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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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要愁哪得功夫——我的业余生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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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9月,中国作协在西安召开华北西北青年作家代表会。咱山西有我和成一两人作为代表参加。会址在张园,据说当年曾是张学良将军公馆。我和成一同居一室。

会议内容且不说它。每日会后晚间,我都在别处混闹。或者跳舞、或者喝酒以及聊天、讲故事之类。河北铁凝、甘肃匡文立等几个女孩子,一时混得极熟。

很晚回房,成一兄总是拥着被子默默地看书。我不免有些歉疚,觉着扔下老兄一人岂不孤单。那老兄微微一笑,说独自呆了静思默想,十分惬意。口吻笑容,竟无比幸福的样子。

于是,我初始明白,人的天性各有不同。我不过喜好热闹,不耐寂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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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一点,1982年6月,《青年文学》在青岛开笔会。除安排游览外,大家白天写小说,每晚差不多都要跳舞。那时,探戈、迪斯科之类,我已初得要领,一时独领风骚。天气还不很热,见那大海闲着十分可惜,我从6月3日下水,每日都坚持游泳,风雨无阻。听说我干过侦察兵,会摔跤,沙滩上几个小伙子一齐上,结果有的啃沙子,有的揉肠子。喝酒呢,又喝到发昏,想对铁凝讲的话讲给了张抗抗。酒后下棋,和安徽的严啸剑还动了拳脚,从宿舍直打到厕所……会期、会后,我就得了一个评价:这小子活得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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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潇洒与否,正如幸与不幸,都不是他人眼中事物,而是一种自身体验。自己反思“潇洒”二字,我如何当得起。我只是比较尊重自己的爱好和天性,不特别压抑自己而已。或者,人们称许我潇洒,竟是说我不成熟、不练达的意思,也未可知。

因而,对于自己的爱好和天性,我比较放任它们,而不特别看重人们的评价和所谓舆论。整日皱眉绷脸愁苦万端,又有什么好?压抑自己而为着不触怒舆论,又该是多么可怜!趋利避害,喜乐厌愁,实在是普天下人们的常性。希望活得快乐舒张,终不该受到非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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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先生论说幸福,归纳为“闲适”二字。这话多半不差,固然任何论断都意味着局限。芸芸众生,求学谋生、养家糊口,闲适原是难得。难得的物事多半便可贵起来。

但“闲适”二字,我们讲得通俗一点,大约也就是有点业余时间而又过得舒适之意。如此讲来,闲适亦即幸福,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中国种地的农民和美国发财的老板,种地和发财之余,随心所欲地休息一会儿,那幸福实在难分高下。蹲在炕头吸旱烟,不一定及不上窝在沙发内喝咖啡。

这样说,自然也不全面。或者就抹杀了什么。一些十分“革命”的人是听不得“闲适”二字的;他们终日革命,连夜里做梦也梦见干四化,一般人达不到那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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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都有点爱好,天性各别,爱好也千般百样。但多数人谋生而找的职业或被分配的工作,并不一定合于个人之爱好。即或职业即爱好,比方爱跑步的人当了运动员,时间久了也不免发烦。于是,人们的爱好多半须在业余时间去实现和完成。我想,业余生活相对自由,人们的爱好才得以发挥。爱好,于是构成业余生活的核心内容。

我的业余生活,主要就是由业余爱好所构成。而我的爱好,非常广泛。夸张点讲,在村里随祖母生活时,不爱好的大约只有推磨;在城市生活,不爱好的则是开会和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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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我从部队复员到太原机车车辆厂做机车司炉。在部队,上厕所都要向班长请假。除了写写家信,没有什么业余时间,爱好也就无从提起。当了工人,8小时以外相对自由,不禁暗暗庆幸。

那时,我最大的业余爱好是读书。

禁锢年代,好书难得。但我结交朋友很多,所谓三教九流,互相偷偷将些书来传看。一、二年间,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杰克·伦敦和梅里美等作家的书竟读了数十本。陌生国度的陌生故事,展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令人乐而忘返。它们帮我度过那苦闷的年月,淡化或减缓了现实的苦恼。无形中,也为我后来从事写作打下了若干基础。

