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场雪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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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怀念狼(三)

中国北方的狼,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学,只能从头开始。狼们在牺牲了近百匹同僚的时候才清醒,那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那家伙手里有枪,而且枪法奇准。如果赤手空拳地上阵,明着干,一匹狼就可以把全娃放倒。但这个世界的竟争秩序不公平。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狼显然不是全娃的对手。必须智取,不能蛮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虎也有丢盹的时候哩。”中国北方的狼用的也是中国式的哲学思维。跟踪两年后,狼们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那是1959年4月16日,全娃放马时,为防寒冷,独自一人在草原上喝酒,醉倒在了马背上。天赐良机啊,一群狼上来了,向全娃展开了疯狂地报复。狼们似乎知道,让一个人痛苦地活着比立码死去更难受,就没打算将全娃的喉咙咬断,将他的身子撕碎了祭奠死去的狼,而是将他咬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这样,狼们还不解气,又用利齿咬断了他的一条腿,叼走了。为躲“狼难”,那些放枪打了狼的人,枪法不准的人,远离草原,逃走了。李文德老人,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幕残剧,他说:“自从联合打猎以来,我们牧马人与狼群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狼都急红了眼,已经到了狼见人就咬,人见狼就打的地步。”

美国学者卡曾斯有言:“人这个名词,代表着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无法预料其前途的;同时又具有既能行善,又能作恶的无限潜力的两腿动物。”在没有“百兽之王”的北方,狼的惟一生存障碍,就是卡曾斯所言的“两腿动物。”当人为活命而变成丧失理性的社会存在物时,人便成了这个地球上最凶残、最具破坏力的“两腿动物”。

马场最大的一次联合打狼行动,是在1960年6月。当时,山丹、永昌、民乐的部分饥民再一次与马场联合打狼。这一次有近万人参加,他们兵分几路,像发动一场包围战样,分别从平羌口、狼牙口、脑儿墩和窟窿峡等山谷峡口地带,一路包抄合围过来,把狼向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子里撵。李文德老人说,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究竟有多少狼,也不知道那样从沟沟岔岔里地毯式的撵狼,能否把藏匿在阴暗里的狼撵出来。但当饥民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个个惊呆了,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狼,大的,小的,黄的,灰的,黑压压一大片。三面是人山人海,人只给狼留了一条道,但前面是直立的悬崖峭壁,峭壁下,是从祁连雪山流出的滚滚河流,水在咆哮着,狼在嚎叫着,人一步步向狼逼近。狼群别无选择,一只只毫无畏惧地向悬崖下跳去,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日本武士道精神。河水里,一只只狼头在挣扎,在扑腾,在蠕动。人齐扑扑站到了悬崖上,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河面。指挥者一声令下,顿时,上百条枪同时开火,狼血很快把河水染了个透红,像西天边的落日。

人类在给狼留下血染红的河水时,自身也留下了斑斑血痕。抚摸历史的伤疤与舔舐现实的伤口,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它会使一些悲观失望者,心如死灰;也会使一些替天行道者,奋袂而起。面对生态环境的恶化,生物链的断裂,一个文人,试图用心酸的笔,唤醒人的良知,共挽狼群生存于难厄,去衔接那个断了几十年的链条。

这个文人,还是美国著名的动物文学之父顿塞。

早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巴特兰丘陵地区比灵斯乡间的牛仔们就对狼群进行了长期而凶残的战争。陷阱、猎枪、毒药和猎狗使它们的数量几乎下降到零,狼一只接一只的被冷漠而残忍地杀死了;北美的水牛群消失了,它们向猎人手中的来复枪屈服了;大群的羚羊也及乎消失殆尽,它们难以承受猎狗和子弹;幼年的鲑鱼群数量在斧子和篱笆开始使用前就在减少。巴特兰地区古老的居民在新的环境下像雪一样地消失。顿塞不得不发出了呼吁:“停止消灭那些没有任何害处的野生动物;这不是因为它们,这是为我们自己而考虑的,我坚信任何一种野生动物在它自己的身上都有一种非常珍贵的种族继承,我们没有权利去摧毁它们。”(美?顿塞《猎物的生活》)仅这份对弱小生物的关注之情,顿塞的《动物记》成了一部影响英语世界两代人和美国罗斯福总统深爱的巨著。

