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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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河之源——童年的记忆(8)

早上,喝下两碗菜汤。午餐,是一块糠饼子。刚出村,就忍不住要尝一尝糠饼子。走不出半里地,午餐就被“尝”光了。几个同学对对眼,大家不约而同,无一例外。我们只有逃学,只要自救。

庄稼地里,玉米棵子还小,秸秆还不能嚼食;酸枣刚刚开花,离结果尚早。

山野茫茫,找不到什么东西果腹,大家只好揪些草叶子草根,在嘴里胡乱咀嚼。

好多次,我们饿得实在没有心思去念书,就在山凹里找一片草坡,仰面躺了晒太阳。熬到下午,背着书包伪装刚放学的样子,拖了脚步回村。

到底有一种可吃的野花开放了。那野花不知其学名,老乡们叫它“嫣嫣花”。

花的形状大小和洋槐花差不多,颜色更显红黄一些;单指花朵而言,野花未开,形状像是女性小脚,所以又叫“娘娘脚”。我们一把一把摘了来吃。吃到“娘娘脚”完全败谢,地里的小麦竟不知不觉秀穗了。我们又揉了那青绿的麦粒来吃。

有时一帮学生,站在麦田边,不言不语,忙忙地揉搓,忙忙地咀嚼,不期然中就到了日影偏西。而我们六年级的语文课本上,还在写着一篇关于所谓“卫星田”

的文章。大跃进,放“卫星”,小麦亩产“双十万”。小麦的密植程度,说是青蛙都蹦不进去,有几个小伙子竟然站在麦穗上边又唱又跳。这不纯粹是放屁吗?但这样的文章会编入课本,而且是重点课文呢!

我们当然不能总是逃学,断断续续也得到校点卯,应付各种考试。这样,便给我造成了一些取得食物的机会。具体说来是这样的:由于我学习好,坐在我课桌四周的同学免不了要抄作业,抄考卷。一开初,他们为了表示谢意,主动给我分食一点干粮。后来,灾荒饥馑开始,我和他们之间就渐渐建立了一种交换关系:抄我的作业或考卷,必须用粮食来换取。考卷比之普通作业,干粮还要多一些。抄五道作业题,是火柴盒大小一块糠饼子;那么,五道考题则必须有拳头大小。这样,我就总能得到一些食物。而且,在我当初的思想中,我以为那是理所当然而理直气壮的。我用自己的脑力劳动换取食物,他们用食品换取较高的分数,两厢情愿嘛!他们的考试分数和我那样接近,我还觉得有点吃亏呢!

若干年之后,我心中却生出一种愧疚来了。那样的年头,食物就是人的性命啊!每当见到当年的老同学,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他们却总是真诚地夸赞我:

“石山,学习是好!又肯帮助人!”

对于他们曾经给我分食过的大大小小的干粮,从无一字提起。这,就愈使我不安……

三十初次“创作”

尽管在学校不断有火柴盒大小的糠饼子吃,我的日子却到底不好过。亲昵我的奶奶走了,大致能够公平待我的大伯也走了。“黑鸡”大娘独自操掌家政,与宝山连英相比,我成了“二等公民”。胳膊都向里拐,她偏向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是不言而喻的事。

给我舀汤,总是汤多米少;分干粮,也总是又薄又小。我跑校不在家,谁知他们吃什么?“不平则鸣”,大娘给我舀饭太稀,我就夺过饭勺来自己盛饭;给我中午带干粮太小,我也要大声抗议。有一次,因为我抢夺饭勺,和大娘发生了争执,她竟大哭号啕开来。哭得长声短调,数落我动手打了她!我的保护人在太原,宝山别无忌惮,跳起身将我结结实实臭揍了一顿。那“扁骷髅”比我大五岁,有的是力气,我虽然奋力反击,大哭大吼,也不抵事。挨了揍还不算,宝山竟将我中午的糠饼子拿了去上地,断然卡掉了我的伙食。这不是要人命吗!

气恨不过,我撕了一页抄本纸,立即伏在炕上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既挨饿,又挨打,父母不在身边,奶奶也去了太原,我的委屈愤恨的情绪十分饱满。书信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信中既表述了我生活的艰难,又控诉了大娘和大哥的罪状,言之有据,文情并茂。末了,我提出要求,要父亲务必立即回家乡来接我到太原。我恶狠狠地发誓道:

“如果不回来接我,我要叫你断子绝孙!”

写好信,我托请在苌池中学跑校读书的学生代我寄走。当时我个人的全部积蓄有一角五分钱,那是我前一年卖了一次青草赚来的。我拿出一角钱,请人代我买邮票,并且代买信封。

从发走信的当日起,我就等候父亲归来。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要真的给他“断子绝孙”一回,他是吃不消的。我断定他一定会尽快回来的。过了两三天,父亲果然急如星火赶回来了。当晚,没有旁人在场,父亲问我道:

“那封信,你自己写的?”

