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是寂寞撒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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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临到郾城市上班前,幸海的爹娘苦口婆心对幸海说:“儿啊,咱和人家没亲没故,人家帮了咱,咱别忘了人家让人家说咱没良心。咱外头也没啥亲戚,人家就是你的靠山,腿勤一点,嘴甜一点才行。”

二哥脸上挂满了笑容,一再叮嘱幸海:“你现在是公家的人了,记住要老老实实地干。家里的事儿不劳你操心,你过好了,爹娘和我比啥都高兴。”

这时,幸海想为他付出忍耐、心血和劳作的二哥做点什么,实际上,这也是二哥辍学供他上大学时,他在心中发过的誓愿。幸海想要去政府工作了,就托关系在城里的某单位给二哥找了个临时工。幸海想,一来能让二哥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二来抽时间教二哥学些文化知识。

幸海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二哥,谁知没有引起二哥的一丝欣慰,表情倒显得冷漠。对比之下幸海却大惑不解。晚上,幸海和二哥并头睡在炕上,幸海问二哥为何不想去,二哥沉默了一会儿说:“幸海,我想去哩,可咱爹和咱娘年龄都大了,身体又不好,咱哥俩都走了,丢下他们在谁照料呢?再说去你那里,会影响你的工作,人家要怪你哩。”

去郾城市政府报道的那天,幸海很早就去了。快到市政府的时候,幸海在市三小门口看到一个老货郎,幸海停住脚,径直走到老货郎面前。老货郎的面孔让幸海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村里也有一个捏面人儿的老货郎,那次的相遇,留给幸海的记忆却很深刻。

十岁那年年初六的下午,幸海家门口来了一个捏面人的老货郎。老货郎就地摆好货摊,便把波郎鼓摇得“嘣嘣”、“嘣嘣”响。一会儿功夫,邻居一二十个十岁八岁的姑娘小子便被他的鼓声“牵”了过来。老货郎见孩子来得不少,便放下货郎鼓,一声不吭地拿出他事先掺和好的五颜六色的糯米面团,三摆两弄一会儿便捏出一个糯米古典戏中人、糯米猴、糯米狗来,并且栩栩如生。老货郎技巧娴熟,令人吃惊。货郎的糯米人、糯米猴很便宜,5分钱一个,或一个鸡蛋,或一小捆破烂亦可换得。但幸海家里很穷,5分钱在家里也是大钱,所以不敢问爹娘要。破烂货早就换了糖豆,鸡蛋也让母亲换了盐。无奈,幸海只好眼巴巴地站着看那一个一个的糯米人、糯米猴是怎样从老货郎的手中捏出来的。老货郎也许注意到幸海这个“偷艺”的小子,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笑吟吟地对幸海说:“小哥儿,能端碗开水我喝吗?”

“能!”幸海说着便跑回家去端水。娘怕幸海摔破了碗,亲自端了白开水过来。老货郎接过开水道了谢,喝了一口说:“大妹妹,你家小子很聪明,让他跟我学捏面人吗!”老货郎的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不行,他爹还让他读书呢!”幸海娘一口拒绝,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老货郎听了幸海娘的话,很是惋惜,没再喝水,便把碗还给幸海娘。他看了幸海一眼,用左手摸了摸幸海的头,右手顺手拿了一个糯米猴送给了幸海,并说:“好好读书吧,孩子!”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收拾摊子走了。幸海含泪问娘为什么不让他学,幸海娘说:“这是讨饭的活,没出息!你还跟着娘讨饭没讨够吗?学那个有什么出息!”

