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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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说山西(2)

或者由于歪风作怪,“楼烦”县竟然莫名其妙成了“娄烦”县。

习惯上的解释是:由于当时的工作人员,缺乏相关历史知识和地名标准化意识,竟然误将当地群众所写错别字“娄烦”,在文件中作为标准地名上报。

不论什么原因,把“楼烦”改为“娄烦”,成为“文革”时期的独特产物;娄烦,将错就错,以致被国家正式命名。

应该承认,众所周知,今日之娄烦者,实乃古之楼烦也。

古籍曾有记载曰:“周王绘图有楼烦国”。所以有一种说法称,楼烦不是北方狄族,而是周天子的属国,曾被封为子爵。

而更为可靠的史料记载,楼烦原是中国北方一个古老的游牧民族或部落的名称。从西周到春秋乃至下达秦汉,中央政权始终必须面对楼烦国的强大而实际的存在。

战国时代,先是历史上着名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楼烦国为赵武灵王所破,归属赵国。

更为着名的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先把中国划分36郡。后来扩展为46郡,增设了楼烦郡。

直到这时,楼烦一直不曾亡国。仍然活跃在黄河中游的河套地区。到了公元前127年,同样着名的西汉大将卫青“略河南地”,方才赶走楼烦王,在此设朔方郡。从此,楼烦部族似乎消失在了茫茫的草原中。

楼烦国灭亡了;楼烦人也仿佛消失了。

然而,楼烦国曾经存在;楼烦民众生存繁衍过的地方还在。

在中央政权的行政区划中,楼烦最终变成了一个地名。

这个富含历史传承意味的地名,就在上述地方以郡、州、县、镇的名堂一直延续了将近两千年。

这,成为华夏文明史上的一个历史现象,或曰文化现象。这个现象的存在,足以发人深思。

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武灵王攻破并战胜楼烦国后,并没有诛杀他们的人马。而是采用了“致其兵”的策略,把楼烦军将收容改编,继续为赵国所用。

史书透露出的些许信息,非常耐人寻味。

自古以来,主要在黄河流域繁盛成熟的农耕文明,与北部接壤地带的游牧文明,两者之间的冲突与融会,始终没有停止过。

气象学家的研究证明:上述两种文明之间,是隐约可见、曲折回环的一条400毫米降水线。降水量的多寡,大致决定了两种文明、两种生产方式的分界线。

两种文明地带,逞犬牙交错的状态。尽管历来难免相互冲突,但也绝对曾经相互渗透。

在东亚这个巨大的板块上,以农耕文明为核心的中央文明,我们称作华夏文明;这个文明崇尚自然大道,讲求和谐中庸;倡导和而不同,希望和谐万邦。奉行存亡继绝,而非赶尽杀绝。

早在春秋时代末期,着名的韩赵魏三家分晋之后的赵国,将太行山东部曾经立国百年的狄族国家“仇犹国”,并入赵国版图。

仇犹国原住民,并没有离开他们的家园。他们渐渐吸纳服膺了农耕文明,古仇犹国最终成为赵国的内地,成为中国的内地。

同样的,楼烦,游牧文明建造的那个曾经强大的楼烦,作为曾经的悠久的楼烦国是消失了。但我相信,楼烦国的人民没有消失。楼烦国归入大中华的版图,这儿的人民渐渐化进了整体华夏民族之中。

楼烦,作为一个富有历史文化含量的名词,数千年载于史册。

楼烦,作为一个因袭了“楼烦国”的历史而存在的地名,数千年存在。

楼烦,作为中央政权的郡县治所,曾经在朔州、曾经在原平、曾经在静乐。

不论它在那儿,它始终不曾消失。

它是曾经的历史;它是古老的国度;它是华夏文明的构成;它是雍容博大的、气度恢弘的、兼容并蓄的、万邦协和的东亚文化的光荣证明。

这一切,历史性地加载到“娄烦”这个地名词语的肩上。

娄烦作证。

《交城山》考

我喜欢民歌。尤其喜欢原生态民歌。

喜欢那质朴不文的、又往往是天才灵动的歌词;喜欢那野性原始的、也总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曲调;喜欢那未加雕饰的、无法无天的、原汁原味的吟唱吼喊。

当所谓流行歌曲借助现代传媒大行其道,某一首歌曲在一周之间唱遍全国、在下一周就臭断大街,往往被人抛弃,弃之如敝屣的时候;民歌却仿佛夜空中的星河,只要你拨开灯红酒绿的雾障去仰望,它总是在那里。