我点头称是。父亲沉吟半晌,又说:

“以后可不敢那样写信了啊!你奶奶和你妈都着急的厉害……”

我未置可否。心中却暗想:我不那样写信,你会这么快赶回来的吗?不过,父亲归来,我心中有了依托,情绪也冷静了。我觉得,即便他不回来,我也不会去死。信中所写“断子绝孙”的吓人的话,那委实只是我的一种虚构和夸张。或者说,那是我的“创作”。自从学习作文,这封信算我付诸实践的一篇应用文。

而它多少有些创作的意味的话,那应是我平生第一次形之笔墨的创作。事实证明,从读者的反映来判断,我的初次创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过了几天,父亲又征求我的意见,问我从此到太原读书,离开红崖底,我是否愿意。我不假思索,脱口说道:

“这地方,我一辈子不回来也愿意!”

父亲于是着手给我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旦我高小毕业,就迁往太原读书。

奶奶在太原,依我当时的心情,恨不得立即飞到太原,飞到奶奶身边。将我一个人仍在乡下这种日子,我是怕得要命了!

后来,当我真正离开故乡,我才发现,我是那样依恋它。故乡的山,故乡的水,都深深融入了我的血液……

三十一告别童年

毕业考试,我照例考取了神泉完小第一名。

毕业典礼是在院子里举行的。山乡学校,典礼颇为草草。校长和老师们都作了讲话。他们讲了些什么,我都忘记了。但几位老师的音容笑貌,因了那别离的氛围,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在饥荒年月,他们送这样一批学生毕业,清癯的面孔上都现出难言的表情。乡间孩子,不善言辞,都不懂得和老师道别之类普通的礼仪。但我记得:毕业典礼进行中,我们的队列整齐肃静,最调皮的学生都规规矩矩。离开学校,走出神泉堡的寨门老远,我们都一声不吭,只是频频回头,不胜流连。

既已毕业,父亲也办完了给我迁移户口的手续,我们就准备动身。我要上太原,而且从此要离开家乡,家族中老少都来送行。婶子大娘都说:

“九十呀!到了太原大地方,可不敢忘了咱这穷山沟呀!”

“黑鸡”大娘早提起衣襟来擦泪,哽哽咽咽地念叨:

“到放了假,你可回来呀!”

我强忍住泪水,是我写信要父亲接我走的,我又有什么权利哭泣呢?出到村街上,乡亲们夹道送行。和我一块玩耍读书的同学们,夹在人丛中默默地看着我。我们都不说话,只用目光交流着无数的言辞。到了村口,父亲请大家留步,和大家拱手告辞,然后大步流星从前面上路。我跌跌撞撞跟着他,禁不住时时回头去张望:树木隐掩了房屋,唯有村庄高处,耸立着那熟悉的包拢着庄子的红崖,红崖壁顶,丛生的古柏别意浓浓。蓦地,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呜咽开来……我的家乡,我生活了十年的家乡,从此成为我的“故乡”。十年间,我在这里劳动,在这里读书,在这里上山,在这里下田,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学会说话……

家乡的生活,成为我最早也最丰富的生活;家乡的语言,成为我的第一语言。后来我的创作道路证明,家乡生活成为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而一方水土哺育了我的个性,在我的创作中渐渐体现为独特的风格。十年家乡的生活,赋予我的是那样丰厚,使我必须说:没有我的家乡,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我在一般场合,讲普通话;写作时,运用书面语言;然而,在我构思之初和下笔之前,奔涌在我舌端的则从来都是我家乡的语言。那委实是我文化构成的最基础的母语。

到了太原,见到了奶奶,我离开家乡的那种飘蓬似的感觉暂时得以稀释缓解。和奶奶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和家乡未曾远离!仿佛我依然生活在自己的童年。

终于,学校又到开学时间,我要进入太原三中读书了。奶奶和大伯也突然要回家乡。奶奶住不惯太原,她像一株老树,而树根深深扎在家乡的土地。

送走奶奶的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我坐起躺下,翻来滚去,头疼欲裂,欲哭无泪。父亲鼾声如雷。母亲厉声责问:

“你怎么啦?你不睡闹得别人也不能睡啊?睡!”

我不敢吱声,也不敢呜咽。我蓦地明白了:

我的童年,如梦如幻的童年,在这个晚上结束了。

从此,开始了我的在太原求学的少年时代。

别了,童年……从1973年初学创作,至今十五年了。创作过程,也是人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懂得了“爱”字的博大含义。而用爱的眼光去关照生活,生活中就充满了爱。

人生是一条奔腾不息的爱河;那么,童年的生活就是那爱河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