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场雪的圣经
795500000022

第22章 关于诗钟

清朝中叶的时候,文人间忽然流行一种文学游戏:在类似“文艺沙龙”的联欢会或者酒席上,为了助兴、为了弄才、为了训练对语言文字的敏锐感觉,人们随手拈来意义完全不相干的两个词作一种亦诗的七言文字,要求凑合自然,对杖工整。作这种文字时,有时间限制,“构思时,以寸香系缕上,缀以钱,下承盂,火焚缕断,钱落盂响”(清徐兆平《清月谈余录》),在概就要交卷了。这是一种有闲、有趣、有识的人的活动。《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也玩类似的游戏,宝黛们限韵作诗,呆霸王限委令:“一个蚊子哼哼哼,两只苍蝇嗡嗡嗡……”只是他们作的是诗,不是对联。这种对杖严整的七言诗联,有自己独特的名安——诗钟。工在中国很长的一段时期里,社会的精英是文人--那些会吟诗作赋、并会作道德文章的文人墨客。通俗的说,他们是一群会摆弄文字的人。文字的功用在那些时候被扩大了,在达意和言在美之外,文字成为一种人仁的工具--在这一点上,文字对于文士的重要,甚至要超过武器对于武士的重要对于武器来说,文字能带给它的掌握者更显赫的荣耀。人们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文字进行专心致志地学习,达到对文字的准确把握及熟稔运用,一部分人就这样获取了职位,获得了声名。这些人中的最优秀的一部分,就是我们所说的精英。他们也并不因为成为精英就停止对文字的学习。出于对自己“艺无止境”式更高的要求,加上身处精英的位置,有对社会进行倡导的责任,他们会怀着相对轻松的心境再回过头来摆弄文字。而那些未跳过龙门的鲤鱼们,则更是孜孜坚持着自己对文字的训练。这样,上有人倡导,下有人追随,整个的社会就会有强烈的研习文字的氛围。诗钟,其实也就是这种氛围在特定历史土壤里开出的小花。

但是,别以为诗钟就是文人们的一种单纯的游戏,虽然说它是以游戏的形式出现的。诗钟作者们的目的在“彼”而不在“此”。所以,即使是很有文学意味的诗钟作品,如林则徐的《窗?夜》二唱“虚窗权借月栖榻,夜静猛闻风打门”、张之洞的《有?麻》七唱“春水桃源天别有,秋风茅屋雨如麻”、洪均的《存?素》四唱“神交有素三生契,手泽犹存一卷书”等作者们也不会将它收进自己的集子,正如徐兆平所说的“……虽佳,卷亦不录”。作者们眼前种下的是小草小花,但希望收获的是大树。

这样,我可以想象,那些官宦文士们聚在某人的书房或某酒楼上,头戴瓜皮帽,手执有题画或题诗的纸扇、身着宽松大袍,脚蹬软底布鞋,桌上有清茶或着淡酒,面对一炷燃香,使心弄才,寻偶作对,妙句迭出,样子上很有雅趣、很休闲,但实际上,他们得到的乐子,却并不会很多,也不会很强烈,因为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得到乐趣和休闲。这心境类似于我们现仿各大报纸一版的重头言论栏目,做那种文章需要很高才气及很好悟性,能做好的人并不多,但即便是做出了“好”的,(这些文章获奖率很高),作者也并不因此便自豪满足,觉得自己了不得了;相反的,圈子里的人一提起来,他们总是“哎——”哎后面大概是“别提了”一类--既是“别提了”,不说也罢。

《红楼梦》里薛呆子和他的朋友们吟诗作乐,他们的目的不在诗而在乐,故,蚊子哼哼苍蝇嗡嗡还有“洞房钻出个大马猴”一类都可入诗,只要能让他们乐起来就行。文士们就不同,他们参与的是游戏,是在“诗”而不在乐,在游戏中训练功名做一点一滴的准备。而另一方面,文人的游戏不可能直来直去,特别是这种游戏又与文字有关,这些“弯弯绕”的学名叫“格”。格增加了游戏的难度。这就像现代体操运动里的D组和E组的动作加大了技巧的难度,但同时也增了运动本身的美学价值。从大的方面来分,诗钟有分咏与嵌字两类。分咏取意而对,往往能将生活中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通过文字的对偶联系起来,产生奇佳效果,如张南皮的《眼镜?鹦鹉洲》:“眩海老花障云雾,隔江芳草对烟波。”洪钧的《玉溪生?蚊》:“声入晚来如有市,诗缘情作每无题。”都是有名的佳作。张作化用了苏轼“光摇云海眩生花”及崔灏“芒草萋萋鹦鹉洲”、“烟波江上使人愁”等诗句,洪作则将了李商隐(玉溪生)的无题作品多咏爱情及古人,称黄昏蚊子聚飞的声音为蚊市二者巧妙联系起来。而嵌字一类则相对复杂,有一唱二唱四唱七唱(分别嵌字于第一、二、四、七字),有把三个字分嵌于一联的首、尾和另一联中腰的鸿瓜格、有把五个字嵌的五杂俎格、有将五个字嵌在对偶句中的流碎格、有将四字打散了嵌于联中的碎联格等。以我这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文人们在 复杂的“弯弯绕”中穿来穿去时,还是应该有些乐子的。

笔者有位老领导,到地方采访,人家例行安排便宴以示欢迎,不承想这位领导却作色退宴,搞“地主”们很是难堪。这事传到北京,大家都觉得这位领导不识趣味、不通人情,实在太个色了些。我当时也觉得,这种事只是个例,遇上像那位领导那样的个色人才会偶尔出现一下。待见了林则徐及陈宝琛的诗钟作品,才知道这种事情古已有之--又一个古忆有之!不应单怪那位老者个色。林则徐有《然?起》二唱:“偶然风雨惊花落,再起楼台待月明。”陈宝琛有《碧?鸡》二唱:“残碧殿秋仍有恋,老鸡知曙耐无声。”他们似乎缺乏游戏的心态。林作太负气较真,陈作太显仓凉。实在难以想象,那些正在谈笑风生弄才耍贫的文人们,见了这样的诗钟作品,还能不把那笑声及闲趣噎回云吗?如果单就聚会来说,我更喜欢薛蟠那样的人——我想不少人与我有同感,只可能他不好意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