美国人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开始关注生物链对人类的重要性问题。而在半个世纪之后,在中国的北方,人们还在为饿疯了的肚子,疯狂地与狼作战。人们为之而付出的代价是残痛的。我不知道,狼是北方第多少个将要消失的动物。但我知道,北方的物种,正在一个又一个地在减少,一个又一个地在灭绝。

[四]

今天,我们已难以知道,古代北方的河西走廊,有多少野生动物。失者如斯夫,留下的,只有与动物有关的地名。“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川北尽黄云。”明著名诗人李梦阳的这首《秋怀》诗,因着“白豹寨”、“野狐川”两个与动物有关的地名的引用,为北方留下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氛。野马河,野马山,野马井,野马泉,野马滩,野马沟,野马嘴,这些与野马有关的地名在河西随处可见。而《留坝厅志》卷五《山川》中,仅与动物有关的洞名就有几十个,黄龙洞,白鹿洞,鹁鸽洞,花熊洞,悬羊洞,黑熊洞,燕子洞,飞虎洞,飞鼠洞,凤凰洞,猿猴洞,元狐洞,等等。无不记载着古时河西走廊的动物之多。今天,随着生态的恶化,水源的锐减,沙漠的南倾,草原的退化,再加上人的滥砍滥伐滥捕滥杀,昔日美丽的河西走廊,渐被沙漠占居。不论是草原,大漠,还是黄土大山里,都没有了狼能生存的土壤,温馨的故乡,逼迫狼与它最不友善的人作着最后的告别——

老鼠的天敌,狼没了,老鼠开始繁滥。草原上,大山里,处处成了老鼠的天堂。在历史的轮回中,每当狼遭遇人的大肆捕杀后,老鼠就跟着称霸了。进而老鼠对人生命财产和生活的威胁,远远超过了狼。光绪二十一年,“西宁群鼠食苗”(《大通县志》);康熙十年,庄浪“鼠食牛羊”(《甘肃通志》卷二十四);民国十九年,我的家乡古浪,“黄鼠害稼,山田更甚”(《河西志》)。《澄城县附志》卷二十中还载:“光绪丁戊大饥后,鼠不畏人,往往百余,鼠白昼间在人前踊跃,夜间啮人鼻、耳、衣履、器具,倾刻吃尽,时猫甚缺,一猫值钱数串。”有狼,鼠还能这样猖厥吗?现在,老鼠对庄稼的危害更甚,一个鼠洞可以挖出几十斤以至上百斤棉花或粮食。于是,人开始尊崇鼠,《北史》、《隋书》、《西域传》中,就都有了“于阗王锦帽金鼠冠”的记载。

现代人虽然不怕鼠,但鼠更不怕人。老鼠看不上乡村的老土后,挺进了城市。进了工厂,进了车间,进了居民家庭,进了地下室,也毫不惧怕地上了楼。居委会的阿姨们,从此多了一项职责,给工厂,给单位,给居民区家属楼发老鼠药。那晚,我正在办公室加班。我的办公室在四楼。一只老鼠跑了进来,像只黑羞羞的小猫,钻进了文件柜底下。那儿有一疙瘩诱饵,上面撒了浓浓的老鼠药。但那老鼠竟咯嚓咯嚓地吃了起来,吃得很香,也很响,响得我心里发毛。我拿起拖把,准备撵。忽然想起,居委会的女同胞们上门服务时宣传过,老鼠吃了那药,走不上七步,就会倒地而死。我又幸灾乐祸,等老鼠找死。但结局让我傻眼了,那黑老鼠吃光诱饵,竟步履悠哉地出了门,顺着长长的楼道速溜溜地跑下楼去了。

人对付着可恶的老鼠,老鼠也在对付着智慧的人。对于新世纪的老鼠而言,人研制毒药的速度,永远没有老鼠适应毒药的速度快。

老鼠已经不怕猫了,老鼠怕的唯一天敌是狼。

但北方的狼,你在哪里?