后来,老货郎在村东收了李家五小子学徒。李家孩子多,算是减少了吃饭的负担。这事一晃2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李家五小子如今成了郾城闻名的“艺术家”,其糯米大作飘洋过海,令许多的老外竖起大拇指。而幸海,却为母亲的一句话,躲在一个小城的角落,成了一个上班族。

在内心里,幸海把庞科长当成自己的靠山。

开始那段日子,幸海三天两头去他家里坐坐,倘若庞科长能安排他罐罐煤气什么的,他就会受宠若惊。

市政府秘书科一共十多个人,六个人给副市长当秘书,另外六个人,小黄跟着市长,只是负责提提包,开车门,陪客人,开会领取纪念品;庞科长、副科长赵刚、科员老吕、办事员小贾和幸海,则是给市长写讲话稿,起草修改文件以及搞调查。市长活动多,又喜欢讲话,逢会必讲,大会讲小会也讲,无论长短,都要他们写好,开个什么会的主持词要写,来了什么客人说几句客套话也要写,叫祝酒词。另外还有铺天盖地的文件,校对、装订没完没了,因此他们天天如拉满的弓,根本没有松驰的时间,许多回他们加班加到次晨四点。搞这种文字,和有感而发的创作完全是两回事,因此幸海产生了一丝厌倦。

幸海本以为什么都能写,此时已经是左右不能逢源,捉襟即见肘。想了半天在纸上写道:“我们要坚持实事求是……”,下面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这倒也罢了,尤其在这人际关系微妙复杂的环境里,幸海真正领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等词的意思,同时也越来越发觉自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素质幸海怕是终生难求,而这种素质的欠缺,就意味着在行政部门“不长出息”。

幸海笨鸟先飞,千方百计把工作干好。

早晨七点多就跑到办公室提水、拖地、倒垃圾、收拾报纸、装订、校版……不论谁的活儿他都抢着干,尽管如此,却总不能让庞科长满意。

有一次,庞科长发现了他的文学剪报,“啪”地一声摔到桌上说:“你天天弄这些巴掌大的无病呻吟的东西干啥?你现在是市长秘书,不是一个小学教师了,沉浸在这些小天地里能有什么出息?”幸海诚惶诚恐收起来,再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看报纸副刊。

有一天,幸海对庞科长说:“给我弄个乘车证吧,我的自行车在招待所没了。”

庞科长立起眼睛说:“你弄什么乘车证,咱说加班就加班,还能象你教学时那样悠哉游哉?”

还有一次,幸海打了一个电话,要某局来拿文件,他们说没车,不方便过来。幸海说:“那过一会儿你们一定要来。”谁知刚放下电话,庞科长就大声喝道:“你是代表办公室给他们下通知,是市政府办公室,不是什么无关紧张的局委办,要有大机关的气质,你和他们商量啥?他没车能算理由?没车骑自行车来!”

说完,庞科长就把幸海改过的材料摔到桌上,让他看看自己写的东西还剩下多少,诸如此类的更是家常便饭。这使幸海心里天天象堵着一团棉花,一进办公楼就感到头晕眼花,手脚迟钝。特别一走过庞科长的办公室,幸海就有些心惊肉跳,觉得屁股上仿佛长了一条尾巴,一不小心就被人踩住。

邻县研究生小周通过公开招聘考到秘书科里,离家几百里举目无亲的他也同样是个敏感脆弱的人。幸海想他受的伤害肯定比自己还大。幸海曾亲自目睹庞科长拍着桌子对小周说:“你别觉得你是研究生,干咱这活儿不讲文凭,谁也得谦虚谨慎。”当时,幸海就看到小周的眉毛一跳一跳的。

幸海与他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里。小周无精打采地对幸海说:“一进办公楼就头疼。”小周养成了看鸟的习惯,中午吃罢饭只要不加班,他就跑到南边十字路口处看鸟,和卖鸟的闲扯。

三个月试用期满,何去何从,幸海进退维谷。小周提醒他:“幸海,你要想去教学还来得及,只要提出来,去城里学校应该是很容易的。”这正是幸海当初的如意算盘,但现在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苦笑了一下对小周说:“我向谁提?向庞科长?他天天耳提面命要我快适应,给他长脸,向他提?那我纯粹是没脑子。”