民歌是永远的天籁,是遥远而又清晰的星辰。相对于任何流行歌曲,民歌是民族血脉的一种永恒流淌方式。

民歌,如罡风拂动草叶。天籁自鸣。

着名的山西民歌《交城山》,也是我所喜欢的其中之一首。

交城的那山来交城的水,不浇那个交城浇了文水。

灰毛驴驴儿上来灰毛驴驴儿下,一辈子也么啦(没有)见过好车马。

交城的大山里莫啦(没有)好茶饭,只有莜面烤栳栳还有那山药蛋。

这首《交城山》,歌词基本上未加雕琢,基本保全了原歌词的真纯朴素;曲调基本上未经加工,基本上保全了原曲调的悲苦幽婉。

当然,对于城里人、外地人,大家听到的已经不可能是原生态的演唱。而是演员们舞台化的演唱。

搜集民歌,犹如古代的采风。

县市文化馆,包括各级文联、音乐家协会的工作者,多年来都做过民歌搜集的工作。可谓卓有成效。

将歌词书之竹帛供人阅读、包括将演唱搬上舞台让人欣赏,让民歌走出山野,堪称功不可没。

《交城山》的走出大山、唱响全国,尤其是这样。

《交城山》,当然是山西民歌。但权威的着述,似乎有一个定论,说这首歌子是交城民歌。

对此,可世界仿佛只有作家张石山提出了疑义。

《交城山》的曲调是悲苦的。

《交城山》的歌词,尤其是控诉的。

爱国爱家乡,是一般人出自天然近乎本能的情怀。再穷苦的地方,也会拼凑出当地的四胜八景;再贫瘠偏远的山乡,也会成为梦中游子的仙境天国。

那么,在《交城山》这首歌子里,却赫然列举了此地的交通不便、饮食粗粝,甚至连溪水河流都不曾眷顾灌沃这个地方。人们为什么会反复悲叹,乃至诅咒自己的家乡呢?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着名的《凤阳花鼓》中最着名的唱段人们耳熟能详。凤阳百姓,卖儿卖女,身背花鼓,乞讨四方,不也更是在悲鸣诅咒吗?

细想一回,则又不然。上述歌子,诅咒的不是故乡家园,而是皇家,是皇帝朱元璋!

有些民歌搜集者,竟然敢于修改民歌。这就不仅是狂妄,简直近乎犯罪。

还有的,则是缺乏真正的深入。他们并没有和民间歌手打成一片。他们拿不到真正的货色。加上能力问题,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他们的搜集,难免就是不完全的、乃至是断章取义的。

比方宁夏青海一代的花儿,有这样一首:

尕妹子家的大门上,浪三趟;哥哥心儿跳的慌。

先有这样一个歌头。往下,再逐次叙述几次见到妹妹的情景,让人觉得顺理成章,有所来由。

而我们山西河曲保德一代的民歌《妹妹》,则像一只无头苍蝇。

这首民歌,劈头这样唱道:

头一回去你家,你呀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两锅盖!

然后往下,叙述二回三回乃至若干回哥哥来妹妹的情形,则未免显得突兀。

这首歌的歌头何在?

留心寻求一回。原来,歌头是这样的:

人们说我和你,咱们两个好;阿弥陀佛哎呀呀,只有那天知道!

这便对头了。这是一个失意的、枉担了名誉的汉子,在表白或者是狡辩。

说到《交城山》,当地人为什么要诅咒自个的家乡呢?缘由究竟何在呢?我怀了这样的疑问有若干年。

1977年,我三十岁;还没有调到省作协,尚在火车头上烧火的年月;我终于偶然地也是幸运地,听到了《交城山》的歌头!

一个大杂院的邻居,老家是娄烦。他得了儿子,他的奶奶来太原帮他看孩子。院子里,阳光下,银丝满头、皱纹满面的太祖母,晃动着一辆简陋的童车,抚拍着逗哄着她的重孙。正是含饴弄孙的一副感人画面。

那位太祖母,突然轻声吟唱开来:

贪财的那老子,糊涂的那娘;把奴家就卖到了交城山上!

真正是天籁啊!天籁自鸣,此时此际,响起在我的耳边!

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如同听到童年的乡音,当时,我的眼睫不禁湿润了——《交城山》的歌头!我终于找到了你!

交城山绵延800里。东南面,属交城;西南与方山交,正北与娄烦交。

交城山,并不是仅仅圈定在交城县境内的一座山。

《交城山》,显然也不能简单界定为交城民歌。

这座大山,林密沟深、山势险峻,交通极其不便、自古极为苦寒。深山虽无苛政,而自然条件严酷。毫不夸张地说,多少年前,这儿的山民确实处于全家人合穿一条裤子的生存窘况!

极度贫穷之地,人们也要繁衍生息。弟兄几人,苦斗多年,终于积攒百八十个大洋,下山买得一个穷苦人家闺女回来。

那个苦命的、缠脚的少女,从此抛家别母,嫁到山上。有的,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过大山!

这是曾有的现实,这是曾经的历史。

只有苦难,只有泪水。

只有苦难和泪水培植浇灌出的一阕《交城山》,走出了山外。

如同淙淙溪流,百折千回,流出山外;仿佛山风,吹动林涛,涛声汇入天籁。

这是中国妇女的一曲悲歌;这是历代苦命女子的泪水之河;这是那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的嘶喊!

它是交城民歌,也是方山民歌,同时是娄烦民歌;它是山西民歌,它是中国民歌。

或者,它也是全世界妇女的嘶喊汇聚成的一首属于全人类的民歌!

感谢命运,感谢机缘。感谢那位娄烦的太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