是满意。最满意的却是一双儿女正道直行,心地善良,为人端方。聪明反为聪明误的例子有多少?有权有钱而人格不健全者又何尝少见?我的孩子年虽尚少,没什么歪门邪道、鬼祟毛病,这对他们一生将有说不尽的好处。我从心底里,与其说希望他们成就大材,莫如说首先祝愿他们当好平常人、做好普通人、因而多半能够是幸福的人。
比照独生子女,我的孩子已是多了一倍。我却从也不觉孩子多,甚至还觉着有些少。每个孩子都是具有天赋人权的个体,而血脉亲情将我和他们纠葛在一堆已有二十年。话说多年父子如兄弟,随着儿子长大,我和他之间果然有些男子汉式的友谊成分了。而我与女儿之间,也颇有点朋友相处的色彩。她的喜怒哀乐,我或许多了几分理解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开讲说教。近两年,我的若干烦恼忧愁,女儿则也能给相当的关注和理解。有几分小鸟依人式的随和,还有几分相濡以沫的沟通。
送儿子外出求学两年后,这就又要送女儿升学外出了。全家人盼望着有这样一天,这样一天即将到来却又是亲情隔舍的难耐。
阳关,又是阳关。孩子们,招呼爷爷奶奶和你们的母亲,让我们举起酒杯。
祭文
不孝子九十儿携儿媳贾晋蒲
领不肖孙男孙女沛儿源儿溥儿
泣拜父亲老大人灵前
父亲大人出身贫寒,自幼不曾读书;上山下地,糠菜半年。十五岁打短工,十七岁扛长工;十八岁到太原府闯江湖,吃脚行、扛黑煤。与众位伯叔一道,为我红崖底老张家脱贫致富、兴旺发达,吃苦受累、尽心尽力,做出贡献。父亲大人为家族繁荣富强,不惜力、不藏私,永远是儿孙们的榜样!
父亲大人生性慷慨,助人为乐,热心家乡公益事业,关心红崖底本村发展,操心张氏家族大凡小事;出力费心,功劳苦劳。父亲大人仗义疏财,为公益事业能出力、肯献策,堪称儿孙们的典范!
父亲大人曾于1944年日伪白色恐怖时代参加过中共地下党。为民族为国家为共产党冒死犯险,忠诚不贰。营救同志、传递情报、掩护组织、瓦解敌特,做出过不可磨灭的功勋业绩。太原解放前夕,担任我199师部队登城向导,不怕枪林弹雨、圆满完成艰巨任务,受到上级大力表彰。
不幸在建国后,遭到迫害诬陷,所谓“三反运动”中,被打成“大老虎”、贪污犯,开除党籍。不久获得甄别,一切罪名是为诬陷不实。老人家受此致命打击,精神不倒、乐观豁达,踏倒坎坷、挺拔昂扬。其后在排车社拉大车任队长,1958年因技术革新成果成为全省交通系统劳动模范,光荣出席当年全国劳模表彰大会。
父亲大人性格强韧、胸襟开阔、百折不挠、刚毅果决,老人家的精神永远不死!
父亲大人晚年退休,人老心不老。奋起余威,种树育人。植树幼苗蔚然成林;育人成材竟是小有造就。教导不孝子个人奋斗成为作家,不辱家门;培养不肖孙等苦读书册博取学位,差强人意。老人家永远是儿孙们头顶的湛湛青天!
父亲大人继承了太祖父、祖父母的优秀家风,深明大理、主持正义、为人正直、心地赤诚。种种高贵品格,是留给儿孙们无可限量的宝贵财富。
不孝子不肖孙在父亲老大人灵前向你保证:
我们一定要继承你的高贵品格,发扬家族的优秀家风。忠厚传家、诗书济世,上不欺天、下不害理,曰勤曰俭、辛劳苦卓,凭劳动吃饭、秉天理为人,忠于国家民族、孝于长辈尊亲。
父亲大人种种功德品行,短纸书写不尽;儿孙们般般追思怀想,寸心表告难完。
阴阳或者阻隔,而血脉永远流传;仙界竟然不远,夫心灵终究相通。
恭愿父亲老大人潇洒驾鹤西行,放心身后种种。百年而又百年,儿孙等终将跟随老大人于九泉之下。其时必至!再当面叩聆你老人家的高声亮气,教诲谆谆!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