小周意味深长地说:“幸海,你我都不大适应在行政上混。世间有三种人,一是夹起尾巴的人,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二是挺起胸膛的人,固执有余,圆通不足;第三类是面对上级夹起尾巴,面对下级挺着胸膛。在行政上混,你如果是第一类人,能够夹起尾巴,唯命是从,那也能混得下去。如果你能在上级面前夹起尾巴,在下级面前横眉立目,那你的官就越做越大。你我是什么人?第三类显然不是。是第一类吗?有点是,因为咱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心底里就有点儿自卑,许多时候是夹着尾巴的。可是像我们这种没有什么背景,全凭自己的努力混出个样儿来的人,骨子里是不肯真正唯唯诺诺的。我们属于第二类人,做事想自做主张,想有创新,有个性。喜怒挂在脸上,心里没有城府。象我们这种人,其实不适应干行政的。我觉得在行政上干一辈子,会觉得一生活得不真实,不舒畅。还有,我从内心里觉得干行政工作,学不到真正的本领,甚至我觉得是不学无术。我打个比方,要让咱办公室的这些人自谋生路去,你说能会啥?咱这种人干啥最好?我看就是干教师。教学工作有创造性,有规律性,站到讲台上你就是主宰,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任人指手划脚,而且只要你埋头实干,就象农民种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真是昏了头,在我们县教学多好!”

小周告诉幸海,他正在想办法调回原单位。

过了年小周果然调走了。

庞科长在办公室里说:“调走就调走吧,他那种性格一时半瞬也适应不了。”大家都纷纷附和着历数小周的种种不是,这让幸海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幸海的宿舍里住进了组织部的司机,他仗着自己在一个要害部门开车而目空一切,见了面除了干笑,幸海感觉与他在一起无话可说。

初春。小周打过来电话告诉幸海,他教了半年学被调到县政府秘书科了,工作性质还是一样,虽然依旧忙碌,但他说一点都不紧张、不憋闷、不屈辱。

电话那头小周开心地说:“唉,当初过的日子简直如地狱一般。现在我明白了,庞科长动不动就发那么大的火,那样小题大做,并不是事情本身的需要,而是他要树立权威的需要。他需要的是在他面前就要按他唯命是从的一群机器,同时他自视甚高,觉得没人能比得上他,所以他看手下也就左右不顺眼。”

忠厚的小周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幸海有些吃惊,幸海当时想,他也许有点偏激。不论别人怎么说,首先自己不能顺势打旗,但后来经过的事让幸海不得不承认,小周的话是千真万确。

就要召开全市经济强乡镇表彰大会了,市长要作重要讲话,农委起草的讲话初稿,科里交由幸海进行修改。庞科长一遍遍地嘱咐:“一定要改好!”还时不时地地来查看他的工作进度。幸海使出浑身解数,马不停蹄地改好了正准备要交给庞科长时,突然又接到通知,说表彰大会又决定改成由市长主持,书记要作重要讲话。

庞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把稿子交给市委办公室算了。”

开会那天早晨,幸海早早就赶到会场,又发现要表彰的单位里没有青河镇,一问才知道,原来青河镇计划生育有问题,不能被评为先进,前不久刚刚才调整了的。这时候他的头大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确定自己修改的讲话稿里点到了青河镇,如果就这样把讲话稿发下去,那可就糟糕透了。

幸海连忙问赵刚科长:“是不是马上通知市委办?”赵刚科长若有所思地说:“那就通知他们吧,咱知道了不通知不好。”幸海就急急忙忙地给市委办打了电话,谁知道市委办接电话的人竟然惊讶地说:“怎么现在才说?讲话稿已经拿到会场上去了。” 当时幸海提着话筒就愣在了那里。

过了十来分钟,庞科长突然气冲牛斗地进来了,幸海看到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挤满了愤怒,他凶巴巴地问幸海:“是你通知市委办材料有错?”

幸海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通知的,我发现材料里有点错误。”

庞科长一听,霍地拍着桌子吼道:“我说你的脑袋让门夹了是不是?你好事不往自己身上揽,屎盆子倒往自己头上扣!”那一刻,幸海感觉自己就要虚脱了,豆大的汗滴顺着鼻梁滚落了下来,他极力解释:“我寻思着材料有错,就这样发下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