G

我读书,全凭兴趣。如同古人所言:“好读书,不求甚解。”读来津津有味的书,不吃不睡,通宵达旦,一夜读一部长篇。否则,名气再大,评价再高,我也不读。

我读书,读得也杂。天文地理,星相八卦,野史小传,佛经道藏,手头抓住什么读什么。因为自己写小说,近年来小说反读得少。文学期刊、杂志,也基本不读。都是同时代人,处于同一个大气候之下,谁比谁能写得好到哪儿去呢?有几种杂志,倒是必读的。《武林》、《新体育》、《围棋》、《读者文摘》等。这两年,读武侠小说较多,其中格外喜欢金庸先生的作品。我以为他够得上大师一级水准。他的15部武侠小说几乎全部找来读过,有的不止读了一遍。消闲解闷,趣味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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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3年夏天开始,我学习写小说并断断续续发表作品。于是,我的第一业余爱好又变成了文学创作。1978年到1988年,我从工厂调到省作协来做刊物编辑,由借调编辑而转正、由副主编而任主编,正式职业是编辑,文学创作则始终是业余。

搞业余创作,是很辛苦的。免不了加班加点开夜车,早几年孩子小而家务多,挤点时间十分不易。为名为利、获奖登报而得稿费奖金,固然也是一种动力。但是,根本原因还在于爱好和兴趣。创作,无疑是种创造。验证自己的才能,传达自己的思想,实现自我而完成自我,创造的乐趣、激情的焚烧,其中滋味,虽万户侯不易。

因为这一项业余爱好,我竟逐步成为一名作家了。而更重要的是因了文学创作,我的业余生活自然十分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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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有创造的乐趣,读书有清闲的乐趣,但它们并不能代替别样乐趣。我的喜好既然广泛,在广泛的喜好中我也就得到了广泛的乐趣。在工厂做工时,我最爱摔跤。

中学时代,我的体育老师善摔跤,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后来当兵在侦察连,又整日摸爬滚打。回工厂做工,正年轻,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有段时间经常摔跤。上一个夜班,跑一趟车,往炉膛内扔六七吨煤。下了班,和二三同好开摔,折腾四五个钟头,晚上接着上夜班。

摔跤,是一种近于原始的体育运动。和拳击类似,是人和人最直接较量对抗。是对一个人力量、反应和技巧的最严格的考核。那种较量的刺激十足够味儿。后来我写过一篇小说《晚来的摔跤手》,描写摔跤技巧“撕绷得合通,别扛拉挑,怀揣磨提抱”,被摔跤之乡忻州的同行们称许很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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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跤之外,最喜欢的体育运动还有游泳。

太原市游泳场太少,自然水域也缺乏。1976年,趁社会混乱,我和一帮小青年纠合成群,每天到人民公园去游泳。风雨无阻,每次要横渡五个来回。原计划要坚持到冬泳的,后来毛主席逝世,游泳被列为娱乐活动而禁止,计划破产。

近几年,有些刊物夏季在海滨组织笔会,我都要尽量参加。到了会上,一定要下海,而且抓紧机会,每日数游。白天有事,晚间也要补齐。海潮翻卷,夜幕阴沉。海的无边,天的无尽,夜的无底,使人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渺小,孤独和无助。唯其如此,人才更要奋力挣扎苦斗。在茫茫夜海中,我总是尽自己的体能和胆量,游到极远。

不可把握的人生之海,我愿如此在其中闯荡……K

在中国,无论城乡,中国象棋十分普及。所谓“世事纷纭一局棋”,小小棋局,你争我斗,波澜起伏,投身进去,宠辱皆忘。

家父就是一个着名棋迷。几十年来,差不多每天都在人民公园杀棋。杀棋时大吹大擂、大嚷大骂,家人去喊他吃饭,在公园门口多半都能听见他的嗓音儿。有一回,急尿,奔厕所时在月亮形砖门上撞破头皮而不自知,血滴点点洒上棋盘。

我着迷象棋的程度不辱家门。在作协巷子里可算一等的高手,而且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那一年在天津出差,因为在马路牙子上看人家杀棋,旅店关了门。

预订好的每天15元的床位闲在那儿,我在马路上耗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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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秋,全国场地自行车赛在太原举行。我曾去采访并发表了一篇报告文学。在体工队偶然和围棋队教练结识,想写一点江鸣久、江铸久弟兄的拼搏事迹。后来文章没有写成,却学会了下围棋。

围棋号称“黑白狐狸”,迷惑人的程度不让狐鬼。十来年里,我在围棋上所耗时间绝对多于写小说的时间。本人订了围棋杂志,每晚入睡前必读半点四十分,否则就不能入睡。几年前,小说家钟道新可以让我三子,报告文学作家麦天枢对我让先。如今,我完全可以和二位公平对弈。省作协系统围棋形势一举进入“三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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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社会上流传顺口溜道:十亿人民九亿赌,剩下一亿去跳舞。这话当然不能用统计学的标准来衡量,说在中国打麻将极其普及总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